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冷笑了一下,只是罗俊青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竟觉得一霎之间,连他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似的。
赵灵突然将茶盏轻轻盖住,又把黑筷横放在小碟之上,这才站起身来,同小王爷拱手说道:“小王爷,多谢你留教主做客,我们做属下的,见着教主自在安心,便放心了,之前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只是我等身份低微,怎配与小王爷同席?”
小王爷眼角微微挑起,手里仍端着茶盏,此刻似乎终於要放下的一般,罗俊青眼疾手快,紧紧的捉住他手腕。
他身後那男子厉声喝道:“放肆!”
小王爷一抬手,轻轻的止住了他的怒喝。罗俊青笑了起来,说:“还是算了,你们两拨人若要杀我,我还有活路麽?”
小王爷笑了,说:“你倒当真像他。”
罗俊青心里一惊,只觉得他这话微微怪异。
小王爷便说:“你容我把茶盏放下。”
罗俊青却丝毫都不肯松手,反倒上前一步,欺到他身旁,说:“小王爷,何必那许多废话?沈梦身上的毒,你若给得出解药,我便松手。”
说话时,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这话小王爷信是不信。
小王爷却只是笑,又施施然的说道,“我那时在议事厅里,便有些疑心你不是他,若当真是他,怎麽见着我,倒好像从未见过似的。又或者你为着心上人装上一装?那时,我倒真有些吃不准的。”
罗俊青心里一沉,想,糟了,这人竟然认得何燕常。又急又怒,心中大骂,何燕常,你这个王八蛋!我今日若是侥幸走脱倒也罢了,若是走不脱,定然日日烧香,咒你从今往後再也不能人道!
小王爷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问说,“你是不是醉了?”
只是他带些病容,这笑意便有些阴冷,让人不适。
罗俊青心中警觉,嗤笑道,“我又不曾吃酒,醉甚麽?”
小王爷终於松手,茶盏应声落地,罗俊青抓紧了他,却听他说:“你房里的熏香,茶饭之中,都有千日醉,怎麽,你如今嗅了这园中的芍药,终於得了引子,竟然还不曾醉麽?”
罗俊青只觉得眼前微微摇晃,竟然有些站立不稳的一般,他手上仍有些力气,不知觉间,便抓着小王爷的手腕,竟然将这人带到他怀中来。
罗俊青已是满头大汗,却只是用力的抱着他,另一只手却紧紧的卡住了他的喉咙,丝毫不肯放开。
四下里的人都是色变,小王爷也是意想不到,镇定片刻,才说,“你放开我。你中了千日醉,顷刻间就要发作,你以为你还能如何?”
罗俊青四肢彷佛棉絮,丝毫不能使劲,神智也有些迷糊,彷佛似醉未醒的一般,他知道这药毒性霸道,着了引子便已发作,可他哪里是任人摆布的,当即便说:“在那之前,也能杀了你!”
说完竟然愈发的勒紧了小王爷的脖颈,又伸手塞在他口中,小王爷一时不及防备,竟然咬了他一口,罗俊青嘿嘿一笑,竟又清醒了几分,腿脚似乎也能动一动了,便高声在他耳边说道:“教他们寻一骑快马来!”
小王爷脸色发青,对花下的侍从说:“去寻一骑快马来。”
罗俊青又笑,说:“还要一顶斗笠,小王爷这样的病美人,若是被不相干的看见了,岂不是可惜?”
小王爷听他口吻暧昧,顿时大怒,说:“你好大的胆子!”
罗俊青手下毫不留情,小王爷的脖颈被他捏得发青,脸色极其难看,罗俊青这才略略松了松手,小王爷忍着一口气,低声说道:“再取一顶斗笠。”
“好,迟些我们纵马出城,若是有人拦阻,你便与我送葬!”
罗俊青一气说完,见桌上有天青色的小磁碟,便将其在地上砸做两半,抵在小王爷的脖颈之上。
小王爷冷笑一下,却也照着他的话,一一的说了。
等到马匹牵来,斗笠送上,罗俊青便将斗笠替他扣上,使尽全力,带他跃上马去,狠狠的在马上扎了一下。
那时园门大开,两人竟然一路狂奔而去,践踏无数,果然无人阻拦,出了王府。
罗俊青只觉着眼前略有模糊,便用那断碟在手臂上狠狠的划一下,小王爷想要挣脱,罗俊青便毫不客气的在他臂上也划了一下,又说:“我是个武夫,小王爷却是万金之躯,只怕禁不起罢?”
小王爷脸色惨白,却连声说道:“好,好,你有胆识!”
