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向来装作不明白。
从头到尾,真正不明白的只有萧平,那个傻傻的,自卑到骨子里的萧平。
他明白了:也许自己永远也无法娶妻了,在意识到不会娶妻之后,竟有几分认命般的窃喜。
他这样的身份,就像身处无间地狱,戴着面具而活,面对无穷无尽形形□□的恶鬼,从不敢袒露心意,从不敢表现真实的自我,从不敢奢望会得到好报,听萧平这么表白,一时热血上涌,激动得不能自已,脱口而出:云十三发誓要长命百岁!
可是怎么可能长命百岁呢?
他心里知道,自己是很难寿终正寝的。
云城对他不能说不好,养育之恩比天大,他杀了云城,怎么有脸活下去?况且他为了杀云城,已经在江湖上杀了无数的人,将来还要杀无数的云府家丁下人,杀孽如此之重,岂会无人寻仇?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有几个江湖人是老死的?
若是杀不了云城,便对不起爹娘,更有可能被云城所杀。
后事难料,不过有过这么短短的一刻,心意相通,人生已足够。
后来,他与江风扬遇到暗杀,分开逃走,不放心江风扬的安危,悄悄赶回来,看见萧平刺杀江风扬,他出面伤了萧平,赶萧平走,要萧平别再搀和风云堂与云家的事,他是想,放萧平一马,要萧平远离江湖恩怨。
他完全是为了萧平着想。
只是不能明说。
萧平不走,冲着他大喊,我七岁进暗卫营,十九岁做你的暗卫,半辈子都耗在了云家,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满手血腥,仇家遍地,天地虽大,却早无容身之处,十三爷,你让萧平走,就是让萧平死了。
他气得真想把萧平的心挖出来换上自己的心,这人怎么能笨成这样!笨成这样还没被人杀死也真是难得。
他见过笨的,他没见过笨成这样的。
萧平还有脸提喝醉酒那天晚上的事,他气得真恨不得杀了他。难道非要他说出来,萧平才能明白?他武功比他高那么多,如果不是自愿,怎会让萧平得逞?他用身体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本来确实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只有萧平,可以让他这样做,他以为经历过这么亲密的事之后,他什么都不必说了。两个大男人,说什么情情爱爱的。
他之前在江风扬面前说过“谁动萧平就是我的敌人”,难道还要说“我爱萧平”吗?他觉得江风扬心里都快笑死了。
急匆匆背起江风扬就走,留下那个傻子还在那一个劲追问“把我送你的秋叶笔洗还我”,真是彻头彻尾的傻子,当他听不出这么说是为了还东西时还可见面吗?
他终于摆脱了这个傻子,开始计划进攻云府的事。
他决定,等此间事了,就找萧平一起退出江湖,把自己的身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还等着看萧平得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时的表情,那一定很好笑。他找好退路做好准备,在长安买了一个房子,置了地,仆役丫鬟都在那等着,万事俱备,就差两个男主人。
他胆战心惊,又万分期待地想,如果老天开恩,就让自己活下来吧。
他从来不向老天求什么,父母双亡,在仇人家长大,万事都靠自己,从不相信老天能帮他,现在却有了一个隐秘的愿望。
他带着风云堂、长江盟、唐门、尹家护卫,一起攻入云府。他算到了几乎所有的事情,云府的守备力量,云城会在哪等他,带去的人分别进攻哪里,包括逃走路线,唯独没算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会走火入魔。
他的真气不受控制地胡乱运行,眼前只要出现能动的活物,就一剑斩过去。什么都不想,只想杀人,杀人似乎变成了一种本能,跟呼吸一样。不知道自己都杀了谁,谁都不认识了。
有鲜血迸进了眼睛里,视野变成红色,人是红的,山是红的,房子是红的,草是红的,天是红的,命运,也是红的,红得苍凉而无奈。
在一片惨淡的红色里,他再一次看见了萧平。
他看见萧平的同时,也看见自己的剑插在萧平胸膛。
于是他就醒了过来。
却已经晚了,他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他的真气正在乱窜,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在一瞬间想起很多事,想起六岁那年听了云城的吩咐,去找萧平,第一眼见到监/牢里的那双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有生气,那么精神,那么不屈。
与眼前这双唤醒自己的眼睛重合。
这双眼睛历经岁月的风雨洗礼,愈发坚定,一如当年,从未更改。
只是自己,身虽年少,心已荒芜,那时不知,只做平常,如今皆懂,奈何缘尽。
云泽哭了。
而萧平则看出他醒了过来,笑了。
云泽用最后的力气把剑拔/出。
萧平上前去抱他。
云泽的真气化作利刃,在身体四处凌虐,大口吐血,往后就倒。
倒在萧平怀里,云泽想,抱歉,我终究没有做到自己的誓言长命百岁。
萧平看着怀里的云泽,眼神那么平静。
从萧平的眼神里云泽知道,萧平准备殉主。
不能让萧平死!
