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漫天落雨,出澐拧扭着身子,仍是不依不饶地喊着:“阿孩,阿孩……”
风不止,雨未休。
凤仪殿前,暕跪地不起的身影终于逐渐被黑夜吞噬。
“阿孩,父皇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暕被软禁在皇城的时候,出澐曾这样问他。她喜欢和暕在一起。暕把莲花花瓣碾碎了做成香袋,终日挂在身上,因而他满怀都是莲花的香气。
暕淡然一笑,道:“他怕我夺了这江山。”
“你会吗,阿孩?你想当皇帝吗?”出澐歪着脑袋问。
暕不语,将她搂在怀里,宠溺道:“我的好姞儿,你觉得呢?”
出澐嗤嗤笑道:“阿孩才不会呢。”
“如果父皇也像你这样想,该多好。”暕叹道,神情落寞。
那是出澐最后一次与暕相见。她的阿孩,那个曾经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温柔青年,在皇后丧殡之后就被逐出京都、终生不得踏入皇宫一步。
大业七年,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宫阙,开始将它阴郁残忍的另一面呈现在她面前:比如死亡,比如父皇对暕的无情。
3
3、金风与玉露相逢 。。。
大兴宫东侧,过了朱雀门,下得玉带桥,便是莲花池。
四周景致曲水蜿蜒,叠嶂假山连绵含黛,淡笼翠雾霭凄迷;再看高处,金甍琼闼琉璃盏,檀香轩窗璎珞屏,绣金描丹,雕龙镂凤。汤汤碧波之上架一道蜿蜒长廊,直抵莲花池彼岸。
出澐自幼年就尤其偏爱这一池睡莲,常领着几个婢子腻在池边嬉闹,玩累了也不舍得离开。
萧皇后问她缘由,她却一脸认真:“我总做一个梦,我夫君会在这莲池上出现。”萧皇后扑哧笑了,只笑道:“好个不知羞的小丫头。”
如今出澐虽已是豆蔻华年,童年时这段趣事仍时不时被宫娥们当做笑话提起。每每她来,总引得不少宫娥、太监偷偷围着看。
母后薨了之后,父皇对她愈发宠溺起来,几乎满足了她所有的要求。只有一件事除外:她想见阿孩。没有了阿孩的皇宫,是如此令出澐觉得乏味且寂寞。
皇上召李建成、李世民进宫这天,恰好从横跨莲花池的回廊上经过。
太监总管吴佟升引着这两名隽秀清雅的青年,踏足脉脉春水之上,辗转于漫漫长廊之中。
李建成着天蓝色嵌银线长衫,伟容止,气英杰,仪表堂堂,远观之似黛峦巍峨;李世民紧随他身后,一身水紫色绫丝轻袍,美修仪,质清华,眉斜入鬓,英姿遐迩,近窥之若玉树临风。这两人皆是英武俊秀的美少年。
“陛下正在‘舞乐坊’,”吴公公且行且言,两不耽误:“两位且先随老奴去临湖偏殿候驾。”
“建成与二弟在此谢过吴公公,”建成道,“公公在宫中侍奉多年,资历也是最老。若此次建成兄弟二人有幸得以护佑圣上左右,还仰仗公公多加提点。”建成言辞恳切,逢迎老道。
这番话说得吴公公很是受用,抿了嘴连连颔首,正欲再张口,却听长廊尽头恰有女子嬉笑之声传来,清泠若冰,叩人心扉:“彩云,看本宫的‘蹁跹凌舞’,比起当年母后如何?”
回廊转角处,出澐公主一身素白衣衫,足尖点地,悬空旋转如梭。她旁若无人地双臂斜斜展开,蓬松衣袖渺渺舒飞,白胜雪的芙蓉裙绕身飞舞,俨然凌波仙子踏水而来。
“自然是殿下舞得好看了……不过,殿下可得小心点儿,阮大人说了,‘翩跹凌舞’虽美,却也容易摔着!”转角处又追出一名娇憨婢子,忙不迭应承着,足下碎步匆匆。那婢子惊见吴公公三人,大喊:“殿下小心!”
