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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纵使相逢应不识 。。。
古今名士、骚客,但凡胸有丘壑者,莫不期望可以伸展抱负:或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或是写下旷世巨着以求名垂青史;或是周游列国宣扬学问自成一家……追根究底,不过为一个“名”字。
眼下,皇上为当今三皇子、六皇子求“贤师”,怎能不令文人、儒士们心中蠢蠢欲动?
偏偏真正的“大儒、高士”却非沽名钓誉之辈,而是心性淡泊、甘愿隐居于“灯火阑珊处”,怎会为今上一纸皇榜而入世?
实际上,世民心中早已有合适人选,他曾如此对姞儿说:
“普天下,真正名副其实的‘高士’不过淮南王逸甫与锦州陆宗道二人。可此二人断不肯轻易置身王庭……若不是出于他们自身意愿,恐怕圣旨也难以勉强。”
果然,应召揭榜的人都是些一瓶不满半瓶咣的文人,皇子之师仍然无果。
半月后,礼部尚书顾明帧上了一本折子奏道:隐居山林数年的当世名儒王逸甫,愿出世为皇子之师。
世民批阅奏折之手顿停,眉宇舒展:“此话当真?那王逸甫现在何处?”
顾明帧深知今上求贤若渴,私下早已做足了准备:“卑臣已将其安置在长安驿馆。”
“嗯”世民淡淡应道,面色无波,大笔挥毫写了一道手谕:召王逸甫进宫面圣,三日后在崇文馆为两皇子行“拜师礼”。
突厥一战虽是胜了,却胜得并不体面:
贞观元年关中饥荒,贞观二年又添蝗灾,三年再起水患……如此境地,世民硬是掏空国库,举国上下节衣缩食,给李靖凑出了那支征伐突厥的队伍。
反对之声自是不在少数,大多臣子认为应该先“休养民生,待国库充裕之后再兴西伐之兵”。
朝堂上乍闻此言,世民怒火顿生险些拍案而起:
荒谬!眼下乱世初定,兵将尚且精锐,正该伺机剿灭突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用兵最忌讳拖延,等到“国库充裕”之时,他的兵就该变成“饱暖思□”的酒囊饭袋了。
这一仗非打不可!
所幸李靖没有让他失望,即使他曾经违抗旨意,但身为将领正该如此。
倾国一战,数十万兵将正穷得叮当响,大败突厥自然会肆意掠夺一番世民知道将士们的心思:他自己就是马上打天下,这类事自然也干下不少。
熟料,御史大夫萧瑀劾奏李靖破柮裳勒剩薹ǎ回收湮铮奥泳憔。敫斗ㄋ就瓶啤保俺志蘼桑菔看舐樱⑹姹Α!
萧瑀如此举动,不过是唯恐李靖拥兵自重,想借机打压一下他的气焰,或多或少的,也掺杂了愤恨“李靖不顾淑妃安危”执意出兵的私心在里面。
李靖的确可恨,尤其是他手下那个叫做苏定方的前锋领军,脾气、秉性根本与他如出一辙。更可恨的是:这两个人都是难得的将才!如若非要寻个“罪魁祸首”出来,他定然要保李靖,那苏定方尚嫌浮躁、行军也欠稳妥。有李靖,就还会有第二个苏定方,第三个苏定方;但若没了李靖,即便有一百个苏定方也不顶用。
况且,这苏定方着实恨得他牙疼,若不是萧瑀,恐怕至今也不好定下罪名给他些惩治!
每每思及此,世民都不禁苦笑半晌:这也算是自己的私心罢就连这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私心,还是借着萧瑀才得来……
◎
长安驿馆
纤云侍在尘香榻畔,正仔细端详着一幅画卷,从瓶瓶罐罐取出各色膏体,往子期脸上又涂又抹,每隔半晌,就打量半天:
“凌,这下就算是王逸甫本人也看不出破绽!”
