也有疑心他的,可惜他在心中暗暗冷笑,他没这样通天的本事,倒寻不出一个这样从剑法和内力都与何燕常如此相像的人来演这出戏。
其实他倒该庆幸,何燕常没有杀他,也没有揭破他,不过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默不作声的将他羞辱了一番而已。
他只是不解。
他也不信,何燕常只身前来,就只为了羞辱他这一下。
何燕常划破他的衣衫,取出他怀中的锦囊,这样的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那一枚印章?
这不像是何燕常会做的事。
何燕常若是无动於衷,彷佛这教主之位,下毒之仇,都与他毫无干系了一般,倒也不奇怪。
他心里如明镜一般,这个人待他再好,也是从未把他放在心上的。
奇怪的是:何燕常若是当真连一个字都不屑与他说,又何必要取走他怀中的印?
若按常理推论,何燕常不会知道这印的下落,这是其一;何燕常也不会知道这印偏偏被他揣在怀中,这是其二;还有其三,这却是最教他疑心的一处,何燕常不会,也不应用那种挑衅般的眼神看他,这几乎都不像是何燕常了。
可他若不是何燕常,又怎麽会使与何燕常一般的剑式,还有红马,如何会应他的哨声而来?
若他是何燕常,身上的毒果然解了,他会怎样?会连话都不同他说一句,只为来取一枚其实不值甚麽的印,然後就这样走了?
若是如此,还不如不来。
沈梦垂着眼,满腹的疑虑,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他微微的弓着身,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自己却已然忘却,丝毫不觉。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为了提醒自己寄人篱下,低人一等,提醒自己早已不再是威远镖局里众星捧月的那个小少爷,不再是慈母严父膝下的那个娇儿,不再是一十四岁的那个沈雁林。
十四 下
只是此时此刻,他这样的默然离去,背影落在别人的眼中,却是十分的落魄萧索,让人心生怜悯。
费清想,他到底还是同黄谌一样了,可怜他撑了那麽久,到头来,却还是对何燕常生出了情意。
他一直觉得沈梦上山之前所经历的那些太过惨烈,如果就放这麽一个人留在何燕常身边,他实在放心不下。
他也曾多次劝说何燕常,把沈梦送出山去,不要留在身边。可何燕常只是笑,说:“你是怕他寻起仇来,头一个就要杀你麽?”
费清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说:“教主,我不过是奉了你的命,把那件东西送过去罢了,他若是当真要寻仇,头一个要杀的,难道不是你麽?”
何燕常并不在意,似笑非笑的说道:“哦,难道叫镖局押送件东西,也是要杀头的罪过了?”
费清冷笑起来,说:“威远镖局为了教主这件宝物,可是死了不少的人呢。不然沈梦一个正道子弟,如何会委身於你?”
“哦,哪一个是我杀的?”何燕常微微晃动酒杯,收敛了笑意,淡淡的问他。
的确,何燕常没有亲手杀人,教中也无一人与威远镖局的人动过手。
还是沈飞治家不严,里外私通,被人晓得了押送的宝物,所以引得小人觊觎,才会家毁人亡。
若是当真的细细追索起来,这件灭门的惨案,其实是算不到何燕常头上的。是那件宝物引得人心蠢动,才会有那许多的波折。
只是这一道借刀杀人之计,实在是过於狠毒了。
当年夺镖灭门一事,威远镖局死伤者甚重,就连费清见到山下的沈梦时,也不免大吃一惊。
他原以为沈梦必然也死在那次惨祸中了,却没想到沈梦却能一路来寻何燕常,跪求庇护,闭口不言报仇一事。
和他料想的,丝毫不同。
一般人,难道不该是趁机索求麽?说些甚麽我情愿侍奉教主,只求教主为我报此深仇的话?
沈梦,却有些不一般。
那时他就隐隐的不安,觉得沈梦若是不得宠倒也罢了,若是得宠,只怕何燕常会得不偿失。
这是灭门之恨,杀亲之仇,沈梦必然不能善罢甘休的。眼看着沈梦年纪见长,本领愈强,他心中的忧虑就愈甚。
何燕常却笑,说:“费清,你便是想太多。”
费清气结,说:“教主,我若是不想得多些,你如今也不会安坐教主之位!”