罗俊青便是这样一路疾驰,奔出城外,寻到手下藏身之处,终於再也支撑不住,紧紧的抱住了小王爷,从马上跌了下去。
四 上 费清赤心尽全忠,黄谌白骨掩青山
费长川一直想,他此生遇着何燕常,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若是不曾遇着何燕常,他怕是仍在喜莲山下,做个穷困潦倒,不讨人喜欢的帐房先生。
可惜他偏偏遇着了何燕常。
何燕常不是个小气的主子,许多事都肯放手与人去干,他得了圣天教教主的赏识,自然是使出浑身的解数,要大干一场,以报何燕常的知遇之恩。
他一心为何燕常谋划,所以为着沈梦之事,也同他争过几次。
送刀前去沈府,是他亲力亲为,便是入江湖以来,见惯了伤病生死,却也觉着沈家为了这麽一把原本毫无干系的刀,竟然被血洗,也未免太过惨烈冤屈。
事发之後许久,他也曾藉故贩货,私下里去沈府看过,只觉得那青石上还带着隐隐的血痕不曾洗去,整间宅子里,都透着一股阴森的鬼气。他站了片刻,只觉着脊背发凉,身後一阵阵的冒着冷汗,便有些慌不择路的避走了。
他认得何燕常十多年了,他知道何燕常是个性子懒散,随心所欲的人,却也知道这人便是再怎样随性,却不会为了将一个沈梦纳入房中,便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他後来也曾从头到尾的,细细想过这件事,只觉得何燕常在这其中瞒着甚麽,只是他暗暗的查过一些日子,却被何燕常发觉了,於是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便自此收手了。
何燕常当年取刀与他之时,拿着此刀看了半晌,才同他说道:“此刀乃是罗铁生旧物,教中见过的人,多已殒命。”
费清还想,老教主丧命已有多时,如今怎麽又再提起?还当这人要同他说甚麽当年的隐秘,正要侧耳仔细的倾听。
却见何燕常抬眼望他,目光竟然丝毫不同往日,看得费清心里就是一惊,想,教主这是怎麽了?
何燕常看他片刻,然後才说:“我把此刀与你,日後若是有不相干的人晓得这刀与圣天教的干系。费长川,那时你可休要怪我不念旧情。”
费清听他说出此话,才终於明白过来。只是从来不曾见过他这样郑重严厉,倒是吃惊多过畏惧,片刻之後,才应道:“那是自然,教主既然吩咐了,属下便知道轻重。”
何燕常眼底连一丝笑意也无,丝毫不似寻常,单手握了握刀,低声叹气,才说:“你不是又要去山西收帐了麽?一同带此刀前去威远镖局,教他们押送。休要露出形迹来,教人猜出你是圣天教里之人。”
费清极少见他这样吩咐甚麽,心里隐隐觉着这件事干系极大,想要深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琢磨了片刻,才问说,“教主,此行若是为了留南山上的那个沈雁林,其实大可不必啊!”
自他进来,何燕常脸上的神情都极严峻,此刻听他这样说话,却突然笑了一下,似乎觉着有趣,便说:“原来连你也这样想?我还以为你想让我赶快换一个,难道不是麽?”
费清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想,甚麽叫连我也这样想,甚麽叫我想让你赶快换一个?
何燕常见他动了肝火,便又笑了起来,说:“你果然看他不顺眼。”
“我不是正人君子,看着那种正道侠士就烦得很,教主倒是不忌讳,甚麽样的也敢入口。”
何燕常从来不在意这个,只是淡淡的说道:“他倒是个美人。”
费清哼哼了两声,心想,他是不是美人,与我何干?我想你赶紧娶妻生子,好把这千秋万代的基业传下去,若是你哪一日有了个好歹,我也能辅佐着些,不至於失了靠山。
只是何燕常喜欢美人,却不爱娇娥,这些年尤甚。费清总是担心,自己老死之前,怕是都见不到这人生儿育女的一日了。
“教主若是果然喜欢那个沈雁林,也有别的法子,何必这样大动干戈?让赵灵偷偷的把他绑来不就是了?”费清觉着何燕常这次似乎有些小题大作,怎麽弄得这样弯弯绕绕?难道??,何燕常这次是当真的动了心不成?
何燕常收起了笑意,看着刀鞘上的精致纹路,轻轻抚摸片刻,才说:“费长川,我只交代你送刀一事。其馀事,我自有道理。”
说完,便把手中宝刀郑重的递与了他。
然後又说:“费长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有别人,休要怪我无情。”
费清打了个寒颤,何燕常极少会把一句话说上两遍,这其中警示威胁告的意味,教他寒毛倒立,也忍不住暗中揣测,这件事背後,难道还有甚麽隐秘不成?
只是他一路将刀送至威远镖局,原本猜测此刀押运途中,必然会有一场夺刀之战,何燕常谋划为何,他却猜不出,总觉着这人总不会千里迢迢的,只为博美人一笑罢?
