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之后,莫名的忧虑不禁浮现在姞儿心头,如梦魇,无法摆脱。
无叶眼神漆黑如墨,从那没有边际的夜色乌眸中,姞儿隐约洞悉到晦涩的敌意。再试着仔细审度刻意装作嬉笑谩骂无所忌惮的众人,她分明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不知谁说了一句:“听闻淑妃娘娘舞姿蹁跹若仙,天下无人能及,如此良辰美景,何不请淑妃娘娘起舞助兴!”
“恳请淑妃娘娘一舞”众妃嫔纷纷附和,拱手求拜,广袖缤纷,姹紫嫣红。
“这,恐怕……”惘然推托道,淑妃面露迟疑:自己身子虽然已经大好,却总是隐隐发虚,腿软无力,一旦动作过于急促便头晕目眩,更何况是起舞。况且,她已嫁做人妇,岂能再像个舞姬一样当众起舞?想来,她再不能生育之事,宫中已经人尽皆知,惟独自己被蒙在鼓里,今日肯定是要受难为了。
李渊深深凝视淑妃,笑意盎然,道:“想来,老夫多年前,曾经见过淑妃之舞,至今记忆犹新,还是请淑妃不要推托为好。”
“姐妹们,咱们可都忘记了,淑妃娘娘身子一直不好若是再有什么闪失……”燕妃见缝插针地挑衅,不放过丝毫机会。
知道燕妃下面要说什么,懊恼之余,淑妃朱唇轻咬,冲李渊盈盈福身,道:“臣妾尊太上皇旨意。”
世民仍是攥着她微微有凉意的手腕,眼神愧疚而复杂,却是无话。轻轻松了那牵绊的指,姞儿暖融融冲世民一笑,如三月春风,几乎让他沉沦。碎步轻移,淑妃踱步到甘露殿正厅,只留一个风情万种的摇曳背影给众人,同笙、萧、筝等琴师轻语几声,只见那一众琴师都面露赞叹之色,频频颔首。
就在众嫔妃嫉妒非常地盯着淑妃袅娜绰约的丰姿身影时,她不期然一个回眸,将一切尽收眼底,不露声色,缓缓行礼道:“太上皇,皇上,皇后娘娘,臣妾今夜就以舞相合《潇湘散曲》。”幸好她今日着衣不多,还穿了轻便的软缎子鞋,虽然不比舞鞋,却也足够了。
阑珊灯火中,淑妃纤细长身静静矗立,着一袭白胜雪的芙蓉裙,汤汤广袖飘飘如仙,裙摆轻盈若飞若扬。笙萧音韵忽悠先起,旷远清幽沁人心脾,淑妃挥洒水袖长舞,凝白兰花指,自水雾衣袖中绽放,宛然芙蓉生于浩浩绿波之上。
古筝后进,音韵陡然丰满浓郁,层层迭起,声声不息。
随着悠远绵长的古筝之音,淑妃双臂斜斜展开,蓬松衣袖渺渺舒飞,似蝴蝶恋花;玲珑脚尖轻点地面,悬空旋转如梭,俨然凌波仙子踏水而来,飞星灿溅月华。正舞到好处,却见姞儿面色愈发苍白凉薄,娥眉紧蹙,脚步频频踉跄起来。一个抡腰耍花之后,淑妃眼前一片黑暗,纷腾汹涌,散淡的微弱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骤然,虚空之中,靡靡有音
20、人间天上夜惊鸿 。。。
若洞箫者,飘渺回旋,牵引着她的意识与舞步。那洞箫之音,犹如一根无形却有力的丝线,灌输给她源源不断的力量与勇气,指引她舞动的身躯。
吹洞箫之人是世民,他湛眸含笑,情意潺潺,温润如春。
朦胧中,吉儿只觉起舞之人似乎不是自己了,她不再有意识地安排下一个动作,而是任由空蒙萧音指引着她:
时而高山云海,一波万顷滚滚涌来;时而流水含情,月色相随影徘徊。或是花枝轻颤,雾锁重楼;或是梧桐黄昏,相思闲愁。
她的舞姿追随着他的萧声,他的萧声支撑起她的舞姿他是金风,她是玉露;他是孤骛,她是落霞;他是楚风,她是暮云;他是青峦,她是秋水……天涯海角,天上人间。生生世世,永相随……
天籁萧音絮絮消逝,姞儿香汗娇喘,将最后一个动作凝结在流动不息的时空中,如雕如塑。一曲毕,余音饶梁,后味隽永,在座之人无一不为之震撼。世民放下洞箫,携了她起身,回归入坐。
