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便有人挑起帘子,将堂外之人让了进来。
沈梦几乎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的看着堂外之人走了进来,那时帘外满是白光,竟然耀得人无法看真。
那人缓步走入堂内,然後在他身边站定了。沈梦只看他一派怡然的走了进来,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心口便忍不住砰砰直跳。
哪里想到那人竟会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笑着说道:“教你别来的,他若要寻那刀中之物,岂是你拦得住的?”
沈梦怔了一下,看他眼神微微闪动,犹如警示一般,胸口一震,就彷佛被人掴了一掌一般,清醒之後,立时大失所望。
这哪里是何燕常,分明却是教中那个假冒之人!
只是此刻身在虎穴龙潭,丝毫不能露出破绽,只好深深的低下头去。心中却惊疑不定,想,难道是他故意放了消息与我?引我前来此处送死?
若是如此,又何必一路随来,又现身庆王府中?难道这人也在找这刀中之物?沈梦一时想不明白,只觉得头疼欲裂,痛苦难当。
小王爷一直看着他们两人,彷佛若有所思的一般,此刻便说:“不知何教主所来为何?若是要把刀中之物双手奉还,劳动下人即可,何必亲身前来?”
此何燕常却笑着说道:“此刀乃是被罗铁生砍断,其中之物被他取走,便再也不知下落了,你便是问我千遍,我也是不知。”
小王爷笑了一下,沈梦抬头看他,见他脖颈处的血迹都已擦拭乾净,染血的布巾扔在一旁,彷佛毫不在意的一般,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敬佩於他,只是欲要杀他之心,却也亦切。
小王爷说:“你是堂堂圣天教教主,你说不知,我自然信。多谢教主亲身前来告知,只是这人意欲行刺,我却要细细的审问一番,教主若要旁观,便请稍坐片刻;若是不忍心,不如去前厅稍候?”
此何燕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却说:“小王爷若要刀中之物,便要寻到一人。”
“哦,”小王爷不紧不慢的问说:“请教主讲来一听。”
此人沉吟片刻,终於低声说道:“罗铁生之子,罗俊青。”
沈梦听他乍出此言,一时极惊,竟然抬头去看他。
小王爷似乎也有些惊讶,片刻之後,却彷佛有所了悟的一般,问说:“如何寻他?”
此何燕常微微一笑,说:“还请小王爷饶过此人行刺之罪,何某才敢说。”
蓝衫之人怒道:“你怎敢如此说话?”
小王爷伸手止住他,便说:“好,我饶过他。”
何燕常笑了笑,却不着急答话,却看向沈梦,似有所指的说道:“我亦知你情系於我。教主宫中你舍命相救,我何某毕生难忘,只是我心中锺情了灵儿,不能再宠爱於你,你却休要恨我。”
沈梦又惊又疑,想,他竟是为了那件事麽?原来他竟是前来相救於我的。
何燕常这一番话说罢,这才又向小王爷说道:“我与罗俊青本是八拜之交,情同兄弟的一般,他若晓得我在庆王府做客,自然是要前来探望的,那时一问便知,又何劳费神?”
小王爷呵呵一笑,说:“何教主果然是个爽快之人。如此甚好,少不得要请何教主在府中多留些时日。”
沈梦大吃一惊,这人要把圣天教教主当做人质一般软禁在庆王府麽?
沈梦也有些猜了出来,这人其实就是他口中所说的罗铁生之子,何燕常的八拜之交,罗俊青是也。
只是黄谌已然死在他的剑下,何燕常身上之毒却分明未解,不然也不会被他轻易止住,只怕何燕常便是想,也不能亲身来救了。
这一个何燕常却彷佛极愉快,心领神会的答道:“小王爷都如此说,何某自然是要多叨扰些时日了。”
小王爷站起身来,看他一眼,笑着说道:“我饶过你行刺之罪,只是你这样的美人,万一惹得何教主心上人醋性大发,那可怎麽好?”
说罢便拍了拍手,片刻之後,堂外进来一人,他吩咐道:“取死士之药来。”
又笑吟吟的同那何燕常说道:“此药极其神妙,用在面上,任是罗刹仙女,也只变得与路人一般,洗是洗不掉的。”
不过顷刻,果然取了药来,手上隔了一层软金似的薄绢,将药粉尽数涂在他的脸上,然後才听小王爷缓缓说道:“若是何教主当真变了心,也可以告诉我知道,将此人带了回来,我便仍还你一个美人,管教你长命百岁,心宽体健,如何?”
