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她看到她的哥哥齐王暕仰面躺在先帝皇陵中,似是死了,又像是活着。她心中大惊,冲他喊:“阿孩,阿孩,你怎么在这儿?”暕缓缓睁开眼睛,幽幽冲她笑:“姞儿,你也会来这儿的。”
姞儿不解,又问:“为什么?”
暕的面庞白中泛青,又似笑非笑,直勾勾瞪着姞儿,嘴巴翕张几下:“因为你是……”
姞儿还未听清,就好像被人拽着衣襟,强行拽到另一个梦境中。
梦境中,只见四周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却似夜间的洛阳城。她缓缓飘浮在空中,俯身向下看去,恰看到人群中的一双少年执手相伴,宛若画卷中的璧人。
这不是少年时的自己和世民么?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环视梦境之外,四野八荒无处不是虚空,只她和地上的人们被困在其中。
地上一白眉白须的老者,携着个小童子,朝少年时的世民、姞儿走去。
街边有白须白眉的算命老者,衣衫褴褛,身旁跟着个五六岁、鬼头鬼脑的小童子。那老者见了世民与姞儿这对璧人,微微一愣,随即走上前来,端详着姞儿道:“这位姑娘娥眉凤睛,定是位尊身贵之人!唉,不过……可惜呀,可惜!”
老者已手捻白须,径自说道:“可惜,众叛亲离,国破家亡,夫夺父权,两子被诛。红颜于帝王之侧,纵然贵盛宠盛,此生亦难开怀!”
姞儿浮在空中,却将老者之言听得真切。
“众叛亲离,国破家亡,夫夺父权,两子被诛。红颜于帝王之侧,纵然贵盛宠盛,此生亦难开怀!”她喃喃重复着老者的话,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将她攫住,令她五脏六腑如撕裂般疼痛!
孰料,此时,那老者却忽然仰头看了她,缓缓道:“你这魂魄,来这里游荡什么,还不快快回去!”说罢,抬掌朝姞儿划出一道符咒,化作疾风,生生将她逼出梦境之外。
罗帐中,姞儿猛然翻身坐起,气喘吁吁,身上大汗涔涔,里衣、被褥都被汗水浸湿。
她心惊未定,正要思索梦中之事,却听宫外有人哭喊:“淑妃娘娘救我!淑妃娘娘救我!”
姞儿美目微沉,心道:是谁这般不懂规矩。
只见素月碎步匆匆而来,见她醒来,俯身道:“娘娘,是周才人在宫门外呢,奴婢说娘娘正休息,请周才人过两个时辰再来,可……这周才人偏偏是个没眼力见的,在外面又哭又喊的说要淑妃娘娘救她。”
“是。”吉儿心头塌陷。这里有朕陪着。这里有朕陪着。
她心内辗转,轱辘一般,身体好像被无形的丝牵起的傀儡,失去了知觉。
皇后仍未见好转,带下血流不止,滑出个已经成型的女胎,眼看性命危在旦夕。无奈众太医仍是束手无策。世民连续几夜辗转难眠,第三日,终是记起一个人来,他忙下旨:“速传谢晏进宫。”
这时候,起了大风,云层密布,好像无数天马壅塞于天河。
乌沉沉的天幕下,谢晏青衫被疾风高高吹起,他背着药匣,步履匆匆,进了皇后寝宫就将药品器具一字摆开,无垢号脉。他瞳孔一缩,面上神色黯然:“皇上,此非医家之术。咒术,唯有施咒之人能解。”
拍案。世民悲恨交杂:“朕要亲审周才人”。
天牢内,御驾亲临,刑部侍郎随侍在后。平时乏人问津的大牢,顿时侍卫林立,刀刃雪亮,警戒森严。
“胆敢加害皇后,你可知罪?”世民俊颜紧绷,隐在昏沉的灯火下,辩不清晰。
“臣妾知罪,但臣妾不服!”周才人颈上套着枷锁,被人押着跪到在地,仍是奋力挣扎,“臣妾,臣妾有内幕要禀明皇上!”
