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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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遗爱-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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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达见姞儿情形不妙,唯恐砸了今日生意,忙不迭自布囊中掏出些干粮塞到她口中,猛拍她后背使其下咽。接着舀了一大瓢凉水泼在她脸上,口中啐道:“臭娘们儿,看你还敢给老子晕过去!”说罢又将一瓢凉水迎面朝她脸上泼去。

突如其来的冷水激得姞儿陡然一个寒颤清醒过来,她缓缓睁开双眸,视线却被夹杂在人群中一个男子所吸引:那人竟生着墨绿色的眼眸!遥望之,妖美若鬼魅。他一袭素白绉纱宽袍松松束起,行走在肮脏与泥泞中却纤尘不染。

姞儿只觉眼前擦肩接踵而过的行人皆面容模糊,耳畔周达骂骂咧咧的絮叨声也听不甚清晰唯有那白衣男子突兀地呈现在她眼前,宛若他就是这人间唯一洁净的所在,只需接近他,她便能得到救赎。

毫无预期地,白衣男子徐徐转过视线,径直与姞儿对视。

她几乎未假思索就接住他的目光,而后缓缓展露笑颜,双眸华彩流转。即便容颜被牲畜的污秽物遮住,即便饿得几欲昏厥,即便被捆绑住手脚……她也要抓住这极其渺茫的一线生机。

姞儿的笑容令那绿眸男子眉宇微微一滞,原本淡漠如水的神情逐渐融化。良久,他挪动步子,在与姞儿相距咫尺的地方驻足,目不转睛盯着她,问周达:“她,多少钱?”

周达想也不想便接道:“最少也得四十两纹银……”话未说完,那男子已掏出银子递与周达:“我买下了。”周达唯恐他反悔,忙将银子紧揣入怀,口中抱怨着为姞儿松绑:“这样好的货色,四十两仍是亏了。”

那男子并不理会周达,只盯着姞儿:她瘦骨伶仃,容颜沾满污秽之物,双手被反捆在背后,通身散发着刺鼻腥臭气味,积满污垢的衣衫湿答答地黏贴在身上……即便如此,她却笑得从容而淡定,如同蜿蜒在山涧的粼粼溪流,双眸撒发着摄人心魄的光华。

他从襟怀中掏出一方素白胜雪的绢帕,蘸了水,轻轻为姞儿擦净面上的污物,墨绿眼眸中潮汐暗涌,道:“你叫什么?”

姞儿眼帘微微耷拉须臾,转而直视对方幽绿瞳孔,里面清晰倒映出她的轮廓。她暗沉一息,道:“奴家名唤夕影。”

此时,周达持了块烧红的烙铁,冷不丁掀开姞儿衣襟,在她后颈上狠狠烫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印记。这始料未及的剧痛令姞儿未及呻吟就蹙眉昏死过去。

周达努着嘴,将烙铁探入水瓮,“嘶嘶”热雾随之蒸腾,他满意地扫一眼姞儿后颈上猩红的烙印,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这是规矩。”

闻言,那白衣男子骤然容颜阴沉,通身弥漫起修罗煞气。周达见他面隐杀意,又觉有阴凉寒气飕飕袭来,不由得大骇,暗道:不妙,今日怕是遇到高手了。

果然,白衣男子广袖一挥,变掌为刀,携着猎猎杀气眼看就要迎面劈下!

“你个混球!老娘寻了半天都找不到人影,你在这儿磨蹭什么?”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冲白衣男子劈头盖脸骂道。又瞥见昏迷的姞儿,那妇人霎时花容变色,忙拽下男子腰际的钱袋翻看,见里面竟空空如也,因狠揪着他耳朵怒道:“子期,你该不会用四十两纹银把她买下了吧?”