那时他觉得他全心全意的为何燕常谋划,可一片苦心都被何燕常视若无睹,一怒之下,就去了百花谷散心。却不想才去了几日,便听到属下传来何燕常与赵灵双双失踪的消息。
费清一路加急赶了回来,沈梦便已成了代教主。他有教主印,何燕常又不知所踪,教众诸人一时竟然不知拿他如何才好。费清一反平日之态,只是默不作声,尽敛锋芒,私底下却心急如焚,遍派了手下去寻,心知此事棘手,寻到何燕常才是关键,若是哪怕是比沈梦早一刻也好。
沈梦如今羽翼未丰,势力不壮,他还能活几日,若是等沈梦根基扎得稳了,只怕头一个就要拿他开刀。
今日里那个何燕常乍一出来,他还以为是教主归来了,一时间欣喜若狂,只是亏了他忍住了,没有唤出声来。
那个人像极了何燕常,却不是何燕常。虽是一样的相貌剑式,可细细的查看,却觉出不对来。
这个人,他曾在山中见过一面的,生的与何燕常一般无二,只是那种睥睨天下的神态,一看便知不是何燕常。
他对自己的所见太过笃定,以至於去试探何燕常。他想,原来教主也有这样的秘密。便觉得自己小觑了他。
何燕常看他一眼,似乎真有点惊讶,说:“费清,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费清还想,难道果然是我看错了?可後来得知那一日何燕常在千里之外的泸州与孟长缨私下约战,他便心中了然了。
那个人,必不是何燕常。
他见过太多败在何燕常手下的人了,何燕常从没有用这样挑衅鄙薄的眼神看过谁,何燕常倒是常说:今日里又胜了,运气倒是不错。
这话时常的让他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闷气来,怪自己寻了个没甚麽志气的主子,可这念头也只是匆匆一过,之後他还是尽心尽力的为何燕常出谋划策,任劳任怨,没有二话。
费清想,何燕常必然活着,只是不便出面,怕是有了甚麽意外。
可他不解的却是,为甚麽要这个替身前来打草惊蛇?是为了威慑沈梦,还是为了争取时间,以谋後动?
沈梦必然会命人前去追索此何燕常,费清想,他要找到何燕常,要在沈梦之前寻到真正的何燕常。要在沈梦察觉出来不对之前寻到真正的何燕常,免得教主遭遇不测。
这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十五
赵灵问何燕常:“这就进去麽?”
何燕常露出一丝疲态,把手按在他的肩上,说:“你留在此处,我去。”
赵灵吞了吞口水,黄谌这里,他其实来过许多次了,他心想,教主也太过小心了。
他对黄谌是极其放心的,只是沈梦,却叫他十分不安。
他与何燕常一路赶来黄谌之处,也听说了江湖上的一些新鲜事。
当年威远镖局灭门,却还是有几个活口的,只是都已隐姓埋名的四散在江湖。如今却被人一一的逼出,仓皇流窜,生不如死。
他与何燕常一听便知,这是沈梦倾全教之力而来的复仇之举。
赵灵想,沈梦谋划这一番,绝不只为了报仇,只怕等他仇家杀尽,他就要遍天下的追杀何燕常与自己了。
赵灵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立刻转身杀将回去,将沈梦碎尸万段才好。
可是看看何燕常,却若无其事,仍旧夹菜吃肉,然後喝口酒,彷佛甚麽也没听到似的。
赵灵忍不住,就压低声音,说:“教主,沈梦他这是在报仇了!”
“这还不好?”何燕常自顾自的斟酒,毫不在意的说道,“他忙他的,一时就顾不上我们,正好方便了我们去投奔黄谌。”
赵灵一口咸鱼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痛苦十分,觉得教主真是别开生面,独具一格。
“那……那,罗俊青呢?”赵灵想,教主,您心里好歹还是想些事的吧?
“管他做甚麽。”
“他可是给您去抢教主印了啊?”赵灵简直都要站起来了,桌子一抖,酒馆里有人便伸眼看他。
“他连我都能赢,死不了!你担心他做甚麽?”何燕常给他也倒了一碗,赞叹道:“这酒不错,再来一壶。”
赵灵这一碗酒喝得不知滋味,他想,教主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同他多说吧?
若是今日换了费清在这里,只怕连沈梦死後尸首如何处置都商量出来了。
他在何燕常眼里,便是个这样不足的一个人麽?
赵灵心里苦笑,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想,雪山里教主舍命救你,你难道忘记了麽?
便暗骂自己,还想怎样?
不说便不说吧,他的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怎样,他便怎样就是了。
便是眼下,教主叫在他此处等待,他便等就是了。
何燕常心里却没有赵灵那麽自在。
他知赵灵与黄谌平素交好,所以深信黄谌,只是这一次却非比寻常,若是他赌错了,怕是便难以脱身了。
“若是我一个时辰不出来,你便走吧。”何燕常吩咐他,“还去普济寺,说是我说的,罗俊青就会保你的。”
赵灵想要说甚麽,却看到何燕常脸色是难得的严峻,竟然把想说的话忘记了。
“赵灵,”何燕常难得这样认真的看他,看得他也郑重起来,说:“教主,你有甚麽吩咐!”