四周痴愣愣的注视目光,逐渐变恶毒而阴险。
诡异的是,那阴险恶毒的目光来源却不知在何处,因为几乎每个人的面色都是平静而淡漠的。在皇宫生存的女子大多是这种表情。
世民宠幸过的妃嫔并不很多,淑妃之外,最为得宠的便是燕妃,阴妃、韦妃几乎是微弱雨露均沾,不相上下,平日里和淑妃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按道理来说,其余妃嫔对她的仇恨应该不至于如此令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那至阴至毒的目光究竟来自何处?嫉妒也好,仇视也罢,这一刻,握着世民的手,姞儿忽然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人生有此知己相随,已是大幸。
副宴上,恪深沉的眸子眷恋地追随着自己母亲,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母亲起舞,也是最后一次。
“如果可以,真想追随她到地老天荒……”音忘情地喃喃自语,这个女子,他名义上的母亲,夭夭妁华,脱尘遗世,美如嫡仙。
光阴一刻一刻流逝,随着夜之深沉,还没有到子时,桌上借故离席的妃嫔越来越多。
按照祖制,皇帝在新春之夜是要与皇后一同度过的,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末了,姞儿也终于乏腻不堪,披上红香水貂毛披风径自出了甘露殿,呼吸几口甘冽清新的冬日空气。又是一年了呵……姞儿独自寻了静僻的一处,想偷几分闲,却被一双大手牢牢拥住:“自己躲在这里清静来,竟不与我守岁了!”
是世民,他没有以“朕”相称,加穿了厚重的紫金狐狸毛披风,拥住姞儿,一阵暖意将她包裹。姞儿菀尔,嘲弄道:“你和我在一起,皇后怎么办?”
“新春之夜同皇后在一起,可没有规定要和她……”世民在姞儿耳畔轻语几声,姞儿脸色倏然滚烫,支吾半天没有说话。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穿这么厚重的狐裘出来”
“你怎么这样不正经。”姞儿娇嗲道。
“可是方才跳舞的时候就想了呢……”世民略带沙哑地说着,滚烫唇瓣将姞儿光华细腻的肌肤一寸一寸覆盖,腾出一只手将身上宽大厚重的狐裘铺在地面……春意方好,夜色正浓。
神秘浩瀚星空下,袭香酥暖狐裘中,丝丝情深,脉脉意浓,世民裹紧了姞儿身子,吮吸她馥郁凝脂的玲珑耳垂,呵气缠绵道:“还冷么?”
颤颤心动,姞儿笑道:“经过方才一番,又被你这样拥着,哪里还会冷?”
“真是爱煞了这种以地为席,以天为盖的感觉。”世民凝望星空,着迷道。
“都是做了皇上的人了,还是这样肆意妄为……”
不等姞儿说完,忽觉腰上一紧,正对上世民华彩闪烁的眸子,恍然惊梦,竟已忘言。
“真不生气么?”谈吐清朗如珠玉,叩得人心扉乍暖。
“生气什么?”姞儿心中明镜一般,清楚他指得是隐瞒她不能生育之事,故做不知,直直与他眸对眸。
“明知故问。”几乎被她眼神刺伤,世民别过头,佯怒白她一眼。
“那你要我怎样?哭闹埋怨,喋喋不休,怨天尤人?”她面上浮现一丝浅笑,同当年杨广驾崩之时的她如出一辙。
“不怨恨我?”愈发紧地肌肤相贴,世民目光深沉,胸臆感慨。
“既然于事无补,又怨恨你做什么?”姞儿环住他颈项,声如玑珠幻月华:“你对我隐瞒,也是情非得已。想你心中也不甚好过,否则又怎会整日让人给我灌那些汤药!”
