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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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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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直便拿来了作仪仗的军杖。那杖子上端入手处为棍,下端三尺作四指阔的扁平,尾黑首红的颜色,便是所谓的水火。她凝望着儿子,终究是犹豫了一下,这发肤血肉,皆从自己身上分离而出,是那个人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和安慰。
  
  薛崇简跪在地上,忍不住侧首回望了一下,只瞥见了那杖子的下端,却登时目瞪口呆,这可怕的刑具勾起他心中最为恐怖的记忆,只是上一次母亲还在为他求情,现在她成了坐在上面的人,是不是说,母亲已经像阿婆恨李成器那样痛恶自己了?
  
  他怔怔侧首望了那杖子一会儿,视线渐渐模糊,忽然狠狠一咬牙,伏下身子,伸手下去用力扳开腰带上的机括,又探手进去解开中衣,将裤子褪下,将袍子拉上来。没有了衣衫的遮挡,即使是酷暑之际,地下的阴湿之气仍然丝丝缕缕爬上他的肌肤。他此生第二次这般光着屁股,趴在地上受责,提醒着他这不再是家法,不再是带着期待与怜惜的教导。他此生的荣贵都是母亲的赐予,他背叛了这恩赐,于是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为他阻隔这肮脏的尘世。他胸中烦恶欲呕,他知道最痛恨他的绝不是阿母,他恨自己恨的只盼能快些死去。
  
  薛崇简无言伏在地上,太平望着那玉琢般的臀丘,光莹的肌肤上一寸寸都是柔脆的青春,如同婴儿一般的稚嫩与无辜,恍若两颗昨日清如水的莲子。莲子心中苦,母亲怜子的苦辛,子女却不会懂得,甚至不会原谅。
  
  这便是轮回,有些轮回会自己转回原地。母亲为了爱她,用这法子杀了她的爱人,同样得法子,她今日要用来救他们的儿子,成全与毁灭,往往一线之隔,她和母亲虽然强大,却不是神明,她们亦掌控不了未来。赌一场吧,赢了他依旧是天之骄子,输了便如四哥所料,好歹还能保全薛绍一脉遗息,赌注是二十年的母子之情。
  
  李成器奔出去取水,原本还不到天黑时候,却不知自何时起,午后还骄阳似火的晴空,已被滚滚乌云遮蔽,如晕了淡墨的生宣一般。氤氲着水汽的空气憋得他喘不上气,他在这熟悉的地方,却时时都有迷路的恐惧。忽然一阵卷着土腥气的狂风骤然而至,吹得他身子一阵摇晃,他紧紧地抱住怀中的那只青玉瓶。如同抱着可以救命的灵丹,他看见两只燕子被风吹得在半空上下颠簸,摇摇欲坠,心中一阵滚烫的酸痛,它们也是在狂风惊雷中比翼偕行么?若是疾风骤雨吹落了他们赖以栖身的小小巢穴,他们又该往何处去呢?
  
  他终于寻着了回来的路,推开门却是惊骇地浑身发软,薛崇简以一个狼狈的姿态伏在地上,粗大的木杖在灯光下幽幽泛着光芒。他正要说话,太平以讥刺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轻轻一抬下颚,声音虽不大,语气中却尽是决绝:“狠狠打,打死了再来回我。”
  
  几个羽林互相对视一眼,便有两人走到薛崇简身侧蹲下,按住他的肩头,却听李成器凄声喝道:“住手!”太平冷笑道:“我自打我儿子,宋王殿下也要管么?”李成器听太平不再叫他的名字,知道姑母实是恨他入骨,他跪下来膝行到太平面前,颤声哀求道:“姑母,成器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打杀要杀,成器不会有一句怨言。但花奴是被我逼迫,他在这世上最爱敬的人就是您,求姑母饶恕他,不要用这样的杖子……”他知道花奴心中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疼痛,他昨晚抱膝瑟缩在一片野草中说:阿母会不会不要我了?
  
  太平用眼见一瞥桌上,道:“给我斟上。”她这样的态度,比雷霆震怒更让李成器恐惧,他轻轻翻开一只茶盏,为她斟上清水,淅淅沥沥的春泉不断溅落杯外,在桌上留下一围清晰的水渍。太平端起来饮了一口,端着茶盏看定李成器道:“你少年时出宫,你爹娘皆嘱托我照拂你,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李成器又愧又痛,泣道:“姑母待成器如亲子,是成器不孝……”
  
  太平抬手道:“罢了,这些话不必说了。你娘出事,我心中有愧,觉得这话既然应下,无论多么艰难,我皆当恪守诺言到底。现在你身份荣贵无匹,已不需我再来多事,料来你娘在天之灵,亦不会怪我爽约。你说我对你有恩,你敬我这一杯水,便算是偿还,此后也不必再说什么不孝的话。”她一扬手,哗啦一声将那半盏残水泼在李成器身侧,冷冷道:“置水泻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你这便去吧。”
  