他这分明是要挟之意,想是疑心何燕常话中的真假,要把沈梦攥在手里才好加以胁迫。
想来这药粉之中还有什麽毒性,偏偏沈梦伤重不能挣扎,只好任由他在面上涂抹。
小王爷见那人弄完,便笑了笑,说:“好生的送了出去。”
沈梦被一个侍卫半拖半拽,扯出堂去,那何燕常却说:“等我同他说句话。”
走至他面前,才说:“你回去教中,便说我如今身在王府做客,教中事务,便由你代为打理,若是别人不认你,你便拿着我送你的教印行事即可,休要怕。”
沈梦知道他这是要自己藉机传信,却只是一眼不发,狠狠的看着他。
那时在教主宫中,他本想看这人与那些黑衣人鹤蚌相争,好从中渔利,只是??
只是这人的相貌偏偏与何燕常极其相似,那时刀光剑影之中,也不这怎麽,看着那两把长剑就要刺穿这人,他便鬼使神差的,竟然冲了上去,舍身相救。
他之後回想此事,却只觉得极其後悔,心中深恨自己,竟然不过是因了这人与何燕常相似,便舍身去替他挡剑。
可是此刻这人却分明是为了相报前来,孤身为质,换他一命。
沈梦用力的看着他,口中都是血的味道,可他却彷佛浑然不觉。
小王爷笑意盎然的看着他们两个,然後挥手示意,要他们把沈梦带走。
然後对那何燕常说道:“何教主,不如随我去园中赏花?”
那人呵的笑了一下,才说,“小王爷先请。”
沈梦被抬入一顶小轿,送出了府去。堂前蓝衫之人随他出了府门,将他送出城外,把他抛在乱坟岗上,然後才又扔给他一瓶药,说:“这是续命丹。方才之毒,唤做尸面毒。若是半年之内小王爷见不着刀中之物,你便等死罢。信是不信,却不干我事。你好自为之罢。”
看他片刻,却又不屑的说道,“不过你是去寻那罗俊青的下落呢,还是唤圣天教之人前来呢,还是自去寻解药呢,我却不管。”
沈梦摸索着将那瓶伤药紧紧的攥在了手里,那时日光正浓,天地之间一派明亮泫然,远处的矮枝上落着几只乌鸦,静静的看着他们。
沈梦艰难的吸着气,听着那一行人慢慢走远,终於艰难的爬了起来,颤抖着把那小瓷瓶中的药丸尽数吞下,或许是吞得太急,他竟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每咳一次,他都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到了最後,竟然落下泪来,满面的湿痕,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或是被他所惊,那几只乌鸦霎时间都拍翅远去,半空中响起几声鸦啼,甚是难听。
沈梦终於把药丸吞尽,整个人再也无力支撑的一般,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他不能死,他还不曾得报大仇,还未手刃仇人。
他有很多话还未来得及同何燕常说,他要同这个人说他恨他,问这个人究竟为什麽,他要??
他疼痛得厉害,神智渐渐模糊,不知觉间,已是满面的泪水,只是他却恍然不知的一般,仍在口中喃喃的唤着,教主,教主。
只是在这荒郊野外,却无有人听他说些什麽,也只有那数只野鸦,在枝头稍作歇息,远远的望他一眼,听他那嘶哑难听的声音,一声声的唤着教主,彷佛濒死之人一般。
沈梦昏迷之前,只模模糊糊的想着,何燕常,你等着我,我要回去找你的。
何燕常,你等着我。
(下本)
一 上 何燕常断腕以全质,沈雁林流离无人识
玉峰山中多獐子,清早出去布夹子,午後去收,便能收得手软。
何燕常一日可以做得数十个夹子,只是总也懒得去布。如今回来了,柜中连半口吃食也无,饿得他有些发慌,不得已,临时抱佛脚,拿了夹子出去等猎物自行送上门来。
他这一次从鸾鹫山回来,眼睛已经有些不好使了,稍远一些,纵然大如车马,他看在眼里,也已模糊不清。
骆钢给他施针之时,问他:“下一次你再来,便可以将毒自经脉中逼至双目之中。只是那时,你便什麽也看不见了,你若再来,可要想清楚了。”
何燕常便笑,说:“一双眼睛,换回一身武功,怎样想也值得了。”
骆钢手指抵住他的眉心,微叹着问他道,“你寻到他尸身了麽?”
何燕常眼底的笑意消失不见,神情慢慢的变冷。
他这次来鸾鹫山之前,便先去了那时他与黄谌避难之所。
只是他在那了足有半月,却仍未寻到黄谌的尸身,便是连半片碎骨也不曾寻到,有时他甚至会想,或许那时阿谌还不曾死,自行脱生了也未可知。
可这念头连他自己也晓得可笑,沈梦那把宝剑他也是见过的,可以吹毫断发,那剑身直直刺过黄谌的心口,便是大罗神仙再世,只怕也难相救。
他知教中人来过此处,还不止一次。当日他与黄谌同起同卧的草庐已尽被烧毁,焦黑的土地已慢慢的生出了细草,只有半指高矮,乍一看去,毫不起眼。
那时骆钢已替他施过几回针了,他的眼睛也愈发的不好,他怕此次一去,双目便再也不能视物,若是仍寻不到黄谌的尸身,只怕此生都寻不到了。
他盘腿坐在那里,手指摸着地上那一片焦土,慢慢的插了进去,只觉得泥土微微湿润,想来雨也下过几回了,可他却至今都还不知阿谌的尸首落在何处。
阿谌连睡觉都要捉着他的手,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在哪里飘荡?