出澐回神,却已收不回足下力道,只慌忙喊着:“大胆,快点让开!”
吴公公忙说着“奴才遵旨”转身让路,建成也身手利落地侧身避开,唯有世民低头攒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分明神游天外!许是察觉到气氛异样,世民刚要抬头,就被迎面飞来的女子撞倒在地。
“世民!”
“公主!”
世民不仅被撞得胸口闷疼,脊背也疼得像要散架一般。他觉得莫名其妙,又因被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而神色愤懑。但当他真正将她看得仔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所谓冰肌玉骨,嫡仙之姿,即是如此罢。
出澐龇牙咧嘴地长长吁一口气,似庆幸劫后余生:“好险!”正对上一双水墨潋滟的乌眸,再细细打量他,端的是俊美英武,气度灼华。那人被“浏览”半晌,脸上淡淡匀染了一抹红晕。
“你是谁?”她扬起尖巧下颌,秋瞳含波,夭夭妁华,犹胜三春之光。
“我……”世民还未开口,却被吴公公殷切打断:“启禀殿下,这是唐国公之子李世民。”又对李世民道:“世子,此乃出澐公主。”
“公主殿下。”世民乌眸似潭,定定看向她水眸深处。
“公主殿下。”建成眉心笼罩了奇异情愫,缓缓行礼,神色恍惚。
“殿下,老奴这就扶您起来。”吴公公将手伸到出澐面前,恭敬道。
出澐意识到此时两人暧昧的姿势,素颜倏然飞霞,被彩云和吴公公搀扶着起身,心中却恼羞不堪,暗怒这李世民方才怎么不让开。
侧立一旁的建成此时才一个箭步上前,急切道:“世民,可曾受伤?”
脊背分明快散架一般闷痛,世民强撑着起来,修身挺拔,淡笑遐迩:“不妨事。惊了公主圣驾,还望公主恕罪。”他垂手而跪,垂眉敛目,气度从容。
出澐没有准他平身。
莲叶清香,掺在风中,打破此时的寂静。
世民眼前,一双银缎绣月鞋缓缓踱过来。停下,小巧的足被层层白绉纱裙摆盖住,若有若无的兰脂清芬随即袭来。她半蹲□,低低凑到李世民面前,面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坏笑,浓密睫毛将星眸遮住大半:“本宫可以恕你无罪。不过,你要为本宫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臣万死不辞。”世民惊异自己的脱口而出。居然,好似着了魔。
啧啧。彩云偷瞄一眼出澐的神情,不禁对面前半跪着的俊美青年心生怜悯。
“嗯,平身吧,”出澐欣慰道,虚扶李世民一把,凑到他耳畔呵气如兰:“现在本宫命你去栖华殿,扇张贵妃那个贱人两个嘴巴子!就说是本宫赏她的。”
世民面色一凛,起了一半的身子复又跪下:“臣不敢。”
“哼!方才你不是说愿意为本宫万死不辞吗?”出澐揶揄着,悻悻别过头去。
吴公公见她转瞬变色,心知这出澐公主自幼被皇后宠溺纵容,又深得皇上喜爱,虽禀赋聪慧亦难免骄纵,生怕李世民心性倔强闹出什么乱子,慌忙从中周旋:“殿下,李世子实乃……”
吴公公话未说完,便被世民打断:“殿下,卑臣……不打女人。”
出澐闻言一顿,双肩轻轻抖动,竭力忍耐着笑意。半晌,她清清嗓,转身,星眸流光,轻挑娥眉:“算了,本宫也不与你计较。”莞尔浅笑道:“平身罢。”若芙蓉不胜雨露之娇羞。
“谢公主殿下。”世民举眸,恰见她手挽裙裾离开的背影,翩若惊鸿。
“嗯。”出澐朱唇轻抿,拖长了语调低哼一声,转身,忍俊不禁低低偷笑。
待出了长廊,她想起方才种种,忍不住又笑一次,对彩云道:“命人取了新罗国去岁进贡的‘墨玉舒筋散’给他送去……顺便打听打听,父皇给派了个什么差事。”
