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掀开茶碗盖的声音“磕啷”地响了一下。文顺心里便忐忑,怕今天是凶多吉少了,想着应该找个机会窥视一下上头的脸色才好,眼皮却一直也没敢抬。
对于端仁太后,他总是有着不可名状的、神经质般的恐惧,她周身都是凛然且随时准备攻击对手的气息,眼睛里藏着无法轻易觉察到的凶狠和决绝,他宁可离她远点,再远点,仿佛她呼出的气都能随时杀了他。端仁太后终于发了话,像从她嘴里吐出了条野生的蛇,冰冷的,听不出喜怒。“你进宫多少时候了?”文顺小声回道:“十二年了。”太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日子倒不短,不过这十二年真是白活了,连规矩都没学明白,留着你做什么?”文顺伏在地上,眼前的青灰色方砖忽地晃了一晃,他颤声道:“奴才平日做事一向小心,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太后冷笑道:“事做错了能改,话说多了可收不回来,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文顺立刻想起前日的事,必是和长公主说话的时候隔墙有耳,给人听了去了。身上倏地僵硬起来——春宁是她怀胎十月亲生的女儿,她竟然连她也要如临大敌般地监视着?!
文顺飞快地把那天的话想了一遍,觉得没有哪句像是会引火烧身的,稍微放心了点,一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得作出惶惑的样子,磕了两个头。端仁太后仍是吃着茶,像是怕烫,轻轻地吹着,文顺浑身绷得紧紧的,缩着肩,怕她随时把那一盏滚热的液体连着盅子扔过来。上头静了半晌,突然高声叫人,身后立刻呼啦啦进来三四个太监,端仁太后只略微动了动嘴唇,怕浪费了字似的,简短而不容置喙:“打。”
文顺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抬起头辩解:“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奴才自知身份卑贱,并没敢和长公主多说什么。求太后示下,也好让奴才心服口服。”他这一抬头,正巧对上她的目光,他只看见一团艳丽的纱罗缠住了金澄澄的首饰——她也不过是个中年的寡妇,作着那个年纪才撑得起的妖
娆装扮。
端仁太后却愣了一下。她之前从没正眼儿瞧过这个做粗活的奴才,不料自己宫里还有如此俊秀的小太监。她冷冷看着他双眼里的哀求,一股怒火突然席卷了她的身体,连手指尖都抖了起来——不过是个奴才,要生得这么好做什么?凭什么别人的儿子天生便得了好相貌,自己的儿子却没有?这些年来她一直憎恨着春宁,是春宁抢走了本应生在她的淳儿脸上的眉眼,她明明一直这么坚信着……但这一刻,她的妒意突然无可抑制地熊熊燃烧了,不过是个奴才,他凭什么!他竟说永承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那个女人的儿子怎么能和自己的淳儿比?!她死死咬住了牙齿,恨不能用眼神立刻送了他的命。文顺早被几个人按在地上,挣扎不得。端仁太后冷笑一声道:“谁准你妄自揣测我的意思了?我从没说过的话,你倒在她面前编得有声有色!”掌刑的大着胆子问:“打多少?”她眯起一只眼睛,恨道:“打死算完。”
文顺胸口里骤然生出巨大的惊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走到这一步。没等他作声,一群人已将他脚不沾地的拖出了门,院里早预备下一张条凳,文顺战战兢兢在上面趴了,满脑子都是那声轻飘飘的“打死算完”。从打他一进宫,徐太监就告诉他,吃了这口饭,就得随时准备好掉脑袋,你眼睛里看出去是一辈子,可在主子那儿一句话就给了结了。他记着这话,却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清楚明白过——“打死算完”,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两片嘴唇轻轻那么一碰,就能要了他的命。
掌刑太监高声喊“打”,文顺臀上立刻结结实实挨了一板子,疼得“呜”地叫起来。足有五分宽的竹板,被鸡血浸得油亮发黑,落在肉上劈啪作响。因太后发了话叫打死,执杖的太监也毫不含糊,用尽了力气将那厚竹板子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初时还抗得住,打了十几下,中衣下面便涔涔渗出血来,疼痛也一阵烈过一阵。文顺想着自己须得先服了软,才有机会保住命,便哀号着:“求太后饶了奴才吧!奴才再不敢胡说了!”话音未落,那板子简直是更凶狠地抽了下去。文顺一声迭一声地求饶,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一脸,两个太监一人按头一人按脚,将他死死压在条凳上,文顺只得双手狠狠抠住凳腿,抖着指尖摸到那木头上坑坑洼洼像早有了刻痕似的,立刻明白过来,痛哭失声——这条凳上究竟像这样儿打死了多少人?