“交代解咒之法,朕可留你全尸。”世民本无多少耐性。
“皇上,那罪大恶极之人如今逍遥法外,臣妾受她蛊惑,一时乱了心智,做了糊涂事……但臣妾此身既废,也要将实情禀明皇上,还后宫一个清静!”
世民轰然起身,俯身,若泰山将崩,冷笑道:“你说朕的后宫不清净?这话是谁教你说的?”转头对刑部侍郎道,“你们暂且下去。”
“皇上,臣唯恐此罪妇冒犯圣驾,还是由臣留下……”刑部侍郎道。
“下去。”世民不在多话。刑部侍郎只好领命退下。
大牢内重陷寂寥。
“说,若有半句虚言,朕必将诛你九族。”
周才人身子莫名一震,肩头紧绷,艰难的吞咽口水,“皇上,臣妾所作所为皆是受杨妃唆使。杨妃多次对臣妾透露,想除掉长孙,使太子承乾失势,扶皇子李恪为储君。”周才人笃定道。
世民震惊之余,眸中泛起细密的沉痛,缓缓吐出:“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
周才人挺直脊背,梗着脖子:“臣妾绝无虚言,可以死明志。”
心下当即酸痛莫辩,世民胸腔起伏,滚金龙袍发出细微响动,他踱着步,眸光好似利刃,定定看着周才人。
“好,朕就成全你。来人,赐周才人鸩酒一杯、白绫三尺。”世民唇齿间寒气凛凛,说罢便欲离去。
垂首跪地的周才人猛然仰头,挪到世民足下,攥住龙袍一角,哭道:“皇上为何如此袒护杨妃?”
世民被她拽住,不由脚步一顿。
一众侍卫见她竟敢犯上,忙将她押下。
世民,眸中思绪瞬息万变。好个多嘴多舌的妇人,朕留你一日,必会徒增不少麻烦。
他抚上腰际佩剑,把剑而出!一默雪亮寒光如长虹疾掠,周才人项上人头“咕噜噜”滚落在地,光秃秃的脖颈上,只有几道热血嗤嗤往喷溅。
世民传刑部侍郎等人入内,道:
“罪妇周才人在后宫擅自使用巫蛊之术加害皇后,欺君犯上,作乱后宫,方才已以死谢罪。念在她有自悔之意,免去连坐之刑,削去其父官职,流放漠北。”
“臣遵旨。”刑部侍郎在官场混迹多年仍游刃有余,是何等精明,大抵已将皇上意图猜出个七八分,领旨办事,快刀斩乱麻,颇为利索。
然,世民却再未踏入窈淑苑一步。
如此,巫蛊咒术之事渐渐平息下去。
偶有几个不懂事的宫女太监显闲无聊,抱着好奇心打听咒术布偶的细节,只当闲聊的谈资,不料却招来一顿杖刑责罚,身子弱得更是险些丢了性命。
自此,宫娥太监乃至嫔妃唯恐触怒天威,无一不对巫蛊布偶之事三缄其口,将其视为后宫禁忌。
长孙氏眼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竟有了油尽灯枯的迹象。
周才人已死,而皇后却丝毫未见好转,流言不禁又起。虽无人敢口头上提起,却心照不宣。
三月丁卯,朔,日有食之。
长孙皇后诞辰,世民命宫中大举欢宴,似有冲喜之意。
大风满宫,暴雨欲来,潜夜中云朵之上,似万马奔腾,将风雨的黄钟大吕所震慑。
夜来风雨,颇急。姞儿临窗而坐,在水光花影中玉容明灭,稍纵即逝的笑也看不真切:“真正的帝王爱,万年中才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所以实在是奢侈。要它的女人会受到诅咒。因为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
她来生纵然还是惊才绝艳的如花美眷,却再不会遇见他那样的男人。
她半梦半醒,似听见窗外飒飒响,雨声滴碎荷声。猛地睁眼,面颊妩媚犹有梦痕,她竟然卧在石阶上。
就有一名陌生的内侍走过来:“娘娘,皇上有旨,令娘娘去凤仪宫赴会。”
姞儿诧异道:“盛会……?”转而清醒,自嘲:“是了。今儿是皇后寿辰,本宫睡得糊涂了。”见眼前的婢女面生,她面上一疑,道:“叫什么名字?之前怎没见过你?”