“殿下,你说的‘他’,是谁啊?奴婢愚钝,听不明白。”彩云故做疑惑,满脸促狭。
出澐双颊晕开一抹霞色,羞怒道:“好个彩云,本宫真是惯着你了!”张手欲打。
“殿下饶命啊,奴婢‘万死不辞’。”彩云学足了腔调,手挽裙裾撒腿跑开,边跑边喊。
“你这小蹄子,看本宫如何收拾你。”岀澐道,忙不迭提溜着裙裾追上去。
碧叶接天无穷处,映衬了她裳白胜雪,长发如墨,红唇酥润,像极了一幅写意隽永的工笔水墨画。她喘息,奔跑,嬉闹,大肆挥霍那些潮湿得近乎惆怅的莲花清香,丝毫不吝啬地释放她的冰铃铃的笑声……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纵容她、宠爱她,仿佛她可以一直这样肆意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地老天荒。
莲花池上的紫衣少年,使出澐从单纯快乐着的孩子,迅速蜕变成甜蜜而忧伤的闺阁少女。这种蜕变几乎在瞬间完成。
但命运似乎和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措不及防地得到,又措不及防地失去。她父皇并没有让李建成、李世民在宫中任职,而是命他们继续留守晋阳。
彩云回来时,出澐瞥见她手中仍捧着那只黑檀烫金纹的匣子,秋瞳一黯,问:“他不肯收?”她端起白玉牡丹茶盏,静静看着嫩绿茶丝在碧汤中上下翻涌,犹如她此刻的心情。
“不是的殿下,奴婢好容易才打听到皇上在临湖偏殿召见了唐国公世子,可等到奴婢赶到临湖殿时,陛下已经移驾去张贵妃的栖华殿了,奴婢还打听到……”彩云凑到出澐跟前,耳语道:“陛下原本是打算让他们二人在宫中担任一官半职的,不知怎的,结果却不了了之。”
出澐黛眉轻蹙,放下白玉茶盏。心道:父皇恐是怕养虎为患罢。唐国公李渊善谋略,如今又手握重兵留守晋阳,父皇不可能不对其有所忌惮。
她瞥了眼彩云手中的“墨玉舒筋散”,对一旁垂首立着的小太监吩咐道:“小庄子,拿这盒‘墨玉舒筋散’给吴公公送去,别声张,就说是你孝敬他的。”
“是,殿下。”小庄子小心翼翼将那檀木烫金匣往怀里一揣,领命去了。
“殿下,小庄子哪里会有那种贵重的东西?”彩云服侍着出澐更衣,疑惑道。
“小庄子当然不可能有墨玉舒筋散,吴公公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是送者是谁。说辞,也不过是个说辞而已。吴公公侍奉母后多年,本宫多给他些赏赐也是应该的。以后行事也方便些。只是,那人脊背上的伤,想必得多养一阵子了。”
彩云见她恹恹的,只是摇头偷笑,也不多言。
终于,出澐无可避免地对情奢淫溢、步步为营的宫廷生活厌倦起来。她不再是父皇口中的“小野马”,而是常常闷在屋子里发呆,很难有真正能令她开怀的事情。她不再乐此不疲地去掺和嫔妃们的勾心斗角,甚至也不再捉弄她的师傅阮之昂。
大业八年,因出澐心中那几许青涩情愫的滋长而变得尤其漫长。
*
自从萧皇后薨了,每逢宫中有佳节宴会,总有嫔妃攥着出澐的手,红着眼圈哽咽道:“天可怜见的,刚及笄就没了娘亲,真难为这孩子了。”每当此时,出澐就没好气啐道:“本宫快活着呢,可不想在大好的日子里找晦气。”
又是一年上元节。无论如何,出澐绝不打算待在宫里继续受奚落。她早就盘算好了这个上元灯节的去处。
是夜,鸿蒙匿云,灿月流华。九重宫阙灯影绰约,熏香飘移,在凄迷旖旎的月之海洋中,犹如海市蜃楼。宫娥,女优,手秉宫灯,擎了珍馐佳肴,来往如梭。
黑暗偏僻的宫墙角,彩云趴在墙头上瑟瑟发抖:“殿下,奴婢真的不敢跳……怎、怎么办!”