报数的太监喊了五十,文顺已是连挣扎的气力都没了。竹板一起一落,带起一层层的血肉沫子,打在身上也变成了
“扑、扑”的响,像是拿棒槌敲湿衣服的声音。血早就浸透了中衣,文顺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眼前慢慢地黑下去,黑下去……嘴里“呜呜”地小声哀鸣,喉咙叫哑了也没人理他。他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死到临头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多久,他喃喃地道,求你们一下给个痛快吧,可行刑的丝毫不理会,仍是慢条斯理地跟着掌刑太监拖得老长的声音——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
文顺绝望地把额头抵在条凳上,紧紧闭着眼等死。眼泪也流不出来了,风吹得两颊发干,他不敢想自己现在满身血污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是给打死还是给疼死,亏他从小习武,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就要被活活打死了,却不敢跳起来做半点反抗——就算逃得出延寿宫,他能逃出重重戒备的四面高墙吗?张了张嘴,两片唇干得粘在一起,他用尽力气想要替自己哭叫出来,迷迷糊糊的却只听见一声被扼住了颈子似的嘶哑的呻吟。掌刑太监把一句扯成三声地报:“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声音突然停了,板子也没再落下来,一瞬间四周像凝固了似的寂静,仿佛连行刑的都丢弃了他——这是已经死了吗?
永承紧皱着眉头,厌恶地扫了一眼这凄凄惨惨的情状:条凳上一个太监半死不活地瘫在那儿,从臀上到腿胫整个儿被打烂了,血肉模糊,两条胳膊断了似的耷拉在下面,身侧的地上积了两滩血,洇到石头缝的土里,只有肩膀还在微微起伏——还活着。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仁君圣主,可他也看不了这个,这残忍的、让人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的折磨。
他迅速地从那具奄奄一息的身体上移开视线,说了句“把他弄进屋里去”,自己先一撩袍子进了门。端仁太后也听见院里的动静,盯着两个太监把几近昏厥的文顺拖进殿来,扔在地上,一面把脸转向永承,多有惋惜似的,道:“这屋里的砖块儿,待会还得再叫他们擦一遍。”
永承强忍着不悦,朝太后问了安,太后吩咐人上了茶,问道:“皇上今天怎么赶着这时候来了?”永承不答话,只把下巴朝地上一扬,淡淡地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人惹到您不痛快?”端仁太后冷笑一声,道:“不过是教训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奴才,皇上不必放在心上,这点小事还犯不着我动气。”
永承往角落里一看,只见文顺悬着一口气,爬在冰凉的地上抽搐个不停,眼睛半睁半闭,连看人的眼神都散了。他本不愿意可怜他,却忍不住朝他脸上多瞧了几眼。文顺额上几绺汗湿的头发垂下来,眼
角尽是泪痕,他心里突然动了一动,觉得这太监似乎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永承又问道:“他是犯了哪一条?”太后拿小指上镏金的指甲套远远地点住文顺,像是要隔着两丈远的距离戳中他似的,说:“言行不端,妄议主上,凭这两条还不该死么?”
永承突然站起来,笑道:“若是依您说的,嘴不好的都留不得,那朕崇华殿里那些人早该死了十次了,回头朕也好好清理一下,只不过眼下好歹还是过节呢,神明看着,还请您替儿子积点荫德吧。”他故意把“儿子”两个字吐得特别重,端仁太后不禁怔了——儿子?谁是她的儿子?
永承又微微笑道:“原来您也痛恨那种私相传递消息的所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否则怎么会连朕前一晚上偷偷儿的许了惠妃什么东西,您这儿不出半天工夫就知道了呢。”他骤然收了笑容,向前跨了两步,直盯住她,喊道:“刘荣,把他抬到朕那儿去,从今天开始,小郑子的缺就是他补了。”——却不是对她说的。听见身后窸窸嗦嗦抬了人出去的声音,才对端仁太后道:“至于小郑子的出处,还是您另给他找一个罢。”一面说着,一面作了个揖,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朕是天子,权掌天下生杀,后宫里头不痛快了要打人,朕从来不拦着,只是别闹出人命才好——就算杀,也得朕发了话才能杀。”说完,竟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跨出去了。
