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笑嘻嘻的模样:“我原本是和阿姐一起来的,但我来的时候阿娘正与外祖母说话,我跟阿姐等了许久,您和外祖母还没说完话,便和阿姐回公主院了。可回去之后,我还是想见您,便又过来了。”
其实并不是回去之后又过来,而是太平走了之后,她又跑了过来。刘春不在,一般的侍女又不敢硬拦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武则天和荣国夫人说话的时候,李宸一直蹲在室内的纱帐内。
她本想着反正也无伤大雅,等母亲发现了,便说是她再跟阿姐捉迷藏,已经进来许久了。
不过李宸感觉自己今天的运气特别好,因为母亲送走了外祖母之后,有点魂不守舍,连她站在她跟前都毫无所觉。
☆、第025章 :婆娑世界(四)
李宸觉得,这一年的冬天过得特别漫长。
关中饥荒到了冬天,也并没有任何缓解,父亲担心天灾引起的人祸,十分重视地方官员对饥民的安抚。武则天自请避位后,李治开始更多的将政事交由太子李弘处理。
李弘向父亲奏报:饥荒之年,民间恐怕会米价暴涨,如今关中饥荒,官方应当下令防止此类情况出现。若是民间各地豪绅富商家中私仓有粮食要卖,必须优先卖给官方,买米的花费由国库支出。
李弘说道若是百姓饭都吃不饱,国库再充足又有何用?
于是,太子李弘在这个冬天,博得了贤名,群臣都称赞太子心牵百姓,是大唐之福。
可也是在这个冬天,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去世。
武则天自请避位一个月后,荣国夫人便生病了,在入冬后的一个清晨里,她在鲁国公府与世长辞。母亲去世,武则天倍感神伤,古人向来又注重身后名,李治为了安慰皇后,特别下令要以王妃之礼将荣国夫人下葬,谥号忠烈,后来还加赠太原王妃。
虽然母亲的身后名十分好,可武则天仍旧没有开颜,李治为了让武则天开怀,便让几个子女都经常到清宁宫去陪她,有时候一家人也像民间的家庭一样,一起共坐围桌用餐。
这天晚上用完晚膳,父母大人正与几个子女交流感情的时候,武则天忽然跟李治说道:“母亲去世,我想为她尽孝道。”
李治一怔,侧首看向她。自从荣国夫人去世后,武则天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如今看过去,眉头轻锁,比起从前的雍容高雅,此刻的武则天更多了几分清雅之意,让李治心中不由自出地产生一种保护欲。
武则天抬眼,迎着李治的视线,说道:“主上,妾想出家修道,为母亲修冥福。”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母亲。
李唐皇室自诩是太上老君的后人,因此一直信奉道教,太极宫中便有一处三清殿,是专门供奉三清的。道教认为家中有长辈去世,家中若是有晚辈出家修道,那其实便是为去世的长辈修冥福,可以让长辈在阴间过得更好。因此这时期如果家中父母去世,有的人家会挑选一个晚辈出家为其修冥福。
李宸觉得母亲身为皇后,她的母亲荣国夫人去世,她自然是十分哀恸。可按照母亲的个性,她即便是哀恸,也不会想着要出家,一个有野心迷恋权力的人,是不可能会有出家的念头。
李弘当即就与武则天说道:“阿娘是国母,怎可出家修道?”
李治皱着眉头,正想要怒斥她胡闹。
武则天适时伸手,白皙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主上先听妾把话说完。”
李治:“你说。”
武则天微微一笑,说道:“妾也晓得自己身为一国之母,决不可能抛下后宫之事,说出家便出家。自从妾进宫后,母亲便为妾操心良多,鞍前马后为妾奔波,如今她去世,身为女儿,妾也希望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更好。”
李治蹙眉,不悦道:“周国公府当中,那么多的武氏晚辈,莫非你便不能从其中挑一个,让他修道几年为荣国夫人修冥福,非要亲自去做么?”
武则天抿着唇,“那些晚辈为我的母亲修冥福,为的是替自己尽孝道,与妾又有何干系?”
手里拿着一只蛐蛐正在把玩的李显抬头,说道:“可只要他们出家了,外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便能过得好。”
李宸附和着猛点头,然而两个大人并没空搭理他们。
李治听到武则天的话,眉头皱得更紧,脸已经不能拉得更长。
武则天说道:“妾想尽自己的孝心。”
李治闻言,正打算拍桌,然而武则天又说道:“妾不能出家修道,但可让太平替我出家修道,太平为外祖母尽孝,便是妾我母亲尽孝了。”
武则天话一出,众人登时沉默。
李宸扁着嘴:“太平阿姐,你要出家啊?你要到道观去住的话,永昌可怎么办?”然后又站起来看着母亲,跺着脚,“阿娘对外祖母可好了,天下人都会夸阿娘的孝心,外祖母能以王妃之礼下葬,也是因为阿娘的缘故。阿娘心中惦记着外祖母,心诚则灵,做什么一定要当道士?而且阿姐是阿耶的女儿,姓李又不姓武!”