魁梧身躯陡然僵硬,恍然记起她的聪慧,世民缓舒一口气,娓娓道:“良药苦口那你以后还喝是不喝?”
“以后顶多预备些花露水,用来清口。”姞儿笑道。
云消雾散,世民眉宇逐渐松弛,沉醉道:“此生能有出澐相伴,吾幸甚矣!”
21
21、生灵涂炭关中地 。。。
观星台高百余丈,供钦天监观测星象变动、推测祸福之用。钦天监,顾名思义,就是掌管天文历法、记录天象的部门。
观星台上,道骨仙风的老者与长孙无忌款款而谈。
“国师,结果如何?”长孙无忌殷殷问道。
“蹊跷啊,蹊跷!”国师捋着胡须道:“百年来,老夫观星象、测天下运势、定成败气数,从来没有见过此种星相!”
无忌问:“此话怎讲?”
“紫薇星入帝王格,执掌乾纲,而坤星却出现了两个!此乃不详之格局。”老者徐徐道。
无忌问:“怎样不详?”
“坤星成双,辅佐帝王之侧,却一真一假。可惜,如今假坤星得势,真坤星失势。真正的坤星与紫薇星心心相映,若此星成,则帝业可保!”老者眼神晶亮看着无忌,道。
无忌沉思,道:“如若假星成事,则格局如何?”
“三代之后,女主天下!”老者笃定道:“老夫明日就会禀告圣上:如今职掌凤印之人便是那颗较亮的坤星。而稍微黯淡的坤星,才是真正应母仪天下之人。”老者闭眼,道。
长孙无忌拔出魁星宝剑,驾在老者颈项之上,威胁道:“国师如若执意向圣上禀报,今日就死在无忌剑下!或者,国师可对皇上说那黯淡的坤星是妖孽之星!”
老者摇头,道:“老夫多年窥测天象,泄露天机,死期报应已到。长孙大人,还是请您动手吧!”
“哼,没有你,我还会再任命新的国师来主掌钦天监!”长孙无忌眼中闪过冷冷杀气。
“一切自有定数,变数亦在定数中……”那国师淡然看向长孙无忌手中寒刃,怡然而笑:“该逆转的,必然逆转。”
无忌手中利刃猛挥,寒光一凛,切下国师头颅,“嗤嗤”血浆喷涌达数尺之高!
那头颅滚了出去,面色带笑,口中喃喃:“坤星已黯淡,相聚总无缘,莫笑人太痴……”似未及说完,便短气而亡。
无忌见那头颅缓缓阖上双眸,竟似带了意味深长之笑,不觉冷汗顿涌,手中魁星宝锋“当啷”一声坠地。
*
甘露殿。一地,落絮无声。
世民疲惫之余,蓦然环视烁金砌玉的寂寥殿宇,再瞥一眼面前堆积如小山的奏章,颓然双目幽闭,斜偎龙榻小憩,神情迷离,独留心中雪亮明澈。
难得闲静下来,偷享这久违的超脱与安逸,思绪如水漫漫泻出。已经许久没有听听自己这颗“心”的声音。日复一日,它陀螺般疾速旋转不停,自己几乎快要忘记这颗“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它正临巅峰绝顶,俯瞰众山小;它此刻满腔激情,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统中原,建立一个固若金汤的富庶王朝;
屹立世界之巅,景色虽美不胜收,却也高处不胜寒。他一门心思建立万世功勋,成就帝王伟业却依旧会在某一个梦醒时分,怅然若失。自己绝对是丢失了什么。一个对他来说分明很重要,却又无暇顾及的某物,亦或是,某个人。
“启禀皇上,中书侍郎温彦博在宫外求见。”新上任的钦点太监总管陆荣禀报道。
世民眉头微皱,抿一口莲丝普洱茶,复又批阅起折子,垂眉道:“宣。”
中书侍郎温彦博一身石青百兽彩绣贡锦官服,匆匆而至,进得正殿,躬身道:“皇上,臣有急奏!”