子期闻言,抿唇而笑:“那是你手艺好。”
眼前忽悠飘过一抹明澄澄的阳光,随即重新陷入无尽黑暗子期不禁眯起黯沉沉的双眸,蜷缩在尘香榻中的身子陡然坐直,似欲追逐那缕光明而去,束发的缎带无端滑落也未察觉。
少顷,他隽美眉宇间涤荡起微不可见的恍惚:的确,他痛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正因终日置身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他才不得不时常想起她……
纤云瞥见子期面上如此光景,眸光哀惜,默然拾起缎带,将他满头绵长墨发拢在手中,一圈一圈,紧紧系起。似乎如此就可以将他绑在身边。
“紧了,纤云……”子期声音绵软,淡淡笑开来,似是抱怨。
眼眶莫名一酸,纤云狠狠拽着缎带,系得更紧。
“嘶”子期倒抽凉气,却不再抱怨,只笑着,雾蒙蒙的眸子愈发迷离。
恍惚间,他眉宇倏然微蹙,随之越蹙越紧,容颜渐渐煞白如雪,光洁的额角竟然渗出大颗大颗晶莹汗珠。
纤云见他神色异样,立刻慌得手忙脚乱将他如墨长发解开:“凌!凌!”仅仅是将缎带系紧了些,怎么会这样?
子期纤长手掌在胸口胡乱摸索,另一手紧紧按住鬓角穴位,唇角痉挛般瑟缩起来:“……”口中含糊呢喃几句,便身子一歪瘫在榻上昏厥过去,当即人事不省。
事发突然,纤云不由自主被唬得失了心神,正手足无措时,只听窗棱“吱呀”一声,一道蓝色身影急速闪进驿馆内,在她身侧站定。
纤云扭头侧目,杏眸渐渐有了焦点,只见眼前一身蓝色长衫的刚毅男子却是玄空,他正盯盯望着眼前面容陌生的男子,诧异道:“王逸甫?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不是王逸甫,是阁主。”此时纤云已然思绪清明大半,秀颜焦急:“方才易容之时,阁主突然头疼非常,接着、接着就昏过去了……”
闻言,玄空原本冷漠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凛然上前一步,拱手拜道:“阁主,恕属下越矩!”话音方落,便以手掌探入子期衣襟,摸出一樽细颈紫砂瓶儿,倒出一粒墨红色药丸儿,塞入子期口中,再以掌击他胸口,促使药丸下咽……
纤云倒抽一口凉气,双目死死盯住那瓷瓶儿:“是噬魂丹!”怔愣失神良久,幽幽转视玄空:
“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凌为什么会服噬魂丹你都知道些什么?”
噬魂丹,乃是传承自渺云宫的一味专为“身受重创、无力回天之人”配制的丹药。其药效是通过超负荷消耗人体内的气血精华,使重伤者在死亡之前维持“精神抖擞”的状态。不过,也会大大缩短其剩余生命。
玄空默然将紫砂瓶儿封好,重新放入子期衣襟,声音有些嘶哑:
“阁主他自知时日无多,便借助‘噬魂丹’来延续昔日功力”
“自知时日无多……笑话!自知时日无多还服用噬魂丹?自知时日无多还要易容成王逸甫进宫?难不成他是想”
似是想到什么,纤云愤懑之声嘎然而止,转头注视床上双目紧闭之人,眼眶雾气蒙蒙,语带幽怨:
“阁主他该不会是想……”死在淑妃身边?纤云呼吸顿失,后半句尚未说出,已然语滞。
他与那个女人,生前不能同室,死后亦要同穴?
“你为何不阻止?”