云泽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硬是支撑着不闭上眼睛。
他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来,狠狠瞪着萧平。
伤势太重,终究还是撑不住,意识开始涣散。
云泽有些难过,想自己一生为人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从不做梦、从不妄想、从不放纵,只有那一次,他纵容自己,一晌贪欢,只有那一次,他祈求老天,执子之手,他在长安买了房置了地,他有了不该有的妄念,于是老天就立刻惩罚他了。
谁叫你非要报仇呢?谁叫你杀了那么多人呢?天底下的好事怎么能都叫你占全了呢?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云泽想——
这是报应。
可是,我、不、认、输!
我会活下来的,萧平,相信我。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九章
萧平送走不知道是第几个名医,回到客栈,走进房间,撩开床帘,看了一眼紧闭双眼的云泽。
云泽呼吸如常,胸膛有规律的一起一伏,脸色红润有光泽,看上去就像睡着了。
他已经睡了一个月。
从未醒过。
这一个月来发生很多事,唐门倾巢出动追捕云泽与萧平,尹忘川和江风扬解散了风云堂,名动一时的洛阳云家树倒猢狲散,在江湖上彻底消失。这些事,都与他们俩无关,从此后,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跟萧平再没有丝毫关系。
从此后萧平的人生只剩下云泽。
他每天睡在云泽旁边,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云泽在不在,云泽当然在,一直在,永远在,再也不会离开他。
他先自己穿好衣服,然后给云泽穿衣服,打来水,弄湿布巾给他洗脸,去外面买来饭食,一口一口喂他。
吃完早饭,云泽继续躺下睡觉。
萧平就给他剪指甲,剪完手指甲剪脚趾甲,他知道云泽最趁手的兵器就是剑,使剑的剑客指甲不能太长。
剪完指甲,萧平把云泽捆在床上,免得他掉下床,用最软的布捆好,一个人带了镖囊、毒药、暗器、玄铁剑、玉笛这些杀人利器出去,杀人。
杀那些追踪而来的寻仇之人。
解决了麻烦之后,赶在正午时回来,路上买些酒肉,荤素搭配的几碟小菜,进屋刚好是饭点,解开绳索,给云泽喂饭。
喂完午饭,去烧水,烧满一个大浴桶,把云泽的衣服扒光,仔细地给他洗澡,拿着布巾子擦背,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不好意思,只把这当成工作,认认真真地完成。
每天都要给云泽洗澡,他知道云泽爱干净。
待洗完澡,开始洗自己的换洗衣衫,以及云泽弄脏的床单衣物——云泽就像一个婴儿,吃喝拉撒睡,毫无控制,全凭本能。
洗完一大堆东西之后,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萧平便给云泽喂饭、洗脚、脱衣,把他放在床上摆好姿势,这样云泽的一天就过去了。
萧平的一天还没过去。
去厨房劈柴,准备第二天的柴火。
收拾房间,洒水之后扫地。
做完这些,点着油灯,拿出针线,坐在桌子旁边缝补衣物。
以后只有萧平一个人挣钱,钱要省着点花,衣服不能总买新的。人的潜力真是无穷无尽,萧平已经学会了如何在破洞上补一朵五瓣梅花,补得还蛮不错。
缝衣服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萧平就一边缝一边跟云泽说话。
他以前有那么多话藏在心里,现在可以都倒出来了。
说很多很多话。
把一个本来不爱说话的人,硬是逼成话唠。说得太多,自己也不记得说些什么。
说到自认为好笑的事情,就跑过去,食指拇指提起云泽两边嘴角,使他显出一个笑容来。
说到难过的事情,就让云泽两边嘴角下垂。
一个人跑来跑去,自说自话。
萧平说,我今天出门看见一个长得极丑的女子,非要说自己是天仙,你说好不好笑。
萧平说,我今天遇见王明兴,他弟弟死在你手里,他来找你复仇,我把他腿打折了,我发现我变得心软了,如果是以前一定会杀人灭口,我真怕明天唐门的人就找来这里。
萧平说,前几日遇见云家以前的下人阿才和小红,哦,你可能不记得了,就是他们成亲我还包了红包的那两人,真奇怪,他们竟会在这里卖水果,为防我们的行踪泄露,我没跟他们打招呼。
萧平说,王神医说你不会再醒过来,说除非我能找到鬼医,我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每次鬼医出现都戴着人皮面具,我还在努力找。
萧平说,赛扁鹊说你这样生不如死是在活着受苦,让我杀了你,我把他揍了一顿。