武则天闻言,看向小女儿,她如今还不到六岁,受尽宠爱,怎么想便是怎么说的。虽然感觉被小女儿拆了台,可武则天也并未流露出不快,她跟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计较什么呢?更何况那个还是她最疼爱的幺女。
李宸一边说一边十分委屈,眼圈都红了:“反正我就不要阿姐出宫,就不要她当道士嘛!”
太平闻言,笑眯眯地摸了摸阿妹的头,安抚说道:“阿妹别急,阿娘说了,若是我替她出家,只是为我封个道号,有庆典的时候我去露个脸便可,不是真的当道士。阿姐还是会在宫里陪你的。”
李治听到这话,心中登时已经了解武则天心里的想法。
夫妻多年,他又怎会不明白武则天好出风头的个性,她也并非是真想出家修道,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博个好名声。好名声人人都爱,包括李治自己,因此当他明白武则天的想法之后,脸色稍霁。
武则天垂下双眼,轻叹一声,然后幽幽说道:“虽然太平也是妾的女儿,可终究是皇室血脉,若是主上不愿,那便罢了。”
李治站了起来,看向太平,只见她脸上笑眯眯的并没有半分的不情愿,可见武则天早就与她说好了。
李贤见状,站起来与李治说道:“父亲,若太平可以留在宫中,让太平替母亲出家修道也未尝不可。太平修道,一则可以替外祖母修冥福,二则她是为母亲出家,那便也是对母亲尽孝了。如此一来,既能成全母亲要为外祖母尽孝的心情,也能让大唐子民晓得太平孝顺的美德。”略顿,李贤又续道:“等过了几年太平长大了,便可以还俗了。”
李宸听了二兄的话,实在很想不雅地翻个白眼,然而她不可以,于是李宸坐在太平身旁,一副大人们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模样,可心里却在嘀咕:原来这年头出家修道当个女道士,也能这样,早知道我刚才就不瞎折腾……这样要是能修冥福,怕且太平阿姐修的也是给李家的冥福,因为太平阿姐姓李嘛,母亲如今也是李家的媳妇。
李治闻言,便没有再犹豫,同意了武则天的要求。
于是,这一年的冬天,在秋天自请避位的皇后在低调了一阵子之后,又恢复了从前的高调。大唐百姓都晓得,皇后殿下的母亲荣国夫人去世,皇后殿下为了寄托自己的哀思以及对母亲的孝道,忍痛让太平公主替她出家为荣国夫人修冥福。大唐的百姓翘起大拇指,夸皇后殿下当真孝顺,也夸太平公主不愧是皇家之女,小小年纪,便懂得孝顺父母。
李宸坐在去东都洛阳的马车上,回想着去年冬天的事情,不得不说,母亲让太平替她出家这一步棋真是走得非常好。
原本在民间声望已经不如从前的武则天,因为此事人气终于逐渐恢复。
可母亲恢复人气并不代表手中的权力更大,他们这趟去东都洛阳,太子阿兄便留在了长安监国。
李宸撩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致,虽然已经是二月,可还没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外头景色也没什么好看。而且经过了一个饥荒的冬天,外面的路边以及不远处的地都有不少的坑坑洼洼,那是经历饥荒的百姓们为了找可以果腹的各种野菜或是树根而留下的痕迹……不管怎样,如今饥荒总算是已经缓了过来,可以松一口气。
而且太子阿兄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几个字贯彻得十分彻底,在父亲至东都洛阳前不久,跟父亲建议要广囤耕地,充满各地粮仓。李治对太子处事考虑如此仔细周全,心中十分宽慰,当下就赏了太子丝绸一万段。
她将思绪拉了回来,有些无趣地将帘子放下,已经开始想念留在太极宫里的太平阿姐了。
太平阿姐替母亲出家修道,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开始之时就是装,也该装得像模像样便是,因此李治和武则天到东都洛阳的时候,几个儿女谁都没带只带了小女儿李宸。李贤留在长安是为太子阿兄分忧解难,而李显和李旦……李宸想以三兄喜欢斗鸡走狗向来没什么心思放在正事的行径来说,他留在长安大概是负责为太平阿姐解闷,至于四兄,大概也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得闲就去跟宫里的乐工一起玩。
☆、第026章 :婆娑世界(五)
李宸跟随父母一起前去东都洛阳,洛阳宫中很大,可太平不在,这次父母到东都,几个兄长都留在了长安,太平阿姐因为说什么修道也没来。从前总是有阿姐陪伴的李宸忽然觉得很没劲儿,她坐在贞观殿的长廊上,外面春光明媚,院中的牡丹也开得正好。
她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春日的阳光十分温暖,晒得人都懒洋洋的。
她坐得有些乏味了,身上懒洋洋的可不代表心里懒洋洋的,她看着院中盛开的牡丹,便开始指挥身边的宫女去剪花。一会儿说要那边那株醉玉最高处的一枝花,一会儿说要右边那株蓝田玉的左上角靠近围墙的一枝,再一会儿又看上了靠近池塘边上那株香玉。好不容易,终于挑好了她要的几枝牡丹,一群宫女就被她嫌弃碍地方而赶走。
几枝牡丹被放在她的身侧,而她折腾了一圈儿之后,终于也开始昏昏欲睡。
上官婉儿和李馨在不远处看着李宸,随时听候李宸的吩咐。她们看着李宸的小脑袋像是钓鱼一般点啊点的,都想上前去劝公主不如回去小睡一会儿,然而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在两个人犹豫着的时候,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廊道上,上官婉儿和李馨都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李治,赶紧跪拜圣人,却被李治摆手制止。
他处理完政事出来,便听侍卫禀报说永昌公主一个时辰前到了贞观殿一趟,但听说他正在处理政事,便没有去闹他。
李治轻声问道:“她在那儿坐了多久?”