“娘娘,奴婢青娥,在窈淑苑侍候娘娘好一段日子了,因在外苑负责茶水,所以娘娘才面生吧。”
“嗯。”她心不在焉的应了。
骤然,房中整理床铺的浣碧忽然尖叫了一声:“啊!”
姞儿正在恍神,被人一吓,心头肉猛然惊跳,绕过雕花大屏,步入内房。浣碧惊悚着脸,煞白无色,身上止不住轻颤。
素月在外厅,听到动静,忙跑进去,口中不忘责问道:“你做什么?一惊一乍,怎么伺候娘娘……啊!这,这是……”
姞儿瞥了眼,轻嗬一声,展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个沾满了血的布偶,血已凝固,呈暗红色。布偶做工粗糙,许是因为赶制而成,故而有些线头都来不及剪裁。乍见此物,确实慑人,难怪将浣碧吓成那副模样。
姞儿壮着胆子从画珠手中取过布偶,布偶身上虽被血浸过,但依稀能瞧见上头歪歪斜斜地写了生辰八字,用意为何,最为清楚不过了。姞儿沉声问:“在哪里发现的?”
浣碧回:“方才在整理床铺时,它就从枕头底下掉出来了。”
姞儿暗暗沉思,能出入窈淑苑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莫非那人藏于自己屋内?姞儿心里有些发慌,没成想那人离自己这般近。青娥瞧着姞儿的神色,说:“娘娘,这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要不是浣碧发现早了,娘娘若有个闪失,后果真不敢想。”
姞儿迎眸看她,问:“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青娥愕然,细看了看布偶,思忖着说:“奴婢记得书里说过,这个好像叫‘巫蛊之术’,能迷人心智,还能让人命呢!”
姞儿笑着摇头:“这并非‘巫蛊’,施巫蛊者,要将对方的生辰八字写在布偶身上,但这个上面只是写了个名字,旁的什么也没有了。再者说,巫蛊之物需藏于隐秘幽暗处,哪里能堂而皇之摆在床上?”
青娥越发诧异,反问道:“那这是什么?”
姞儿闻了闻布偶身上的血渍,有股臊味,皱着眉头说:“这不是人血?!”姞儿又细嗅了一下,恍然:“是羊血!”
青娥捂了捂鼻子,道:“就算这个不是巫蛊,那也是有人想用它来吓唬娘娘,想对娘娘不利。”
姞儿笑着睨了她一眼,青娥糊涂地看着姞儿,问:“娘娘笑什么?奴婢说错了吗?”
