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蒙太子出手相救,感激不尽。”姞儿瞥见建成手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又道:“太子今夜因我受伤,如不嫌我粗陋,请让我为太子包扎伤口。继续任它流血,怕是太子的血都要流干净了。”
听了姞儿最后一句,建成竟笑开来。姞儿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取下随身携带的丝帕,小心翼翼给建成包扎起来。建成深邃的眼眸,盯着姞儿,一言不发。
姞儿心生疑惑,抬眼看他。建成喉咙滑动,冲她淡然一笑,将视线移向别处。
*
世民率领三千五百唐军战胜窦建德的十万大夏军,获虏五万余人。凯旋之日,喜出望外的李渊封李世民为凌驾于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将”,又封陕东道大行台,赐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共邑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这样尊贵的仪仗规模已堪比皇帝。
是夜,太子建成宴请军中将士、朝廷重臣,为世民接风洗尘。酒席上,觥筹交错,高谈阔论,气氛热烈。
建成面色微醺,他步履蹒跚走来,替世民斟满酒,道:“二弟,你以少胜多,大败窦建寇那贼人,仅凭此战,便足以令你留名青史,成为千古名将……来,为兄,敬你、这天策上将!”
齐王元吉也嘻嘻笑着过来,道:“二哥,我也敬你。”
世民已然喝得不少,俊美面庞氲着淡淡红光,他眯眼凝视建成,神情复杂。他薄唇牵动,接过建成手中的酒盅,笑道:“谢大哥,谢四弟。”说罢,一饮而尽。
筵席上有不少是刚从战场归来的将士,他们早已神疲力乏,多半应酬个一两杯就请辞。众人不好强留,也就早早散了。
世民刚出了太子府,便觉胃里翻江倒海地痛起来,眼前事物也变得模糊只觉喉头一阵腥苦涌上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滩血!
世民拽着侍卫苏财,咬牙吩咐道:“酒里有毒……带我回秦王府。”苏财见这阵势,忙应着,跨上白蹄乌,载着世民一路奔驰回府。刚进门,苏财就喊着:“王妃,大事不好,秦王中毒了!”
此时世民已经神志不清,昏厥过去。一心盼望世民回来的姞儿,见他回来后竟是如此光景,心痛如刀绞。无叶也骇得面色惨白。
御医忙活一夜,终是松了口气,对姞儿与无叶宽慰道:“幸亏救治及时,毒酒都吐干净了,若是在迟半柱香的事件,秦王性命难保。”
姞儿与无叶对视一眼,不由都红了眼圈儿。犹如到地狱中走了一遭,熬过刀山火海,终于回到人间。她推门而入,见世民呼吸平和舒缓,似乎又重新睡去了,面容是狂风飓浪后的安逸宁静。想起他昨夜口吐鲜血不止,人事不省的情形,她仍然心惊胆战!总算,性命无忧,否则……泪水又模糊了眼帘。
床上形容憔悴的男子,缓缓抬起眼皮,无力地眨着,虚弱笑笑:“傻瓜”手指颤抖着,抚上她脸颊,拭去悬挂着的泪滴:“怎么,又哭了。”
姞儿皓齿咬住下唇,紧紧捏了他手腕,一字一句道:“你若敢丢下我,自己先去了,我定也随你到黄泉!”世民摩挲着她的发梢,干笑几声又咳嗽起来,气若游丝道:“有美眷若你,我还舍不得死咳咳……”
姞儿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心中恼火:“看你再油腔滑调!”
长吁一声,世民眸光若幽潭,攥着姞儿的手,放到心口:“这里,被捅了一刀……那是从小袒护我的大哥,和跟着我到处打架的四弟。”
姞儿攥紧他粗糙的掌,心猛地收紧。世民面无波澜,一眨不眨地盯着纱帐顶端,异常平静:“迎击薛军那一战,我给四弟发了四封救援急笺!即使最后一刻,我还相信四弟一定会来的,我对自己这么说,对我的将士们,也这么说……”他眼中弥漫着浓雾般的忧伤,凝视着姞儿:“直到你来了,又拿各种理由搪塞我对四弟的疑惑。你知道,那时候,我宁愿是自己多疑了,或许
12、旧朝王孙不可留 。。。
四弟并没有收到我的求援、咳咳、咳……”
因情绪过于激动,语速太快,世民又咳嗽起来。姞儿忙捋着他胸口,给他顺气,却被他推开,粗粗喘着气:“前日,我却在四弟书房,发现了被揉皱丢在一旁的求援信笺……”
世民将脆弱与疼痛,不加任何掩饰,全都陈列在她面前:“姞儿,其实,那晚我看见大哥,将粉末倒在敬给我的酒杯中了,只是,”他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究竟放了哪种毒药。在我心底根本不相信大哥是真的想要我死!”他顿了顿,又道:“于是我和自己赌了一次……”
姞儿身子一顿,她太熟悉这种皇家夺嫡的把戏。她让他枕在她的腿上,手指摩挲着他俊美苍白的面庞。她吻他。他的唇,是枯萎的,落满尘埃的。她的柔软与温暖,让他沉醉其中,忘却那狂风暴雨后的遍体鳞伤。
成为天策上将之后,世民有了短暂的休养时间。他开始埋头于诗词、书法,沉溺在“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中。往日的征战与撕杀,悲痛与软弱,似乎只是一场梦,从来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