他却万万也料想不到,押送还不曾开始,沈府便已被血洗。
一夜之间,沈府三百馀条人命,通通都做了黄泉之鬼,只唯独留了沈雁林一个,教他孤零零的在这世间。
费清自山西收帐回来,於路途之中便听闻此事,江湖上传闻纷纷,一时间谈沈色变,无不叹息。
费清只听到沈府灭门之事,手里茶盏险些跌落,心里又惊又疑,又怒又怕,想,怎麽会?
他入江湖几十年,也极少听过这样骇人听闻,残忍无道的事。
江湖之中,并不是太平之地,杀个把人,死几个兄弟,原本也是寻常,可灭门一事,若非是有血海深仇,极厉害的手段,如何做得出来?
费清又听人纷传,说威远镖局灭门一事,皆是因了一把麒麟刀的缘故。说话之人说得眉飞色舞,犹如亲眼所见的一般,又说血洗沈府之人搜遍沈府,却不曾寻到宝刀,怕是早已被人劫走,可怜沈府平白的遇此惨祸,却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说完又吹嘘起麒麟刀的厉害,说甚麽得刀者可以一统江湖,千秋万代。
费清听得直吹胡子,心想,这是怎麽回事?
一路快马加鞭,匆匆赶回,直入教主宫,想要质问何燕常,却不料此人外出仍不曾归来,费清於是坐立不安,愈发的疑心,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时他怕的却是,何燕常早已身遭不测。
他原本猜测何燕常早有谋划,所以教他拿了那把刀做饵,送了出去引人上鈎。
他前脚离开,何燕常想必随後就出了教,千里相随,要去看镖。
如今沈家灭门,教他如何不心惊,如何不惧怕?
那两日他当真是难熬,提心吊胆的,生怕又甚麽不好的消息,又怕何燕常有甚麽好歹。教中之人只觉着何燕常外出本是寻常,都不曾放在心上,只有他暗地里急得团团转。
两日之後,何燕常却传来书信,说是在砚山与人比武,过半月再归。
费清看那字迹丝毫不错,心才略放下了丝毫。
只是何燕常归教之後,不过几日,沈雁林便寻来圣天教。赵灵一看是他,十分欢喜,竟然将他留了下来。
费清被赵灵气得胡子也歪了,也问过他:“这是灭门之人,你也敢把他往教主的床上送?”
赵灵撇撇嘴,满不在乎的说:“他自己送上来门来的啊,”又鄙夷般的看着他,说道:“再说了,教主喜欢他啊,当初在留南山上的事,难道你不知道?”
费清痛心疾首,顿足捶胸,质问赵灵说:“你就没想过他有甚麽企图?”
四 下
赵灵便嘿嘿一笑,说:“若是果真有所企图,岂不是更好?”
费清只觉着他是在这山里闲出毛病来了。可是何燕常的起居之事,一向是这人管的,他倒也不好多说。况且麒麟刀之事,天知地知,他知教主知,也不能说与这人知道,只能吩咐:“你要晓得分寸。”
他知道沈雁林一路前来圣天教,赵灵在其中,也颇弄了些手段。赵灵以为他暗指此事,便点了点头,说:“自然不会教他知道。”
费清也曾在私底下问过何燕常,“沈家灭门之事,不知是为何?”
何燕常沉默片刻,终於笑了笑,说:“沈梦难道不值得?”
费清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劝阻,苦声哀求说:“教主!此事千万不可教人知晓!”
何燕常看他,彷佛有些疲惫,只道:“你不说,又怎会有人知晓?”
费清见他彷佛默认的一般,心里愈发觉着古怪。
他送刀前去,并不知那便是麒麟刀。只是後来听江湖中人传言纷纷,才不免疑惑,想,若是教主得了麒麟刀,又如何要将它送了出去?
沈家灭门之後,那把麒麟刀想来也不知下落了,如今不知流入谁人手中?
费清至今还记得被他送去威远镖局的那柄宝刀。虽是年岁已久,刀面上却光洁如新,教人暗暗惊叹。
後来沈梦叛教,何燕常不知所踪,教中群龙无首,一时没了章法。
有人竟假冒何燕常,现身教中,偏偏那时又有人来袭,这假教主不知从何处得知麒麟刀的事,竟然同他说:这些人前来,只怕是为了麒麟刀。
费清大吃一惊,心想,他如何知道?却不敢露出分毫,便虚应说:原来教里还有这样的宝物?
那人没有说是,却也没有说不是,教他忍不住猜疑这人的身份。
他知道何燕常有个结拜的兄弟,也知道这人曾扮作何燕常的模样,代他在教中住过几日。便有些疑心,想便是这人罢?知晓麒麟刀,又熟知何燕常的刀法,神情和口气也学得很像。
原本他不过是猜疑罢了。只是後来祁云章同他报说:“教主在教主宫中遇刺,肩上受了一刀,还丢了一柄宝刀。”
费清大吃一惊,连忙命他细细报来,心中愈发的惊疑。
祁云章到底是个武人,於这些兵器之上,看得十分仔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