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谁家没个一两件家务事理不清,那又有什么好稀奇的?犯得着你这么职自责还要退位的么?”
李治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这大唐的万里江山,我总归是要交给太子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我既然已生有心无力之感,提前交给他也没什么不可以。若是太子当真登基,我与媚娘还是太上皇和太后,他有任何困难,我们尚能拉他一把。”
李宸抬眼,瞄了瞄母亲脸上的神情,母亲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表情滴水不漏,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可李宸心里,却升起了一股浓烈的不安。这种不安,让她觉得周遭的不确定性瞬间升到了最高,李宸忽然想反悔,她不要父亲答应她什么事情,她想待在父母身旁。
是不是每个人在察觉到有危及降临或是有大事发生的时候,都会本能性地寻找给自己最多保护的人?
临川公主又跟武则天闲聊了几句家常,后来奉上了一副佛教绘图给武则天,武则天看了,十分喜欢,又将不羡园制造的顶级茶饼赏了一堆给临川公主。
就在临川公主好武则天拉家常的时候,李宸与父亲一起到了大明宫的花园中散步。
如今才是春天,池塘里的荷叶长了出来,却不见荷花。
李宸和父亲走得累了,两人便在荷塘边上坐着,看着池塘中的一池荷叶。
父亲近日来憔悴了不少,两鬓都已经生出了华发,而眉间露出一道皱褶,看得李宸心里微微一酸。
她有事没事找话说地跟父亲说话:“如今荷叶已经长了出来,不如让尚食局摘了新鲜的荷叶,做个荷叶饭尝尝?”
李治闻言,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答反问:“永昌,你有什么心愿?”
李宸一愣,脱口而出:“我希望父亲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我们一家人可以永远这样在一起。”
李治眉目间染上笑意,“除此之外呢?可还有什么心愿?”
李宸侧头,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瞅着父亲,“难道我说出心愿来,父亲会让我如愿以偿?”
宠女儿宠得没边儿的李治笑了起来,反问:“但凡是父亲能办到的事情,何时没让你愿望成真?”
父亲这话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只要是她所希望的,只要是父亲能做的,都替她做了。李宸想了想,语气带着几分俏皮,“我想以后可以自己选驸马。”
李治闻言,眉头一皱,“胡闹!”
李宸撇嘴,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但是她也不气馁,第一次说的时候父亲可能以为她是一时任性,但如果第二次、第三次以致于以后的无数次心愿都是这个,父亲一定会答应她的。
李治和武则天三天之后,就离开了长安东行洛阳,与他们一同前去的还有太子李弘。
半个月后,洛阳传来噩耗,太子李弘在合璧宫绮云殿猝死。
太子的死讯报到长安大明宫时,李宸和太平正在东宫之中与太子妃煮茶。得知太子之死,李宸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应声而碎,破碎的瓷片和茶水都溅了一地。
如同太子年轻的生命,瞬间便已灰飞烟灭,让人猝不及防。
☆、第068章 :暗潮汹涌(一)
上元二年四月,李宸十岁。
太子李弘猝死于洛阳合璧宫绮云殿,举国同悲。
李宸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太子妃裴氏得知太子死讯那一刹那时的表情了,因为她自己完全也是懵的。她早有太子阿兄会死的觉悟,可是一旦面临,她发现那并不是她面对魏国夫人贺兰氏和英王妃赵氏的死那么简单。
那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他笑起来会像春日的暖阳一样温暖,他心怀梦想,梦想着有一天这个国家的每个子民都可以活得有尊严;他胸有沟壑,情牵百姓,笃信仁爱可以治国,因此每做一件事情,都想到会给百姓带来怎样的改变,虽然有时候显得过于理想主义,但他确实一直在成长。
在大唐子民的心中,他们的皇太子殿下确实是个仁德之人。
李宸见到母亲的时候,她那无论何时何地都仪容端庄的母亲与他对视的一瞬间,什么都没说,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而父亲的双鬓已经染上了灰白。
李宸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母亲为了太子李弘的死,确实很难过,亲自为他誊抄经文,为他祈福。李宸去向母亲请安的时候,母亲每次说起李弘,眼圈都是红的,“我一想到这些年来,对弘儿的辛苦养育,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便是一阵阵的痛。”
李宸和太平静立在旁,也红了眼睛,谁也没有说话。
可两个月之后,之前太子李弘的家令阎庄莫名其妙被指控触犯律法,被处死。来龙去脉李宸并不清楚,只知道阎庄是阎立本的侄儿,因为阎立本当时是宰相,因此便进了东宫当太子的家令。以都惊动了武则天来说,阎庄的案子应该是重大案件,应该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一同审理。
张缓缓静立在李宸身前,低着头,轻声汇报:“阎庄的案件绕过了大理寺丞狄仁杰。”
李宸微微一怔,点头,“还有呢?”