萧平说,你放心,我还撑得住,我一生经历大小百余战,无论多么艰苦最后撑下来的总是我,这一仗我也会赢,我当初被关进暗牢里我都撑得住,你放心。
云泽只听,不说。
夜深人静,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虫鸣声此起彼伏,萧平起身把窗户关上,回到床前,看着云泽。
云泽就是不说话。
起风了,风愈急,云泽愈静。
萧平慢慢低下头,离云泽极近,看了半晌,扣住他后脑,激烈地吻他,把他的唇吻得嫣红。
云泽不拒绝。
萧平一巴掌扇在云泽脸上,云泽脸上立即起了一个红红的掌印。
云泽不喊疼。
萧平面无表情,呆立在床头,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烛光摇曳,照得云泽垂在床边的手指微微透明,美如白玉,手上今早被剪过的指甲又长出一小截,云泽重伤卧床不起后,指甲反而长得快。
萧平再次给他剪指甲。
一边絮絮叨叨说话。
萧平说,十三爷,你的内力被我废了,你不要怪我。
萧平说,赛扁鹊说要不是我见机得快,你那时可能就熬不过去。
萧平说,我现在给你剪指甲,等你醒了,你再拿剑,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年轻,从头练也来得及。
萧平说,我刚才扇得你很痛吧?我明天去买断玉膏,抹上就不痛了。
云泽依然不说话。
萧平的手一抖,剪出了血。
不知为何,忽然暴怒,扔了锉刀,一手扣住云泽脉门,一手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向云泽横着一划。
云泽腹部衣襟被划开,鲜血立时迸溅。
萧平反手又是一刀。
鲜血染红云泽的衣服,腹部衣襟变成两片,飘了起来。
“疼吗?”萧平狰狞着问。
云泽躺在床上,上半身衣服迅速变红,鲜血向下蔓延。双眸紧闭,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疼你就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你说句话,我求求你!”
萧平面部狰狞,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瞪眼,抬手,第三刀斩了过去。
这一刀只挥到一半,生生停下。
刀气使得云泽的衣服四散而裂,像蝴蝶一样纷纷落下。
萧平终究不忍下手。
斩了两刀已是他的极限。
而云泽,依然像死尸一样,毫无动静。
萧平放下了手里的刀,扑到云泽身上,大吼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听信赛扁鹊的话,原来疼痛也不能使你清醒,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仰起头,看向天,“老天爷,你告诉我!”
萧平神情狂乱,眼泪横飞,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被屋中的圆桌绊了一下。抬脚就把桌子踢碎。
回身时碰到椅子,又把地上摆放的椅子踢碎。
看见墙角立了一个花瓶,拿过来就砸在地上。
奔向屋角的立柜,双手用力,推倒。
乒乒乓乓,叮叮咣咣,一阵砸东西的声音过后,屋内犹如狂风过境,再无一件完好物品。
一地碎屑。
萧平伸腿坐在一地碎屑中,眼神空洞,两行眼泪顺着眼角,静静流下,嘴里喃喃自语:
“你放心,我还撑得住,我撑得住,我没问题,赛扁鹊说试试让你疼,我试了,没用,我不会再试了,我不会再伤害你,你放心,我撑得住,有我在,什么都撑得住。”
本想多坐一会,想起云泽,又蹦了起来,飞快找出刀伤药,给他抹上。
萧平下手极有分寸,云泽的伤口只是看着凶,实则无甚大碍。萧平很快处理完,给云泽换了新的衣服,扶着他重新躺好。
整个过程中,云泽都没有反应。
萧平早已适应云泽的没有反应,走到地上,在一堆碎屑里去捡摔碎的油灯。顽强的灯芯还在燃烧,握在手里,仿佛握住希望。
转过身来,走向床铺。
这时萧平惊讶地发现一件事:
仰躺在床上的云泽与方才有了一丝不同。
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不需要再想什么,萧平一下子扔了手里的油灯,用尽全力扑上去。
惊喜得心跳都好像停止了。
呼吸一滞。
不敢出气,怕吓到他。
半天,萧平的呼吸才正常,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轻柔地捧着云泽的脸,哆哆嗦嗦的,抖个不停。
嘴巴凑上去,吻着他。
吻得疯狂而炽烈。
吻得杂乱无章,毫无理智。
吻了一会,萧平停下,推开他的脸,细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