“准。”世民抬头,蹙眉,凝视。
“山东、河南三十州大旱,今年租赋无所出。去年冬,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州又遭霜害秋稼!”温彦博忧心道。
“为何不早报!”世民扔了手中折子,冷冷扫出一眼,道。
“关中以及山东、河南等三十洲巡抚,一连向户部上了几十道折子,却都石沉大海!”温彦博焦急道。
“现任户部侍郎可是裴矩?”世民沉声道。
“回皇上,正是裴大人,可是裴大人重病在身!”
“中书侍郎温彦博,朕命你同尚书右丞魏徵,火速往关中诸州赈济灾民!”世民道。
“臣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奏!”温彦博眼神踟躇,晦涩道。
“温爱卿但说无妨。”世民道。
“皇上!既然皇上恩准,就请恕臣斗胆进言!这是卑臣代笔大相国寺新任国师,进言观星所得,以及‘京师才子’联名上书请命‘处死后宫妖孽淑妃’的奏折”温彦博稍微沉气,自广袖中缓缓抽出明黄色暗纹奏折,双手捧住,索性破釜沉舟,道:“天灾频降,大相国寺新任国师观天象,曰:此乃天谴之兆,贪狼煞星化做后宫妖孽,动摇君心,霍乱朝纲所致!由此,三十洲百姓民怨四起……”
“混帐!”不及温彦博话落,世民漆黑深眸中怒意电闪,陡然拍案,沉声道:“动摇君心?朕的心只有朕自己最清楚!传下旨意,再有谣言惑众者,轻则发配朔北,重则杀无赦!”
“臣,尊旨!”温彦博急忙收口,干涩吞咽一口唾沫,道。眼下皇上震怒,此事若是再多言,这“妖言惑众”的罪名,怕是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此时,温彦博觉得自己手中明晃晃的奏折最为碍眼,呈上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半晌,君颜渐渐舒展,温彦博趁着皇上低头进茶之际,忙不漏痕迹地偷偷将奏折塞回袖口中。
誊然,头顶冷冷飘落一声:“慢着。”
温彦博陡然一震,心跳霎时漏掉几拍,缓缓将那奏折自广袖抽出,忐忑道:“皇上!”
重重深呼一口气,世民容颜清俊肃厉,直直凝视温彦博手中奏折,笃定道:“呈上来。”
温彦博只得悬着一颗心,大气不敢出,双手将奏折呈上。
帝王粗糙的指尖,慢慢摩挲过折子上的烫金暗纹,嘴角冷峻道:“温爱卿暂且退下吧。”
“臣,谢皇上。”正求之不得,温彦博忙不迭道,窃松一口气,暗自庆幸皇上再看奏折之前将他谴开。
若是皇上看见了那奏折上的内容,怕是……“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下这档子事。”追悔莫及,温彦博亦不敢再想了,脚步匆促凌乱,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不断的宫阙重地,对于眼前奢华贵胄的金玉美景,他毫无留恋之情。
定定凝视折子最后加缀的一长串“京师才子”联名,那些字迹龙飞凤舞、轻狂难掩。
世民眼眸阴枭漆黑如子夜,隐约有潺潺怒流奋涌,逐渐奔流成波澜滔滔,最后咆哮到极限,“嗤啦”纸张被蛮横扯裂撕碎的声音,惊扰了肃廖静谧的甘露殿。
旦见世民大掌一挥,广袖凛凛飞拂,纷纷纸屑错乱陨落,待到衣袂落定,他森然看向陆荣,喉头滚动,道:“告诉淑妃,今日不用等朕了,朕今夜去韦妃那儿。”
太监总管陆荣愕然不解,随即迅速正色道:“奴才遵旨。”
听到太监总管陆荣脚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