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夜以后,姞儿好像开始就好转了。一个母亲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为着孩子,她可以像竹子一样坚韧。过了几日,姞儿可以坐起来看书。被世民见了,总是一把将书夺走。
她无可奈何地恳求:“世民,皇上,把书还给我,这日子实在乏得紧。”
她憔悴的面容还带着病态的潮红。好像清晨的花瓣,反射着诡异的红霞。
世民心头空了一块,她终于说了“这日子实在乏得紧”,黯然别过头,轻声道:“不行,看书要费神的。你把病养好了,一切随便你。”
她不说话了,乖乖的躺着,消瘦的脸庞上,温柔的黑眼睛静静的捕捉着世民的身影。他依旧高伟,她却已经凋零了。
恪儿时常搀扶着她在御花园走动。明艳的少年挺拔如青翠修竹,已比姞儿高出一截,他用瘦弱的肩膀支撑起着自己的母亲。
音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被认为是个内敛忧郁的孩子,近来却常常跑到姞儿身边,不停地说话。姞儿抚摸着他的额角,笑道:“以前怎不知你是个话匣子。”
音羞得耳根红热,却还是找些趣事说给姞儿听。姞儿虽然虚弱,但脑子并不迟钝。很快悟出是音这孩子是怕让病人多说话费神。她心中宽慰,就顺水推舟乐得听他去讲。
世民在的时候,音仍旧口若悬河地说着。就算在帝王面前,他依然不卑不亢,谈笑自然,丝毫不像其他皇子那样在父皇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姞儿蓦地一阵心疼,不由自责起来,自己往日是否对音的关注太少?他素日那样沉默、低调,她都没有尝试与孩子谈心……
世民侧耳倾听,嘴角带着淡笑,他第一次仔细听音说话,发现这些日子的政事、趣闻、轶事,音每每都经过选择。他就算不是伶牙俐齿,至少也有一颗玲珑心,知道选姞儿爱听的。
如果让世民这个皇帝来说,选材剪裁也不一定有那么精到。
恪儿正眉飞色舞地讲到他养那的十盆昙花,昨夜里忽然齐齐开放,可惜只开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落败了。他正要感叹“芳魂易逝”,却忽然被音打断,只听音含笑问:“母妃,最爱什么花?”
姞儿想了一瞬,道:“少年时最喜牡丹,只觉牡丹最美。如今却最喜莲花了。”
音又转头望着世民,道:“父皇最喜哪种花?”
世民正要说“莲花”,恰在此时,一个锦衣侍卫跑进来,恪抬眼,竟是长风。他神色悲戚,犹疑不定,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
恪心中有些隐隐不安,朝父皇母妃行礼之后,起身离席,朝长风使个眼色,径自负手走出去,身后长风紧紧跟上。
“什么事?”走的远了,恪才出口问。
长风在青石路上跪下,道:“少主,阁主他……方才去世了。临终前,阁主让少主接任望海阁。”
师父死了?恪只觉胸口一阵闷锤砸来,差点站不稳:“什么?你再说一遍!”自从知道师父是望海阁主,恪对他愈发敬重,他只知师父因身体不好,却没料到……
长风道:“阁主刚刚去世。”
恪脑子转的飞快,不经意侧目,恰见一个御医脚步匆匆地走到父皇面前跪下,说了些什么。
父皇拧着眉,神情阴晴不定,母妃却圆睁双眸,面色煞白如雪,僵直着身子站起来朝外跑,出了窈淑苑,踉踉跄跄朝着那条竹林幽径走去。
恪蓦地意识到:母妃想去洗砚斋。
还不等恪奔过去,姞儿已经颓然的栽倒。世民长身跃出直如墨龙腾空,稳当当接住她,和她一起倒在地上。那一霎那,世民的手臂撞击在地,发出很响的骨头碎裂声。
顾不得胳膊的剧痛,他用另一手肘挣扎起身,推一推姞儿:“姞儿,姞儿?”
世民抱着她枯瘦绵软的身子,一时觉得天昏地暗。在极度的眩晕之间,听到她小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比我先走……”
在他的怀里,姞儿昏迷过去了。猩红的鲜血从他口角淌了下来。那血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俯□,用自己的龙袍反复擦她的血,却总也擦不干净。他唤着她,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之后几天,姞儿都水米不进。有时候,她也睁开眼,神情迷惘,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怎么躺在床上。但很快,就倦怠的睡着了。
王逸甫的丧事,恪说要亲自办理,世民答应了,他注意到一些异样,只是没有心力再去纠缠。
最后,白发苍苍的太医跪在世民面前:“皇上,娘娘的病,已然药石无医。臣有罪,罪该万死。”甚至谢晏也说:“娘娘大限已至。臣医病,不会医‘死’。”
世民不再寄期望于医术,令全国所有的寺庙僧众,日夜不停的为姞儿延命祈祷。但她仍然命若游丝,大相国寺的钟声沉重的响起,仿佛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
殿外有八十八层汉白玉台阶,世民在最低的一阶跪下,跪在尘埃里,一级一级跪行上去。
不经意一侧头,却看见了皇后,她眼里亦是沉痛。
世民颓然叹息,似是想起了什么,挥手叫来陆荣:“带皇后回去。”陆荣战战兢兢地小声在皇后耳边说了什么,她满脸哀戚,咬着嘴唇,默默离开,步子还是踉踉跄跄的。她离去的时候又望了世民一眼,是难堪,还是心痛,世民已辨不清。
世民每磕三个头,上一步台阶。等他看到殿中那尊笑容慈祥的大佛时,他自己的印堂上也有凉凉的液体。是出血了吗?