张缓缓是当初在不羡园时,陆夫人拨给李宸的侍女。她可能自幼在宫外长大,为人也颇为伶俐,记性也好,竟然比杨枝甘露两人更能跟宫里的宫女们打成一片。有时候许多八卦和小道事情,李宸都是从她那里得知的。
李宸见张缓缓容易跟人打成一片,后来干脆也不用她侍候了,每天就让她出去跑腿儿聊天。
张缓缓是个会聊天的人,也知道哪些事情是公主想知道的,哪些事情或许是公主需要知道的,从能从不同的宫女嘴里得到不少信息,当然到了李宸这边的时候,通常是一件事情都有好几个版本,李宸也不在意,就那么听着。
张缓缓继续说道:“阎家已经将阎庄从族谱中除名,应该是害怕被牵连。”
李宸:“我晓得了,你下去吧。”
张缓缓退了下去,李宸却坐不住了。阎庄是阎立本的侄儿,阎立本生前对这个侄子是十分偏爱的,而且此时竟然绕过了如今的大理寺丞狄仁杰。
阎立本对狄仁杰有知遇之恩,如今虽然阎立本已经去世,可阎庄出事,按理说狄仁杰不会视而不见。而且太子阿兄去世已经两个月,灵柩也回了长安在恭陵安葬,阎庄身为太子家令,向来也安分守己,又怎会无端端就触犯了律法,触犯律法还能绕过大理寺?
李宸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感觉自己很怂,但是此刻除了怂,她也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即便是事情弄个明白又能怎么样?
知道母亲在其中到底是加害者还是其他的角色又能怎么样?
太子阿兄是接受正统儒家教育的人,心有仁爱,但儒家向来是反对女人干政的。太子阿兄的死,有没有让担心大权旁落的母亲松一口气?
皇权之下,即便是母亲也真是为了太子阿兄的去世而伤心难过,甚至为他誊抄经书,其中有多少是门面功夫多少是出于真心?
李宸没办法忘记当初父亲说想要提前传位给太子阿兄时,母亲那微变的神色。
自从阎庄出事绕过大理寺从快从严处死后,李宸甚至觉得后世说太子李弘并不是猝死是完全有理由的。当年她那个尚在襁褓中的长姐,真的是被母亲掐死的吗?
李宸觉得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里,怎么也出不来。
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三岁之时魏国夫人贺兰氏被母亲毒死的时候。
她记得那时候七孔流血的魏国夫人躺在床上,她问母亲:“阿娘,贺兰姐姐怎么了?”
母亲说:“贺兰姐姐要去南海拜观音了。”
不论是什么说法,总归就是归于尘土,从此这万丈红尘的悲欢离合,全都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毫无瓜葛。李弘也是,他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无论如今是母亲为他誊抄经书也好,父亲追封他为孝敬皇帝也罢,这些事情,这些身后名,对他有任何意义吗?
并没有。
李宸想起近日来身体和精神都不怎么好的父亲,犹豫了片刻,便带了茶具去长生殿找父亲。
李宸去的时候,母亲也在。
两人正在说大理寺丞狄仁杰的事情,狄仁杰此人,由阎立本推荐,一直深得母亲和父亲的赏识。而母亲正在与父亲建议,将狄仁杰调到御史台,担任御史中丞。
李宸拜见了父亲和母亲,武则天见女儿过来,便知她是想来陪伴李治,好让他不要过于伤痛劳累。
武则天爱怜地摸了摸李宸的头,笑着问:“又带了茶具过来要与父亲一起喝茶吗?”
李宸笑着点头。
李治将手中的折子放下,看向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小女儿,笑着说道:“许久没喝过永昌煮的茶来,媚娘,先别急着回清宁宫吧。”
武则天笑着点了点头。
李宸分别为父母分了两杯茶,茶面上是用汤花分成的寿字,李宸将茶端给父亲,那双黑亮的眼睛迎着父亲的视线,神情认真地说道:“愿父亲身体安康,万寿无疆。”
李治迎着女儿的视线,心里微微一酸,太子李弘去世至今才两个月,他一向对太子寄予厚望,如今太子猝死,他心中如何能不伤痛。
逝者尸骨未寒,可国不可没有储君,半个月后,便要重新册立李贤为皇太子。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深埋在心底,他接过李宸端给他的茶,打趣儿着说道:“永昌终于懂事了啊。”
李宸见父亲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便端起了蛮不讲理的骄横模样,她轻哼了一声,依偎在母亲身旁,“阿娘,永昌一直都很懂事,对不对?”
下巴微扬,三分倨傲七分撒娇的模样,可爱又动人。
武则天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那双眸子含笑看向李治,说道:“主上觉得她可是一直很懂事?”