姞儿又笑,却不再往下说,只道:“青娥,你把本宫今晚要穿的礼衣取来。”
见她走了,姞儿忙攥住素月的手,眉眼肃穆,语气急促地对素月吩咐:“素月,你将这布偶仔细包好,交到洗砚斋,给王逸甫。再传话给彩云,今晚来见窈淑苑。”
素月头一次见淑妃如此慌乱,又只感到攥着自己的那双手冰凉潮湿,心知此番非同寻常,笃定道:“娘娘放心。”
素月待要转身,又听姞儿道:“素月,本宫以及两位皇子的身家性命,全在你手上,你,千万莫负了本宫。”
切莫,负了本宫。
素月闻言,正色一笑,露出皎白的牙齿,道:“娘娘放心,奴婢定不辱命。”说罢,素月忙仔细将那布偶包裹好,往洗砚斋而去。
姞儿矗立原地,直至素月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青娥恰好捧着金漆礼盒、钗簪礼衣过来侍奉,姞儿莞尔:“天色不早,替本宫更衣梳妆,该去赴宴了。”
凤仪殿上灯火炜煌,隔着紫琉璃帘,可见堂上一片冰莹。大片云母屏风,满月形水晶石的鉴盘。
姞儿款款入席而坐,只见无垢与世民一并在在主宾位,众皇族俊髦为盛会所服的锦衣玉冠,侍候宴席的宫娥的素手,都在九层金枝叶灯的映照下,发出奢丽而优越的光彩。
随着一声钟磬,八个侍者一起搬上巨大的金盘,上有一座冰雪冻成的酥山。众人发出一片赞叹,这座酥山装饰着各种珠玉宝石,还有红珊瑚点缀。
世民放下酒杯,缓缓道:
“朕继位以来,幸得皇后忠言劝解:皇家诸事一切从简,国库虽有金玉无算,普天之下百姓却
35、海魂碧玺生宿缘 。。。
是疾苦。恩泽需时时流于宗亲,惠及苍生。这次四川所获,每位皇亲均按年齿辈分得一份。今日乃朕之长孙皇后芳辰,以皇后久病难愈,朕不忍再继续从简。为皇后之寿,特送上南山雪酥山一座,只待皇后令下,各位可同享此佳品。”。
他手持金觞,递给长孙皇后喝,自己又端起另一盏,缓缓的喝下。
长孙盈盈浅笑,泪眸注视着世民,道:“臣妾……谢皇上。”
一片整齐的“万岁”声,酥山被宫娥们一一分装在银盏中,递给众人。
随着酥山逐渐变矮变小,世民才看向姞儿,眸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瞬,转瞬即逝。
姞儿的嘴里发苦,如此琼浆,竟是苦涩的。
后面皇子公主们陆续登场,愔、恪在其中,也是礼服华冠。
她装着掩袖轻笑,眼神也全落在两个孩子上。世民偶尔也说上几句,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她。
世民不经意的侧过脸,他的侧影如玉山一般俊美绝伦,似乎自盘古开天时就是如此。食物热气蒸腾,令他的额头上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的手不断的在抚摸自己腰间的一个玉带……
世民忽然举起酒杯,一笑,朝承乾道:“承乾,过来,陪父皇喝一杯。”
酒酣笑语霎时冻结。皇叔中山王严厉的瞟了恪,又瞟了眼承乾,似笑非笑。
承乾走到了御座面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笑嘻嘻的脸上全不设防:“父皇圣明,今日是母后生辰,宫中许久不曾这般好玩热闹了。只是奏乐起舞的女娥不够好看……还不如我中的那些……”
众人嘘声,不再说话。
太子承乾自入主东宫以来,偏好酒色,性喜玩乐,更是与不少乐伶、舞姬闹出不少荒唐事,已是人尽皆知。世民几次三番训斥之后,虽有所收敛,但劣根已种,难以扶正。
长孙皇后病容骤然紧绷,此时,李神通果断的站起来启奏:“皇上,太子酒醉,御前恐有失仪,还是臣带太子回宫较为妥当。”
世民的声音柔润绵密,却连针都插不进去:“承乾连这点酒量都没有,朕可不信……”他侧对皇后:“这点酒,是难不倒太子的。”
不祥气息愈加浓厚,姞儿心跳越发沉重,却不敢大声喘息。
承乾用手扶席,锦衣委地,潇洒不拘笑道:“儿臣敬父皇。”说罢,仰头饮尽杯中之物。
世民环视四周,轻哼:“承乾真长大了,看来该选个王妃了。朕为你选遍天下,总能搜寻出一个匹配的女子?朕的谕旨:从下月开始,各州郡都可仿造皇帝选秀之制,将才貌兼备的未婚良家女上报,为太子选妃。”
闻言,皇后双肩一震,不由掩袖猛咳,一位小太监过去为他捶背,仍是气喘连连,推开小太监,央道:“皇上,万万不可!古来选妃,唯有皇帝。承乾怎可享此福泽,况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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