“玄空只知忠于阁主,况且阁主决定之事,没人能够阻止。”侧首,玄空幽幽注视纤云,眼神萧煞冰寒:
“云,今日之事只你我二人知晓,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望海阁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浩劫:先是内乱,即时武林各派恐怕会借机围剿望海阁,而且,渺云宫也不会任这个将望海阁连根拔起的大好时机白白溜走……”
稍顿,玄空双眸凛光毕现,闪过阴暗杀机:
“所以,你最好能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泄密之人,包括你,云。”
◎
崇文馆
是日,一向肃静幽雅的崇文馆尤其热闹:
皇上与淑妃端坐上座,三皇子、六皇子恭敬侯在帝妃座侧。不少好事的宫娥、太监偷偷躲在崇文馆远处瞧着,打算看看当这当世闻名的儒学名士是否如传说中那般俊雅。
“淮南王逸甫觐见”陆荣甩开嗓子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便遥遥走来两名修长而轩昂的男子,身姿挺拔竟完全不似江南人士。
陆荣对世民耳语:“皇上,那身着白衫、双目失明之人便是王逸甫。”
只见那白衫男子生得一幅平庸姿容,却气魄秀丽,无论行动、举止皆自成风流。只可惜他双目失明,由身旁的青衫男子搀扶着,缓缓行至帝妃座下,躬身礼拜道:
“草民王逸甫,拜见陛下万岁,淑妃娘娘千岁”
看似极其随意地微微俯□子,却令人无法从他散漫的动作中寻找出任何对君王“失礼、不敬”的细枝末节。
他声线清冽而嘶哑,宛如晶莹白瓷上布满了岁月的纹路。
这种声音无端令姞儿想到幼年度过的隆冬季节,彼时她的父皇还只是晋王。姞儿惟一一次成功地私自逃出晋王府玩耍,便意外的捡到过一只残破的纸糊彩绘灯笼,北风“呼呼隆隆”嘶鸣着钻进纸窟窿,又嘶鸣着钻出来,而灯笼上描绘的五彩斑斓的小人儿却依旧光鲜……
就是这种感觉姞儿望着冬日明媚阳光下王逸甫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漆黑双眸在昼亮光芒下格外突兀、空洞、暗沉不见底。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对死气沉沉的、已经瞎了的眸。姞儿却无法对这双黯沉沉的眸子转移开视线。她有些迷离的看着它们,似乎那里面藏匿了纠缠不清的、深沉而又压抑的忧伤。
亦或者,她是在无意识中想从这双眸子中寻找出什么?
“贤卿平身”世民对王逸甫满意颔首,缓缓挥动龙袖,广袖拂风而扬,巍峨帝王之气内敛且洒脱。
几个垂首而立的宫娥忍不住偷偷抬头瞟了瞟她们日夜仰慕的君王,顿时粉颜羞红、呼吸停滞。很显然,在王逸甫这般中等姿容的陪衬下,圣上的龙颜显得愈发风华熠熠,宛若朝霞。
话音未落,世民似是察觉到了姞儿的心不在焉,眸光有意无意在她身上流转几下。
姞儿倏然回神,敛起飘散的思绪,美颜端庄地对王逸甫浅浅颔首,微笑潺潺:“先生肯入宫是吾皇之幸,今后无需多礼。”
王逸甫这才谢了恩,直起身来,目不斜视,危襟伫立,随同来的青衫男子依旧侍立在他身旁。
在龙椅一侧乖乖等候许久的三皇子恪有些耐不住无聊了。坦白说,他和音今天因为拜师而被母亲逼着换上了礼服华冠。华服、峨冠硬挺挺的质地穿起来很不舒服,表面又密布着大片大片的刺绣珠线,叫人穿着愈发觉得肌肤硌得慌。
新老师是个瞎子,断然不会管得太严,上课时假如他们私底下搞一些小伎俩也不用担心被发现这样想着,恪好不高兴,瞅着父皇不注意的空儿,赶紧朝音眨巴眨巴眼睛。
音当然知道恪的心思,也觉得今后上课应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俊颜亦暗暗浮上喜色。