  李成器万万料不到,太平竟是要与他恩断义绝之意,吓得心肝俱裂,只是叩首泣道:“姑母……姑母……求你饶成器这一次……”
  
  太平不再理他,向羽林们喝道:“愣着做什么!”那些羽林这才醒过神来,两人连忙使力将薛崇简上身按劳,又有两人将杖子交叉支在薛崇简小腿上,以防他受杖时乱动,布置停当了,那行刑的两人方拖着木杖在薛崇简两侧站定,将杖子轻轻担在他臀腿上。
  
  薛崇简在地上趴了半日,耳听的母亲与李成器对答,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如同梦里被扔进滚水中烹煮,明明疼的欲死不能,神智却是一片混沌。他努力去分辨猜测母亲话中的含义,是不是从今以后,母亲不要他了,表哥也见不到了?那他还累累赘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忽然臀上一空,他钝重的心神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也才想起来在他死前还有这样一场苦楚要忍耐。他终于对即将到来的疼痛起了真实的畏惧之感,两腿在压制中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慌忙咬紧牙关绷紧双腿。却已经迟了,一记板子重重砸落在臀峰上,因那板子下端扁平,虽然重达数十斤,那声音倒是极为清脆,让人恍惚还倒是外间炸开了一声闪电。薛崇简只觉屁股上被硬生生撕去了两片血肉,闷哼一声,身子猛然向起一扬,他两眼发黑中心下只是疑惑,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望一眼,究竟是什么东西砸在他身上?这怎么会是板子,他也是挨过板子的,怎么会是这样的痛法?
  
  按着他的羽林却道他痛楚中挣扎,忙伸手将他脖颈也按住,薛崇简半边脸贴在地上,清晰地感到臀上肌肉里有些东西在乱窜,或许是沸水,或许是烈火,它们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地渗透进他的身体,狞笑着沉淀在里边不肯散去,等待着下一次剧痛到来时,再一起发作来折磨他。待第二杖打落时,他才又知道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那东西分明在他的血肉里炸开,将他的筋脉肌肤统统摧毁。这是他用任何方法,都无从忍耐的痛苦,若不是浑身被按的动弹不得,他真想一头撞在地上,不为求死,只为能从着剧痛中稍稍解脱。
  
  李成器跪在薛崇简身旁,眼见得那杖子不过挥了两次,薛崇简臀上便被两片宽宽的绯红覆盖。那杖子沉重长大,羽林们挥动得不疾不徐,红痕快速地凝血,第三杖一落一起,臀峰上已显出细密的紫色血点来。李成器被这惨状骇得头晕眼花,他想,为什么他挨打时,都是花奴一次次救他。可花奴的痛苦,他却总是一次次袖手旁观。是不是当年崇福殿里,花奴被剥了裤子按再地上,他却被以太子的身份束缚于高台之上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的懦弱,他的无力,他毕生都在向花奴索取,却从未有所回报。
  
  太平见打了三下薛崇简竟然一声未吭,甚至连喘息声都不闻,不知为何,想起从前他在自己怀中哭闹的样子,心中只是作酸,冷笑道:“今日才看出你一身傲骨,竟是骗了我二十年。”
  
  薛崇简方才全靠屏着一口气,才死命忍着不曾呼叫,早就憋闷欲死,两耳嗡嗡作响。这句话却以一字不差飘入他耳中,那些板子只能砸碎他的血肉,这句话却是将他一颗心连根儿摘去一般,再也忍耐不住,下一板打落时不由惨叫一声,满眼泪花大哭道:“阿母!阿母救我!”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求恕的,可是他除了呼唤母亲,还能怎么办,他只盼母亲能给他一些回应,哪怕是要打死他,也不要用这般冷漠的方式。
  
  李成器跪在一旁强忍,腹内便阵阵绞痛,薛崇简的惨哭声响起时,这绞痛顿时化作一股热流直冲上来,喉头隐隐有甜腥之感。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向薛崇简身上扑去,行杖的羽林吓了一跳,慌忙将杖子收住,抬头望着太平公主。薛崇简得知杖子一时不会落下了,只是长大了嘴拼命喘气哽咽,那个人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他朦胧中带着一丝凄然想,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心跳之声么?
  
  太平低头俯视着李成器道:“殿下请起。”李成器紧紧握住薛崇简的肩膀,哀求道:“花奴是您的骨血,您如此酷刑相加,对不起姑父在天之灵,也对不起您二十年来抚育之情啊!花奴的心性您最知晓,他此生皆是为我所累,万般罪孽在成器一身……您打我吧!求您打我吧!”
  