姞儿不清楚,在那些“阳春白雪”“镜花水月”后面的,那些世民小心翼翼遮盖着隐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悲苦辛酸。
他不说,她也从来不问。他只是会突然搂住她,在最深最沉的夜里。稠密得令人窒息的浓重夜色中,世民浑身颤抖,带着他温热的喘息,在姞儿柔软潮湿的躯体中寻求慰藉。她在他的掌心下,打开,舒缓,绽放……搀杂着他的,暧昧的味道。
他恰到好处地控制着□,以一种匀和平稳的律动持续着。有力,镇定,仿佛永不停止,犹如广袤无垠的海洋,沉静深邃,却酝酿着汹涌狂澜。
13
13、恨由情生几纠缠 。。。
皇宫武德殿
龙榻上,睡梦中的李渊,微微侧身辗转,仍然不忘攥着婕妤张慕娴的手。他裹着金缕龙袍,身躯以一种匀和舒缓的律动起伏,伴随着浑浊的厚重鼾鸣声。
张慕娴并不知道皇上宠爱她的原因。皇上只是攥着她的手,定定看着她,他的眼睛透过她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
张慕娴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天然透着一股秀美温婉的气韵。她像是从褪色的水墨画卷中走出的撑伞女子,通身弥漫着烟雨江南的清隽水雾。
“太子觐见”太监尖锐刺耳的通报声,划破了寂寥空洞的宁静,慕娴惊得一个激灵。李渊已经醒来,半睁着惺忪睡眼,面上仍旧是掩饰不住的劳乏困顿。
“父皇。”太子建成一脸难色,眉头紧簇,看看慕娴,又看看李渊。
“怎么?”方才睡醒的李渊见太子如此,心知他定有要事禀报,又忌讳张婕妤。李渊道:“但说无妨。”
建成又行礼,正色道:“儿臣儿臣要禀报的事,事关重大,四弟也曾亲耳听见……”
李渊见他尚未禀报,就已先做诸多解释,不免心中疑惑,道:“究竟何事?”
“父皇,儿臣绝非危言耸听,而且,句句属实!”太子建成神情越发隐晦,低低沉声道:“秦王在儿臣家中,狂妄自言功高盖主,说自己有天命,日后必将是本朝君主!”
睡眼惺忪的李渊,闻到此言,双眸圆睁,凝眉道:“建成,身为太子,你可知道诬陷的后果?”
建成笃定道:“启禀皇上,儿臣知道。儿臣听闻众多传言,皆云:‘秦王居功自傲,他日必反’!担忧父皇安危,寝食难安,故冒死相谏,一颗忠心,可昭日月!”
李渊不语,眸光蓦地黯淡几分,轻叩桌案,若有所思。
太子眸光凛冽,朝张慕娴瞟过去几眼,她似有所觉,举头,果然窥见太子的暗示。
张慕娴明白太子的意图。她咬咬牙,柔声对李渊道:“臣妾倒是没听见秦王说‘自有天命’。只是,前几日宫中大宴,臣妾凑巧儿听到秦王说这江山是他拼着命打下的,他功劳第一。居然还有不少朝臣连连赞同,说是秦王之功足以名垂青史……臣妾乃一介女流,也不懂男人们这话里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李渊怒道:“这不孝子!竟敢如此口出狂言,难道他想谋权篡位不成!”
太子建成嘴角勾起,朝张慕娴满意一笑。张慕娴别过太子的视线,垂下眉毛,静立在李渊身侧。
她与太子初遇时,还是个新入宫的小宫女。
那个落雪的傍晚,她正被宫中的管事嬷嬷罚扫太液池边的积雪。她百无聊赖地扫着,见四下无人,就玩起雪来。她挥舞着手中的扫帚,扬起厚积的白雪,羚羊般轻捷地跳跃着,笑着,叫着。
她正玩得忘乎所以,不经意间转身,一个身着金丝狨袍外罩黑色狐裘的男子猛然闯进她的视线!他很英俊,薄唇紧抿着,目光冷漠地审视她。
慕娴僵在原地,无奈地发现自己平日里被强行灌输的种种繁复礼节,对于这个突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竟然无一适用。
猛得,那人将她拥入怀中,吮吸她鲜艳欲滴的粉唇!宫女慕娴惊慌地低低急呼一声,随即淹没在男子天旋地转的拥吻中。男子蛮横霸道的亲吻,充斥着令她着迷的热烈气息,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眸,任凭自己沉沦在男子健壮的胸膛中。迷失中,她听见耳边一声叹息,猛睁开眼睛,那男子已经不知所踪。天地间只剩一片萧瑟,和印在她脑海中的,他迷醉的脸。
慕娴暗自期盼能再次见到那人。等待,成为她在这冰冷后宫中唯一的慰藉。
直到某天,慕娴成为被太子选中的“线人”时,她知道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子,竟然就是当今太子建成。她在他冷漠如冰的注视中,奉诏侍寝。当她柔情万种的倒在皇帝怀中,她知道宫女慕娴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算我没有看走眼。”太子建成离开皇宫时,在慕娴耳边轻轻吐出一句。慕娴心神一阵恍惚,抬眼望去,恰好迎上太子建成轻蔑、玩味的目光。
太子鄙夷的笑容令她联想到:他似乎正满意地对一条狗微笑!她向他摇尾乞怜。而他扔过来一个笑容,算是对她的奖赏。她蓦地清醒过来。一种根深蒂固的情愫生生从她体内剥离。刻骨铭心的痛楚之后,迎来的,是重生的轻盈。
“慕娴,”李渊唤她,穿越过她的迷惘,“再为朕说说江南那些宁静的小镇,上次你说到用半熟的青梅酿酒,那酒叫什么来着?”