文顺在床上昏昏沉沉趴了两日,直到傍晚才悠悠醒转过来,见身上盖了条旧蓝布面的薄被,床头的墩凳上稀稀落落放了几个药罐,半碗冷汤药搁在旁边。屋里黑漆漆的,只点了一根蜡烛,小小的火苗在芯子上跳来跳去,像要从那根棉绳上挣脱下来似的,忽高忽低,晃得桌椅上的阴影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看久了让人头疼。文顺觉得胸闷,小心翼翼地试着把上身支起来,不料腰上才稍动一下,下半截身子就像硬生生被撕裂了似的疼起来,“嘶”一声重新倒下去。这下他知道自己是活着了,却有些遗憾的失望——受了这样的折磨,却没让他就这么死了。
他这一出声,屋角里忽然站起一个人——坐在烛火的死角里,所以文顺没看见他——快步走过来,俯□子仔仔细细瞧了他几眼。文顺认得是皇上那儿的太监有禄,勉强抬起头,笑了一笑道:“劳您费神了,这儿好像不是我的屋子。”刚说了一句,喉咙里就针扎似的疼,不禁咳嗽起来,心知是挨打的时候喊哑了。有禄帮他顺着气,笑道:“这是之前小郑子住的地方,现在他不在了,皇上就让你替了
他——反正你没什么东西,我索性全给你搬过来,省得住着不方便。”
文顺默默点头,想问小郑子到底是怎么个“不在”法,又憋了回去。那日他虽是死人似的,脑子却还转得动,小郑子这回被揪出来,恐怕没自己这么走运,这一来却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文顺朝凳子上一努嘴,问:“这是皇上的旨意?”有禄立刻献宝似的,把永承如何吩咐太医下药、如何命自己寸步不离照顾着等缘故添油加醋告诉了他,道:“我话虽然糙,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话真是没错。别看你受了一遭罪,可是鬼门关上走一圈,回头就机缘巧合近了御前,将来飞黄腾达的日子,还不都是因为这顿打来的?”文顺苦笑两声:“既如此好,回头你也去尝尝那板子的滋味儿?”有禄才讪讪地混了过去,不再说话。文顺自己思忖,饶是他习武底子强,这一回没一两个月也好不了了,不如趁这机会歇一阵子再说,便朝有禄要了碗冷茶,爬在床上一口气喝了。
却道宫中专有那一种人,趋炎附势,爬惯了高枝儿,听说谁得了意便一窝蜂地赶着献殷勤,见皇上不但从板子底下救了文顺一条命,还带回来留在身边,立刻觉得文顺大红之日近了。于是接连几日,文顺屋里天天有人来探视,大多是那些平日路上遇见了也不曾搭话的。文顺捺着性子一一应付他们,不禁感叹起世情淡薄,自己在这深宫里头竟没一个能交心的。又想起当初年幼无知,只为能吃一口饱饭就卖了身,把最要紧的玩意儿连根割了,却连安稳度日都求不来,如今后悔也晚了,只有自怜自艾,背着人偷偷落泪。如此反复几次,直到半个月后能下地走动,才不再想了,好在两条腿还没废,已是万幸。
过了一月有馀,文顺便去了崇华殿,虽没全好,但总躲着也不是个事。总管太监刘荣上下溜了文顺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小郑子是怎么回事儿老爷我就不用说了。你以后就顶了他,在游廊上站班吧,要是再犯那毛病,可就不是上回那么容易了。”文顺心里还是不明不白的,嘴上却唯唯诺诺应着。刘荣又告诫道:“唯独有一条你得记好,绝不准擅自迈进这道门,近身伺候的活儿还轮不上你——这儿可是圣上寝宫,稍有行差踏错,你自个儿知道。”文顺忙说奴才笨手笨脚,这些事自然是刘爷才做得,又跟了许多服软伏低的话,才把刘荣哄得去了。
文顺垂手站在廊下,想着这差事比起擦地挑水反倒差些,跟铜像似的动也不能动,一站两个时辰,熬也熬化了,一边又暗暗诧异刘荣竟没让他去见皇上——原以为这遭
一定少不了三跪九叩的谢恩,想来是要拖延几日。不想过了多半个月,刘荣竟像没这事似的,提也不提。廊下的太监们每日轮着班,文顺新来,自然合该受欺负,便排着了许多寅时卯时的差事,他又长年有子时练剑的习惯,索性每天过得晨昏颠倒。
永承并不像他父亲一样活在炼丹炉里,大约是一心想挽回先皇荒废多年的政事,一个月里上朝的时候倒有二十几天,文顺便常常在天明前的漆黑里见到他。听熟了里间那声“皇上,起驾了”,他便晓得是寅时正中,绝不会有半点早晚,蜡烛点起来了,黄白的光亮透过窗户,把廊下的石头地划成一个个小格子,太监们从他眼前悄无声息地经过,捧着朝服东珠,捧着脸盆手巾,捧着早茶点心。过不到半炷香时候,刘荣叫了一句“打帘子”,文顺便同着廊下的太监们一起,应着那帘子揭起来的“嗄啦”一声响,屈膝跪下,齐声高喊:“恭请皇上圣安!”永承听不到他,他的声音混在众人里头毫无特点。永承昂着头,飞快地顺着廊子走过去了,他冰冷的袍角迎着夜风鼓起来,扫在文顺的脸上,带着点轻微的白檀香的痕迹。文顺站起来,顺着檐廊望上去,一弯小小的月挂在青绿色的天边,像条断断续续的金线。远处稀落落的开始有鸟啼。他深深地、贪婪地吸气,浓烈的白檀香的味道无论过了多久,还是缠在他鼻尖儿上,他想起那日,永承站在他身边,用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俯视着他,他便把脸沉沉地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