他浑然不觉得疼。
对着佛像叩头:“我愿意把我的寿命分给杨姞儿,我愿意以国家的一半供奉寺庙。我是天子,是上苍的儿子,为何上苍却要如此对待我?为何将她夺走?为何不留下她?造下一身杀孽的是我,手刃父兄的是我,谋权篡位的也是我……为何你偏偏把她带走?”
世民回宫的时候,暮色苍冥。冻云低迷,天色如紫墨。万点灯火中,越觉得寒流入骨。举目望去,大雪渐收,积雪在地,犹如荒野。
帝辇刚入宫门,就有奚宫局的内侍过来说,“诸事已准备妥当。”
世民怒道:“何事?”
奚宫局是宫内负责殡葬入殓事物的机构,早早就准备好丧事一切所需。
棺木是云南山出的稀世奇材,其色黝黑,扣击着渊渊作金石之声,据说尸体装在里面,千年不坏。
世民怒气凛凛,蹙着眉,拂袖而去。
陆荣却小声对那内侍嘱咐道:火速将棺木置办起来,要瞒着皇上。那内侍点点头,转身跑了。
直入窈淑苑,姞儿已经醒了,他悲喜交加,却不知话从何说起。只是攥了她的手。
姞儿道:“方才彩衣来看我,她跪在外面一直哭。我怕她见了我的光景,越发伤了她的心,只好装睡,没料到……一睡又睡过去那么久。”她口气苦涩,带着不可思议的稚气,仿佛她是个做错事的孩童。
世民抿着唇,眸光恍惚。自与她相识,她就是一个心智沉静的女子,从未有过如此孩子气的神情。拉过她的手,轻声道:“你好几日没进食了,吃点燕窝粥,可好?”
她想了想,点头笑了:“我想吃粥。”
世民即刻吩咐素月去炖粥来,素月这段日子都没睡过安生觉,脸儿都塌陷下去,见娘娘终于想进食了,喜得什么似的,忙亲自去炖粥。
姞儿到底是身子弱了,硬塞了几口就再吃不下去,她靠在枕头,眷恋着望着榻边的男人。心里反复想着前几日的梦魇。犹豫了半晌,终是说与世民听了。世民听得眉头紧拧,心烦意乱地静不下来。
姞儿半晌不说话,倏然静静的笑了,小声说:“世民,我怕是捱不了几日了。”
“没有的事。”世民炮烙似的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他不忍再看到她此时的样子。
她苦笑:“无须自欺欺人。”世民坐回床边,环抱住她。瞳子盯着她。向她说着北国秋风骏马,南国杏花烟雨,说着大唐瑰丽无边的万里山河。她静静听着,世间的至善至美重现于她湛湛潋滟的眸子中。
人世如梦,红尘将尽。缘,终究需散了。
“世民,今夜我有些话想说。如果不说,我无法安心。” 世民仓皇失措地搂着她,怜惜的抓住她干瘦的指,凑到唇边吻了吻,听她继续道,
“我死之后,请你将我的尸骨葬入父皇陵旁。我虽是李家的媳妇,却终究是叛了国、苟活至今的亡国帝女。”
世民只觉胸口一阵重锤砸来,痛得几乎窒息,涩声道:“你至死都不愿与我同葬,终究是怨我夺了大隋的天下。”
姞儿摇了摇头,却不予辩解,又道:“还有,世民,你……把你戴着的玉环与我的凑成一对同心圆,陪我入葬,可好?”
世民气息窒了窒,脱口而出:“不。”这是他们唯一的定情信物,当年她是何等情意缠绵,如今却要收回去,想着想着,手下不觉用力,指甲直刺到她肩胛中去。
半晌,他终是忍不住道:“你怎那么狠心,连这唯一的物件也要收回去。你当真什么都不给我留下。”失落,心痛,交织着锉骨扬灰的痛苦。她要去了,不愿意给他束缚,难道就连这个念想也不愿留给他?