恪脑袋瓜像拨浪鼓儿似的转转,往围观的人群中一瞥眼,见有几个熟悉的小脑袋在人群中晃晃悠悠,丝毫不肯安生:正是承乾、泰、若黎……
最扎眼的当然还是太子承乾,不只因为他那一身明晃晃的灿金蟒龙袍。承乾近来长高了许多,已经能够及得上父皇的肩膀了,挺拔的身躯显得他容止风姿都颇为英武,不少老臣都谄媚吹捧承乾“颇有圣上当年的武猛之风”。
而自己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勉强强碰得着父皇的肩膀……恪盯着自己腰际的正首四爪玉龙佩,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转而又想到:泰、音都要比自己矮上三指之多,自己也不算最矮。
再次将泰、音的身量同自己比较了一下,恪心中才宽慰许多。
“请六皇子、三皇子行拜师礼”陆荣不知何时已经踱到恪、音面前,拖长了调子道。紧接着便有小太监将茶盏塞到两人手中。
恪和愔心中都清楚:自己穿戴了硬绷绷的华服冠冕就为了这一刻,忙将十二分的敬畏堆上脸庞,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茶水端到王逸甫面前。
“学生李恪,见过老师,请老师喝茶。”恪少年勃发,雏凤声清,举手投足间端的是分毫不差。
正低头等着王逸甫接茶,却见身着天青衫子的随侍走来将茶盏接过,那人指尖微微碰触到了恪的手指,透心的寒凉便丝丝渗入,恪不由得“咦”一声打了个激灵:
这个人手好凉,比玉带河的冰冻差不了多少!
恪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忍不住瞄了一青衫男子的面庞:
薄唇似剑刻,眉目若刀削,斜眉直飞如鬓,眼神凛冽泛寒,周身弥漫酷煞之气!
恪蹙眉,不禁有些疑心此人来历,但见面前青衫男子指缝中突然飞出一道银色丝线,急速蘸了茶水,又急速收回指缝中,诸多动作在眨眼的瞬间完成!
好、好快!恪不禁哑然,再用眼角余光环视四周,众人脸上毫无异色:竟没有人发现这青衫男子的动作!
那青衫男子察觉到了恪的异样神情,面色有微微一丝动容,轻眯着眸子看了看恪,方将茶盏端给王逸甫。
王逸甫接过茶盏,浅啜茶汤,随即儒雅而温吞点头道:“
33、纵使相逢应不识 。。。
三皇子不必多礼。”
音敬茶时,恪斜睨着眼睛仔细看着,那青衫男子的动作如方才如出一辙,而音和其他人仍是没有丝毫察觉。
恪使劲吞了口唾液,思量着要不要把方才这件事告诉母妃,再没有玩闹的心思,循着剩余的礼数浑浑噩噩行完了拜师礼。
做为皇子之师,王逸甫被赐居“墨竹”,这并未出乎众人预料。
墨竹,位于大安宫东南一隅,可谓皇宫中最为静谧清幽之别苑,因其四周被栽植了大片的迦南墨竹而得世民御笔赐名“墨竹”。苑外竹叶浓翠欲滴,暗有墨香萦绕,苑内香兰雅卉成圃,为稍显凄清的墨竹别苑添了几许甜媚之韵。
墨竹林间有一方空地,建造者别具匠心地在此处加盖了一座书房,以竹为材,以白绢为帐,名为“洗砚斋”。
现在,洗砚斋已成了王逸甫为两位皇子授业解惑的学堂。世人皆知,大唐鸿儒王逸甫最为擅长的便是音律与儒学,所以他对世民提出“只教授两位皇子音律与儒学”,世民亦欣然答应。
或许出于王逸甫对音律的偏好,恪与音第一日所学的,便是音律中的琴艺。
恪与音对此尤其期待,除了他们本身对学习琴艺并不感到乏味之外,最主要的是两个小家伙想见识一下“目盲”之人究竟如何操琴。
王逸甫将墨发尾端轻轻束起,一袭素淡棉纺白宽袍,清幽宛若清晨林间弥散的雾霭,懒懒斜倚靠枕,娓娓而谈:“但凡琴曲,大多从‘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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