何燕常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只说,“不要死在别人手里。”
说完,便戴上了斗笠,朝黄谌的庄院走去。
赵灵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十六
何燕常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如今日一般。
他会戴着斗笠,站在黄谌的庄子前,想着要见这个人一面。
赵灵说他不该疑心黄谌,其实何燕常心底也有那麽一丝期望。
只是教中能近他身的,知道他饮食起居的,又对症下毒,他能想到,或者想不到的,也只有黄谌了。
何燕常走到山庄门前,在斗笠下面打量了一下门首那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的老家丁。
何燕常看了他一眼,心想,怕是睡着了,便又多看了他一眼。
他不曾出声,只是朝里走。他都走到了影壁後面,也没谁出来拦着他,何燕常乐了,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
他站在青砖地上琢磨,如果再这麽走进去会不会被乱棍打死?
想想却又释然,若是去不了毒,便是走出这里,只怕也要被沈梦寻出来弄死的,他可不想这麽遮遮掩掩过一辈子。
他摘下了斗笠,背在背上,慢悠悠的朝里走去,只是越往里走,便越有些心惊。越往里走,这其中的辗转曲折,便愈发的像他在教中居所的格局。
他便是记性再坏,自己住了那麽些年的地方,还是记得的。
他站住了,摸了摸回廊上的栏杆,握住了,果然是像的,就连栏杆的粗细也一般无二。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平生头一次後悔起来。
何燕常站住了,看着走廊尽头,若是在山里,从这里过去,便该是他就寝之处了,他有些心烦,想,若不是这样倒也罢了。
“怎麽不走了?”
那个声音很是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十分的耳熟。
何燕常愣了一下,然後慢慢的回过身去。
沈梦站在那里,穿着白衣,背着一把长剑,神情有些冷淡的看着他。
有那麽一瞬,何燕常想起了数年前留南山上的那个人还没有剑高的小矮子,他突然很想笑。
然後他的确也笑了。这念头实在是很难忍住。
沈梦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上前一步,冷声问说:“你笑甚麽?”
沈梦看了看四周,似乎并没有别的甚麽人,可他内力尽失,便是当真有人埋伏在暗处,他也丝毫不能知道。
“你笑甚麽?”沈梦的声音严厉了几分,两人之间已经近若咫尺,似乎只要他说出答案,这人就会再上前一步,拔剑将他劈做两半。
何燕常想了想,是说你穿着白衣果然好看,还是说,倒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冷冰冰的样子?
数月不见,沈梦仍是沈梦,却彷佛又不再是山中的那个沈梦了。
只是无论哪句,若是他当真的说了,都会激怒沈梦。
於是何燕常只说:“没甚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你罢了。”
沈梦冷笑起来,说:“你来他这里,自然是想见他了。见着我,只怕失望得很吧。”
何燕常看他一眼,有些想笑,但还是认真的答道:“不会啊。”
他这是真心的话,便是沈梦再怎样想将他除之而後快,沈梦的脸,他还是十分喜欢的。
沈梦的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他一下就拔出了剑,用力的抵在何燕常的脖颈上。
何燕常没有躲避,但他的确有些惊讶。这的确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冰凉的剑锋抵着他的脖颈,他觉得似乎只要稍微一动,就会血溅三尺,连沈梦的白衣一同染了。
沈梦紧紧的看着他,嘲讽道:“难道你还以为能和他春宵一度,哄得他替你解了毒?”
何燕常轻不可闻的“哦”了一声。
沈梦哼了一声,以为他只是不信,便又说道,“你以为,你的毒还解得了麽?”
果然。
与他料想的一丝不差。
毒是黄谌配的,只是过了沈梦的手,便不知加了甚麽,只怕连黄谌也难解了。
何燕常叹了一声,只说,“你来这里做甚麽?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沈梦却笑了,说:“你以为你甚麽都能猜着,是不是?教主大人?”
“我若是果然猜得到,也不会任由你给我下毒了。”何燕常毫不在意的答道。
说完,他便伸手从剑锋上划了一下,血珠儿霎时间便从划过的地方渗了出来,果然是把吹毛断发的利剑。何燕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剑,笑了一下,这才伸出两指夹住剑身,说道,“你若是不想我死得这样快,便该小心些。”
十六 中
沈梦脸色一沉,伸手捏住他的手腕,冷笑着说道:“怎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