  太平微微一笑道:“殿下,我方才说了,你我已经两不相欠,姑母二字有如此水,莫要再提。如今你我不过同朝为臣之谊,我的家事,还不劳殿下赐教。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不愿对殿下无礼,请殿下自行出去,您尽可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报两位陛下。”
  
  李成器听到最后一句,心中被蒙蔽的一窍恍然洞开,他朦胧着泪眼抬头,望着姑母平和面容,泪水与脂粉隔绝了光阴的真相,他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暖风和煦的傍晚,飞棉做雪,落红成霰,他仰视着姑母仪态万方的脸,听她略带倦意地轻轻叹息:我打了花奴。
  
  是惩罚,也是救赎。可有比这更深、更酷烈的情意?因为自己的辗转流离,为了让儿子在动荡中得到安稳,不惜折断了他的双翼。
  
  太平蹙眉挥挥手,吩咐道:“请殿下出去。”两名羽林上前架起李成器,李成器倒也没有过分挣扎,他望着他的手指被从花奴的肩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他茫然中也明白这意味着某种诀别,希望花奴能看他一眼,给他一点点的幻想和勇气。可是花奴也许是太疼了,也许失望太甚,他仍是紧紧闭着眼睛,涨的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眼角悬着泪水,还在轻轻抽泣。这纯稚的模样,如同小时候,花奴挨了打,等着自己来,却又赌气闭目不理他。李成器终于明白,即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不是能够无休止地索取原谅。
  
  李成器被两个羽林架到门外,那羽林并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是以出了门就松了手,李成器浑身无力中缓缓跪下。此时天上已是雷声轰隆,想来暴雨将至,于他来说天地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腥风阵阵涌进屋来,太平却并不吩咐关门,随手撩拨了一下吹乱的头发,简单地吩咐道:“打!”
  
  那些羽林望了一眼薛崇简臀上伤痕,见肌肤已肿起一层,原本紫色的细血点这阵功夫就隐隐转黑。他们平日偶尔远远观望一眼,见他轻裘肥马的王孙公子模样,知道是和他们有云泥之分的人。却料不到有一日会离他们如此近,且是天地逆转,轮到了这金为裳玉为体的公子,匍匐在地上挣扎哭泣。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令天下人艳羡的异姓郡王,剥去了锦衣华服,也不过是个被打了屁股就会哭着喊娘的孩子。这稚子般得哀告,令他们这些无关之人也心里发酸,忖度若是依着惯例责打臀腿,他定然承受不住,无奈下也就只好依旧向他臀上杖去,只盼那里皮肉厚些,不至于伤了筋骨。
  
  薛崇简喘息了一刻,反时将方才的一点点力气也用光了,杖子重又打落在高肿的肌肤上,疼痛竟是变本加厉更增十倍,一时浑身毛孔都似要炸开,高声惨叫了一声,被死死压在地上的双手也开始盲目地乱抓,似是想抓住一点借力之物。
  
  太平对儿子的痛哭哀嚎恍若不闻,她的视线缓缓抬起,望着门外,瓢泼一般的大雨倾泻而下,一簇从室内射出的灯光,将李成器笼罩其中。雨水将他从上到下浇了个通透,他们隔着薛崇简孤单的痛呼,隔着暗沉沉的雨幕无声相望。太平在与这少年彻底决绝之后,再看向他的目光,反倒有种不可言喻的温柔。或许她对他的期望已尘埃落地,或许她有所嘱托,她确信他们哪怕互相仇恨,却可以彼此懂得。
  
  忽然太平听得薛崇简的一声惨叫有异,低头看时,身上不由一颤,原来那杖子宽大沉重,十杖抵得普通刑杖二十还有余,十来杖已是将高肿的肌肤拍得破裂开来。因肌肤都已成深深的红紫之色,反倒看不出究竟破在何处,只看到一股鲜血跳出,缓缓顺着莹白的髋骨滑落。
  
  其后板子次第打落在破皮流血之处,两三杖后将那伤口渐渐撕裂,皮肉上竟是挣开几道寸许长的裂伤来。薛崇简已经痛的失去了理智,早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受责,只是下意识地用嘶哑的喉咙叫喊着阿母。
  
  虽无人在旁计数,但行杖的羽林心中却有计较,这杖子委实太沉,两人各打了十杖便双臂酸痛,依照惯例要换人行杖。他们迟疑一下,便停了杖,低声道:“启禀公主,是否要换手?”太平稍稍一怔,明白了他们话中含义,点头道:“换吧。”
  
  薛崇简昏沉中仍是听到这句话,心中一股绝望登时翻涌开来,无力地哭道:“不……不要……阿母……我受不了了……”那些人却不理睬他,他听到身边脚步纷杂,知道有人换到了自己身边,知道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不知从哪里挣处一丝力气来,努力提高声音喝道:“你们……放开我!”
  
  太平不料他竟还有这等脾气,哼道:“我打不得你了?”薛崇简闭目微微摇头道:“阿母……你让他们松一下,我……我有话说……阿母,求求你……”太平不知他要做什么,便轻轻挥了挥手,按着薛崇简的羽林连忙退后。薛崇简长松了口气,他努力动一动被按的麻木无力的双手,忽然使力向前爬去。太平仍是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见儿子臀上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艰难地一点点向自己爬来,眼眶不由一酸,忍泪俯身道:“你要说什么?”
  
  薛崇简却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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