“姞儿,我不会给你这个玉环。进了坟墓,你必须缺这一半,如此,来世你才能仍记得我。”
姞儿长叹一声,抚摸着他俊美的面孔,道:
“今生在这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已是难得。我这一生一世,只给了你。我经历千辛万苦,也都为了你。
“至于来生,我也不敢再奢求了。帝王,只可仰慕,不可痴恋。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可如果滚滚红尘中我还
37、缘尽,尘事了 。。。
能再次遇得见你,我一定会认出你。只要你还想要我,我总是你的。”
翌日忽而细雨纷飞,这白天里,好像月色霜华落满天。落到人的衣袖里,冰凉。
素月跑来说娘娘去了莲花池。世民身子一僵,忙不迭跑过去,身后跟着大堆随侍的宫人。
那一泓碧水上,秋雨纷纷,天地之间有了银色的光芒。
这银色似分似和,若隐若现。如彩虹的光芒中旋出一个人影。飘渺如仙。
姞儿在水一方,翩若游龙,矫若惊鸿。烟水相望间,天上人间,再无一个人能有这样的风华。
“若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唯恐是回光返照,世民心疼地抱着她,回了寝宫,将她放在龙床上。
姞儿很快就睡着了。面容安详而完美。她一直抓住他的手。世民也翻身上了龙床,拥着她。
忽然发觉,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龙床上相拥而眠。
他一直没有睡着,就这样过了一宿,当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她的手松开了。身子渐渐冰凉。世民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她。
他抚着胸口那枚玉环,喃喃道:“姞儿,我不会把它给你。别怪我心狠。如今我只有它了。”
最后一次,他亲了亲她闭上的眸子。
心头那根弦,断了。
自相遇以来,他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的那根弦,永远的断了。从此,生死天涯。
贞观五年冬,淑妃薨。
丧礼那天,世民和随从大臣三千人扶柩步行。天飘着微雪,沿途万民跪送。世民看着那些为淑妃披麻戴孝的百姓,眼角竟有些湿润,心中是感慨万千。
出了长安,便由愔率殡葬队伍入扬州。刚过头七,为淑妃守灵三日的愔便主动请求亲自护送母妃到扬州,并甘愿守陵三年。
愔对世民说:“父皇,儿臣陪在母妃身边,她才不会寂寞。母妃把儿臣捡回,抚养成人,并教导儿臣读书做人之礼,她虽不是儿臣生母,但对儿臣有再造之恩,儿臣早已将她看做亲生母亲。”
世民感他忠孝,欣然应允:“有你在,朕也放心了。”
偶尔,世民会一个人走进窈淑苑,翻到以前她流落突厥时,他们之间所通的那些信。手指描画过她清雅的笔迹,无声摩挲着那温柔的絮语。取出她惯穿的一件贴身白衫,清芬熏香犹在,他念叨着她的名字,反复将衣衫在面颊上擦来擦去,可那再也暖不了他。
怅然一叹,去整理吉儿的旧匣,清新的木香迎面而来。蓦地,他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她的习字帖,零零星星有几个字被抠下来,世民心头一紧,赫然见字帖底下是一支破损的金簪。
往日一幕幕浮现眼前。世民身子一僵,心尖上像冰刀子割一般,生疼。他竟那样负过她!不忍也不敢再翻看她的东西。
失魂落魄地揣着她那件白衣,忘了乘辇车,一路从窈淑苑走回甘露殿。
他想她。有时候甚至恨起她来。恨她对他的无微不至的纵容、爱恋,恨她先离开了他。
最令他恨的是,她连梦里都不来与他相见。
常听人说,往生者会给最留恋之人托梦。然而,世民却一次也没有梦见她。连梦,也成了奢望。
愔亲率出殡队伍已经到达了扬州,将棺木葬在炀帝陵。严冬里,运河结了冰,只能走陆路。幸而天寒,尸首不易腐坏,入土前,愔再次打开棺木,见她面容带笑,栩栩如生,竟不由痴了。
愔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颤颤巍巍的手指几乎就要抚上她的脸颊,却听身边彩衣道:“殿下!”彩衣自听说愔要守皇陵三年,便求皇上开恩,让她同来扬州。世民知她自幼就跟着吉儿,也允了。
猛地回神,愔方知自己逾矩,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哑声道:“入土吧。”
夕阳西下,衰草连天,愔负手望着炀帝陵,只觉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陵墓实在寒酸,恐怕连盗墓贼也不屑于接近。
脑中浮现正加紧修建的昭陵(太宗墓),英挺脸孔有一丝闪神:清寒墓冢下所埋之人,正是他母亲挚爱之人。
人人都说杨广穷奢极欲,荒淫无道,谁知他一门心思地平江北、开运河、修城池,惟独没有为自己修缮陵墓。可惜,世人眼拙,竟看不出这条大运河,富了河畔的千万百姓。
愔久久立在新起的墓冢旁,神色哀戚,又暗藏恨意。
他,宇文哲修,李愔,是恨着李世民的。
他恨李世民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他更恨他明明什么都心知肚明,却不肯维护她。他恨李世民护着长孙而令母妃吃尽苦头。
作者有话要说:“一对鸳鸯水小浮,鸳慵鸯懒何时休?晚来鸥鹭纷纷去,飞向白萍红蓼洲。”
这四句诗,出自《鬼谷子论命》是断姻缘的。(某是玄学爱好者哈。)
其意思是说:
一对少年恋人彼此爱得如漆似胶、刻骨铭心,后来却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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