“陛下,青梅酿的酒,自然是叫做‘青梅酒’。” 慕娴掩口轻笑,道。
对于建成而言,张慕娴只是个意外。第一次相遇时,今日的张婕妤还只是个小小的宫女。那日他父皇之命入宫,却在湖畔看到肆意玩雪的张慕娴。
恍然觉得,这个小宫女与藏匿在自己心中的某人,竟如此神似!脑海中翻涌的记忆蒙蔽了建成的视线,往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呈现:
他同弟弟世民一起穿行在迂回的长廊中,忽然有精灵般的笑声入耳,他举眸,只见在浩浩碧波之上,临空出现一个白衣少女,衣袂翩跹,以一种神秘的步法旋转起舞,等他看得真切,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少女竟足尖离地,似是漂浮在虚空中,恍若飞仙。他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她凝白如雪细腻如脂地肌肤,她星光流转的明眸,她飘逸凌乱的乌黑发丝,她浑身散发出撩人心魄的沉香气息。
她已近在咫尺,惊呼:“大胆,快让开!”毫不迟疑,他抽身让开。孰料,这一让,却让他悔恨终生。她还不曾抬头看他一眼,就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他眼睁睁看着她撞进了世民的怀抱中,看着他们眼中甭射出的犹如电光石火般璀璨的光芒。他的心,或许,是唯一没有被这光芒照耀到的阴冷角落。
如果她当时撞到的是他……咫尺之差,却是一生的错过。
一刹那的错觉,将张慕娴与他脑海中出澐的影像重叠,他竟不由自主地拥着张慕娴狠狠吻了起来!直到他猛然清醒,才逃也似的离开。他没料到自己会如此失控。
这场阴差阳错的邂逅,却为他收买了一个绝佳的棋子。建成嘴角勾起冷笑,心道:一旦女人动了心,还真是好对付,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愿意赴汤蹈火。
*
翌日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李渊瞪着世民,厉声怒叱道:“秦王,朕的天策上将!你几次三番宣称自己‘自有天命’是何居心?打了几场胜仗就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没有太子在朝中运筹帷幄,仅凭你一介莽夫岂能连连得胜?可你非但不知好歹还妄自尊大,说什么这江山都是你打下来的……李家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长子世袭!莫说太子军功不如你,真要让你做了太子,你也绝做不到他那份儿上……”
世民牙关僵硬,只觉心中屈辱难堪。他闭了双眸,修身巍然挺立,广袖中手握成拳,隐隐颤抖。他是何等骄傲的人物,凭白无故受此冤屈,胸腔中涌动的怒气,如沸腾的岩浆正蠢蠢欲动。但他心知父皇正在火头上,争辩说理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火上加油。
良久,他摘下冠冕,褪去天策上将的绶带,跪倒在地,叩道:“父皇,儿臣从未有夺嫡之心,也不敢自诩有天命,更不敢说江山是儿臣打下的。儿臣辞官以表清白,并恳请丞相彻查此事。”
李渊道:“你居然拿辞官来威胁朕?好,那朕就成全你。朕就不信,少了个天策上将,朕的朝中就无人了!”
这时候,突然传来急报:“报!突厥入侵,已逼近玉门!”
众臣哗然!
李渊身子微震,俯视一殿朝臣:“大敌当前,谁愿领兵迎战突厥?”
半晌,竟无人敢应。李渊又问:“谁人可出战突厥?”
仍是满殿寂静!
宰相萧瑀道:“陛下,还请陛下恢复秦王‘天策上将’之衔,秦王有武有谋,骁勇善战,必能胜利而返。”
李渊冷冷哼一声,负手寻思良久,终是对世民道:“暂且命你出击突厥,将功折罪。若是败了,罪加一等。”
“儿臣遵旨。”世民脸色黯然,遂奉旨迎击突厥。
世民率大军回击突厥,仅用两日便将突厥逼出大唐国境。李渊不赏不罚,只命他官复原职,此事才算作罢。但李渊心中已对世民有了诸多芥蒂,形势斗转直下,种种不利都指向锋芒太盛的秦王。
姞儿向来不过问世民在朝中之事,但她十分明显地感受到世民对父兄态度、应对策略的变化。那些跟随他浴血奋战的部将们,愈加频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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