宫墙外,出澐催促道:“彩云,你倒是快跳啊。”
“奴婢害怕,殿、殿下……”
“彩云!”出澐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她声音圆润婉转而不尖锐,犹如覆盖了一层淡淡的晨曦薄雾,让人稍不留神就陷入这声音的温柔陷阱中去。
“殿下,奴婢真的不敢跳。”墙上的人影丝毫没有移动半分的意思,反而哆嗦得越发厉害了,声音哽咽。
“你这胆小如鼠的死妮子,”出澐险些气结,道:“罢了,本宫现在数到三,你若再不跳,本宫就自己去!”
“一”
彩云死死攀住墙头,停止哭泣。
“二”
彩云狠狠吞咽一口唾液,从墙头向下俯视几眼,仍是瑟瑟缩缩不肯动弹。
“三!”
出澐一数完,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去。
彩云急了,嘟囔着:“跳就跳,大不了一死。老天爷,奴婢死了,也是为了公主而死的!”她牙一咬,眼一闭,“噗通”跳下。“哎呦”彩云倒抽凉气,呲牙裂嘴地呻吟着。
“真是的,非得逼我用这一招!”出澐偷笑。皎洁素白的朦胧月华,映出她超脱尘寰的绝色容颜,嘴角带着坏坏的调皮笑容。
上元灯节时,东都洛阳是不必“宵禁”的。
夜市上,灯火辉映,香雾缭绕,游人往来纷织,络绎不绝。随处可见闹花灯,舞狮、戏杂耍的杂曲班子。街头巷尾也摆满了卖猫耳朵,捏泥人儿,冰糖葫芦,槟榔果儿等小吃摊位。
隆冬的寒意还没有消失殆尽,街上桑,榆,柳等树木也尚未抽出新芽,那光秃的枝干末梢,本应一片萧索落寂,满是寒凉之气。是夜,却有各色玲珑剔透的薄茜纱、彩抽丝,攒制成蔷薇,牡丹,芍药,杜鹃,木槿等花卉,插扎在枝头,树梢,花团锦簇,争香斗艳,好不热闹。又以芭蕉叶,紫芸草,青芷蔓,玉蕙藤等翠绿葩草,缠绕在花下、树枝,倒也碧丝柳垂,栩栩如春。
“彩云,彩云!你快过来看,这个好像好好吃的样子!”出澐兴奋地指着街边摊位上大堆的猫耳朵喊着,绝色容颜晕染了醉人的喜悦神采。 她斜斜挽了简单的发髻,歪垂在一侧,云髻上点缀了一粒龙眼大小的真珠,再无其他,颈上裹红香色水貂裘翻风领,着一袭雪白妆锦面棉绒裙,外罩纯白色水貂皮翻毛箭袖窄身短夹袄,越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再看脚上是嫣红色小麋皮靴。虽然不过十四五岁,却已经能看得出是倾城之色。
“小姐,不要吃这些东西啦,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清秀水灵的丫鬟拽着少女的胳膊,不满地劝阻着。说是丫鬟,却也是明眸皓齿,一身精美斐然的衣饰:一袭杏黄色锦缎面绒裙,外套葱绿撒花羊皮坎肩,脚蹬松青色羊皮靴。高挽发髻,斜插玳瑁珠花簪子,真珠流苏梅花钗,清秀中又有一番娇憨之态。
“总是这样扫兴!”出澐不满
3、金风与玉露相逢 。。。
地嘀咕着,忘情地嗅着猫耳朵的香味,对摊主道:“都给本宫、姑娘包起来!”
“好咧,姑娘请稍等。”小贩满脸谄媚地扯开了嗓子喊道。
从这小美人身上的衣物,他早猜到这定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心中早就窃喜不已,赶忙麻利地包好了,恭恭敬敬双手递道少女面前:“姑娘,请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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