“回圣人,大概半个时辰。”
李治剑眉微扬,走了过去,只见女儿闭着眼睛头不断轻点着的模样十分可爱,有些莞尔地笑了笑,却也撩起衣袍在她身旁坐下。
春日虽至,但还透着寒意,宫女们生怕小公主坐在廊道上会着凉,底下铺了厚厚的貂毛毯。、“永昌。”李治喊道。
李宸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见是父亲,干脆整个人栽进了他的怀里,李治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永昌。”
她有些恼怒地张开眼,瞪着父亲。
李治笑着起身,说道:“走吧,昨个儿说要陪你练字,阿耶陪你练字去。”
李宸被弄醒了,顶着一脑门的起床气,鼓着腮帮,大声说道:“母亲已经陪我练过了。”
李治也不恼,只说道:“哦?我今个儿得了一个秋蟾桐叶玉洗,十分精致好看,本想着陪你练字的时候给你看呢。”
李宸闻言,瞌睡虫一下不见了,起床气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脸都亮了起来。
李治见状,弯腰将她放置在一旁的几枝牡丹拿了起来,“既然你母亲已经陪你练过字,那么秋蟾桐叶玉洗就等下回再给你看吧。这几枝牡丹,是要给你母亲送去的吗?”
李宸赶紧起来,说道:“牡丹是我剪了要给阿耶的,您不是说要陪我练字么,现在就去吧!”
“你不是说你母亲已经陪你练过字了?”
李宸弯着大眼睛,朝父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练过了可以在练啊,母亲说过了,书法之道,贵在坚持勤勉。”如果她后面有一只尾巴,那只尾巴大概是处于兴奋摇晃的状态。
李治笑得既无奈又宠溺,“你还没见着那秋蟾桐叶玉洗,便这么喜欢吗?”
李宸说:“阿耶说好的东西,一定是极好的。”
自从李宸跟着母亲武则天练字之后,便无法自拔地喜欢上收集各种各样的笔洗,瓷笔洗和玉笔洗还是比较常见的,李治见她喜欢笔洗,还命人将一些附属国进贡的名贵材质雕琢成笔洗给她收藏。去年秋冬,关内□□,李宸将不羡园湖中的莲藕挖起来分给长工,长安城里许多达官贵族见状,纷纷效仿。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李宸和达官贵族的举动竟能稍稍缓解长安周边地区粮食紧张的状况。恰好那时附属国进贡了一批犀角,李治觉得那犀角颜色及花纹都像极了凋零的荷叶,便命人用犀角雕琢了一个犀牛荷叶洗,她看见了喜欢之情溢于言表,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整个晚上拿着那犀牛荷叶洗爱不释手。
到东都洛阳前,便听说东都民间有位玉雕师做的玉洗巧夺天工,李治便命人暗中找那玉雕师做了一个秋蟾桐叶玉洗。
玉洗是用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器身是一片桐叶,桐叶边缘往里卷起,便成了一个天然的容器,一直小蟾蜍在上面停留着,仰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栩栩如生,李宸看到一眼便喜欢上了。
李治笑她:“永昌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了。阿耶的笔洗都赶不上你多了。”
李宸瞅了父亲一眼,又将父亲放在书桌上一个崭新的砚台抱在了怀里。
“这也是我的!”
这个砚台一看便知是产自歙州,而且做工精细,父亲不喜铺张浪费,可送来砚台的人肯定是千挑万选才带敢给父亲的。她不缺好东西,可好东西谁都不嫌多,李宸觉得当了公主的自己,收集癖比从前更严重了。
李治见状,笑到不行,又指向桌案上一串装饰用的玛瑙珠子,问:“那这个呢,也是你的?”
李宸看都没看,猛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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