那一日放火烧屋之人,必然知晓阿谌的下落。只是不知教中今日,到底是何种情形?
何燕常将外衫脱了下来,捧了一把焦土,然後系了起来,挂在刀柄之上,仍旧去向鸾鹫山了。
他晓得骆钢,还是因了阿谌。
那时他正宠爱黄谌,替他拜了曹真为师,却不料黄谌十分的聪慧好学,只一个曹真,竟然难足其愿。有一年他与罗俊青比武之时,黄谌大约是不肯独自留在教中,便也出山去了。
回来的时节,便同他说在鸾鹫山里遇着一个厉害的人物,当年在江湖也是数得着的,曾被人唤作妙手石香,说他身上常带三根石针,医术神妙,说他若是肯,便是连死人都能医得活。
若是说起这个人,何燕常也是知晓的,他与罗俊青两人闯荡江湖之时,也曾想着要去见识一番。
只是还不曾认得,这人却已退隐江湖,销声匿迹了。
黄谌也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竟同这人结识了,如师如友的一般,盘桓月馀才回至教中。床榻之间,便忍不住同他说起了这人的遭遇,那些儿女情长,他如今已是记不真切,想来也不过是为情所伤,所以独自一人隐居在山中。
他被沈梦锁住周身穴道,动也不能动,那户山民夫妻便拿绳索将他捆绑紧了,又向他祝祷道:您且忍上些日子,他便回来接您了。
过了几日,血脉畅通,穴道自然解开了,他仍然装作不能动弹的样子,任由那两人喂他饭食,夜半却用牙咬断了绳索,翻窗而走,看星辨向,竟朝着山里走了去。
沈梦塞在他怀里的那张黄纸,他看也不曾看过,便揉碎了扔在脚下,与那条断绳堆在一处。
只是那桃源一般的所在,如今已是一片焦土。
他仍记得阿谌倒下的地方,他踏着房椽的痕迹走过去,赤手空拳的挖了许久,却只是死土。
何燕常在星光之下怔了许久,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以为他会难受,可他没有。
他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好似梦醒了一般,竟然恍惚起来。
他突然害怕了起来。
那时得知罗铁生的死讯之後,彷佛也是这般滋味。好像整个人都悬在云端的一般,就连自己心里究竟想些什麽,也只是云雾一般,看不真切。
他在那空地之上坐了半宿,也不知怎的,便突然想起阿谌说过的那人来了。
沈梦杀了黄谌,必然以为从此世上无人可解此毒。
何燕常突然冷笑了起来,他想,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难道一个人,我还寻不到麽?
只是鸾鹫山如此之大,他竟然险些迷路。骆钢背着药篓,在山里遇到他时,也不知为何多看了他两眼,何燕常心里一动,便问他,“你不似山人,独身一个,在这里做什麽?”
骆钢却不答他话,端详他片刻,才说:“你是圣天教教主麽?”
何燕常那时当真吃了一惊,骆钢後来才同他说,当年黄谌留在我这里修习医术,房里便挂了你的画像,他倒是真心敬仰你,早晚都上香祝告,求你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只是那时毕竟不知,警惕之心油然而生。骆钢见他狼狈,满面的风尘,心生恻隐,又因着黄谌的缘故,对这圣天教教主爱屋及乌,便说:“在下姓骆,若蒙教主不弃,请至小居稍憩。”
何燕常怔了一下,竟然模模糊糊的想起黄谌曾在他耳边的叹息。
只因他为情爱所伤,一片柔肠,早已化作寒钢一般。所以改名叫做骆钢。
何燕常终於仔细的看了他两眼,轻声道:“原来你便是妙手石香。”
一 中
骆钢笑笑,说:“何教主见笑了,什麽妙手石香,不过是当年江湖人随口一说的话罢了。”
何燕常走到他面前,低声的说道:“你是叫做骆钢是麽?我记得阿谌似乎这麽同我说过。”
骆钢乍一听到那个名字,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道:“哦,是,我叫骆钢。”
“阿谌已死,我身中异毒,无人可解,因此前来相求。”何燕常在他面前半跪下来,轻声说道:“求你帮我解毒。”
骆钢有些慌了手脚,匆忙的把他扶了起来,何燕常纹丝不动,仰头看他。
骆钢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叹息一声,半晌才说:“不是我不救。何教主,或许你不知,我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