李宸有些不满的嘟着嘴,将母亲的手拉了下来,“阿娘为什么要问阿耶?阿耶肯定会说我天天想着他的收藏,怎么算是懂事?”
李治闻言,终于笑了起来,瞥了李宸一眼,好笑又无奈地问道:“你也知道自己天天惦记着父亲的收藏品不懂事啊?”
李宸撇了撇嘴,额头抵在母亲的肩膀,咕哝着说道:“才不是不懂事呢。只是阿耶收藏的东西实在太好了,我看了便喜欢,我也不愿意天天盯着父亲的收藏啊,可我就是忍不住怎么办?”
说着,她自己还苦恼了起来。
武则天侧头看了李宸一眼,好气又好笑。又看向李治,帝王深锁的眉头稍微舒展,看向小女儿的眼神只带着温情和宠溺。
在帝王家中,父母对子女的爱最纯粹的或许便是对女儿的爱了。
帝王也会偏爱他的儿子们,可总有一日,他的皇位会传给儿子,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帝王和儿子们都存在着政治权力上的博弈。李治对太子李弘,确实是当成未来的帝王来培养。在李弘年轻的生命中,已经有过九次的监国经历,后来晋州地震,还让他与狄仁杰一同到晋州视察,政治经历已经相当丰富。
李治对李弘一直都很满意,那时候他跟临川公主说想要提前传位给太子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的。可事后觉得自己失言,大概也是真心实意的。
毕竟,若果李治真的退居幕后,当了太上皇,那么父子也会变得十分微妙。
是相互牵制还是皆大欢喜?
如果太子没有猝死,一直在储君的位置上,他会不会等不及了想要父亲赶紧传位给他?
而李治身体每况日下,虽然有心放权,在放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太子的势力坐大会对他手中的皇权造成威胁?
李宸觉得不论对儿子还是女儿,李治都是一个好父亲。他对儿子们寄予厚望,给他们足够的爱,但也十分严厉。这从当年李贤和李显斗鸡,王勃作诗助兴而导致王勃被逐出沛王府便能略见一斑。可父亲心中大概也是担心他的儿子们会为了皇权而自伤残杀,因此对这些事情特别敏感。
相比较而言,女儿就简单得多了。
李治对两个女儿,只管宠,宠得没边儿,宠得要星星不给月亮,要什么给什么。原因无他,大概是因为他不必担心女儿日后对皇权有什么威胁。对武则天而言,也是这样的道理。
☆、第0699章 :暗潮汹涌(二)
上元二年六月份,在前皇太子李弘去世后两个月,李治册立二皇子李贤为新太子,大赦天下。
在下诏册立新太子之后,帝王李治找来大理寺丞狄仁杰,在长生殿密谈了一个多时辰,谈话内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李宸陪着父亲在大明宫的荷塘赏莲花。
荷叶轻轻,白莲皎洁。
初夏的微风,带着淡淡的莲香。
李治屏退了左右,和李宸一道在荷塘中间的水榭中吹着风,喝着茶。如今李宸煮茶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就是花样比较多。来自后世的李宸总觉得所谓茶这玩意儿喝得舒服就好,有时候太过讲究矫枉过正也不好,但她喜欢用汤花在茶面上玩各种图案和字,因此也乐此不疲。
她分了一杯茶给父亲,茶面上是一个乐字。
李治接过她送上来的茶,笑问:“这是何解?”
李宸随口胡诌:“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
李治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好个别问是缘是劫。”
李宸低着头,将手中的茶具放好,也端起了一杯茶慢慢喝着。水榭之中,只有她和父亲。放眼望去,周围有什么人,他们能看得一清二楚,同样的,她和父亲做什么,别人也能看得十分仔细,只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永昌,你想念你的大阿兄吗?”
因为如今李贤成为了皇太子,李治在和李宸说起李弘的时候,已经不再说他是太子阿兄。
李宸听到父亲的话,抬眼看向他。
父亲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七年前,父亲也曾在太极宫的荷塘边,问她:“永昌,你想念魏国夫人吗?”
当时李宸对魏国夫人也没什么感觉,因此听到父亲说想念魏国夫人的时候,原本对魏国夫人的唏嘘也荡然无存,觉得居然魏国夫人居然敢跟母亲斗,简直就是嫌命长,她不倒霉谁倒霉?
如今七年后,父亲问她是否想念太子李弘。
李宸将手中的杯子搁在了桌面上,轻声说道:“想念的。”
李治叹息着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太子在洛阳猝死,他到场的时候,武则天正抱着李弘已经冰冷的身体痛哭失声。这个他和武则天的嫡长子,天生仁爱,可惜从小就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