白衣男子耳朵吃痛,当即灭了气焰,抽着凉气,再顾不得周达,转而对那妇人央求道:“娘啊,这银子算我借你的好了。”

“你的银子还不是从老娘口袋里掏走的?”那妇人啐一口,便开始端详昏迷不醒的姞儿,啧啧道:“竟还有这般晶莹剔透的标致人儿……臭小子,算你有眼光,咱们芙蓉阁所有姑娘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一个。”说罢,转而笑嘻嘻地扯着白衣男子离去。

直到两人背影远去,周达方敢松一口气,暗暗庆幸总算能捡回条性命。

*

突厥兵退,雁门行宫内丝竹箜篌萦绕不绝、舞榭歌台水袖凄凄,处处皆是喜乐祥和。杨广骨子里便是一个颇酸的文人,此次死里逃生更是少不得嗟吁感叹,诗性大发之余,亦不免大肆庆贺一番。

所有武将官员皆在雁门郡行宫花天酒地大肆庆祝之时,世民这个头号功臣却恳请云定兴禀告皇上自己重症在身无法赴宴。云定兴对世民颇为看重,想他那日昏厥过去的阵势确实骇人便应承下来。

即便如此,日子仍难得清静:每日都有皇上的封赏从雁门行宫送到他帐中。世民的确因过劳而身心耗损,却没有云定兴想象中那般严重。一来他厌倦那种场面,二来奉旨追查出澐公主下落的几支御林军皆无功而返,他心中煎熬,着实无心饮酒作乐。

就在圣驾启程回京的前一日,御林军带回了出澐公主:一具裹着蹙金堆绫霞帔的女尸。杨广大骇,继而戚然恸哭,朝中众臣莫不哀之,纷纷跪地央劝:“陛下节哀。”

得知姞儿死讯,世民面上血色顿失,唯胸腔起伏如潮。已卧床数日的他单手撑起身子,未执一词便披上衣衫向外走去。

众人也不敢拦他,只好任由他踉踉跄跄出了帐。

世民寻了一匹黄骠马,紧攥着缰绳咬牙翻身而上,策马自雁门关向东徐行,口中唤着“姞儿” ,如同着了魔般寻遍每一处山隘,树林,边城,客栈,驿馆……

大业十一年,出澐公主薨。帝深痛之,召国丧三日。




9

9、国破倾城道相逢 。。。 
 
 
乱世中的长安,依旧繁华。

姞儿连续昏迷数日终于醒来,却惊觉自己置身于奢靡浮华的陌生之境:水精珠帘璀璨,漆金四壁辉煌,兰烛琼脂馥郁,清脂艳粉凝香,熏香琉璃盏中皆燃着催发□的香料。四下往来皆是衣衫轻薄的艳妆女子,步履摇曳,媚眼如丝……

她蓦地意识到:这是青楼!

荒谬,堂堂公主竟流落青楼,传出去岂不为世人所耻笑?太阳穴“突突”骤跳得生疼,她忙蹙眉按住,却见身上似是早已沐浴过,并换上一袭水绯色莲瓣绉纱罗裙。

“你醒了?”那日买下她的绿眸男子侧立在床畔,对她莞尔浅笑。他发丝柔韧如水草,通身萦绕清幽而潮湿的莲花香气,手执桃花扇,轻掩笑口:“这里是芙蓉阁。我呢,就是名满长安城、英武神秀、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艳冠天下的第一美男子秦子期……”

话未说完,便被个华服艳妆的美妇人手持鸡毛掸 “啪啪”抽打一番:“你个臭小子,又在胡说什么!”前一刻还温润美艳、气质高华的绿眸青年,顿时形容猥琐地夺门而逃。

见子期离去,那妇人盯着她容颜不由一愣,随即细细端详半晌,连声感叹:“竟阴差阳错得了如此国色佳人……”杏眸辗转,又道:“我是芙蓉阁的老鸨花无艳,姑娘们都叫我花嬷嬷。看姑娘你知书达礼,应是大户人家出身,想来必是不愿沦落到青楼。我花无艳也不是丧尽天良之人,若姑娘不愿留在芙蓉阁,只偿清所欠银两,天涯海角姑娘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姞儿疑惑道:“所欠银两?”

闻言,花无艳自袖中取出个金漆玲珑算盘摆在茶几上,十指灵活地“噼噼啪啪”拨弄着,边算边道:“我花了四十两纹银将姑娘买下;请泰和堂刘大夫诊金为十两,汤药费二十八两三钱;姑娘在天字一号房住五日,每日纹银一百两;沐浴香汤五两七钱;换洗衣物十四两;加上每日膳食费、香料钱、脂粉钱……共计纹银八百六十三两三钱,就算八百六十三两好了。”花无艳重新将算盘收好,笑眸潺潺:“夕影姑娘,你欠我芙蓉阁八百六十三两纹银。”

姞儿语滞,她没有随身带银两的习惯,无奈之下只得央求道:“花嬷嬷,请先容我回去,日后定将银两全数奉上。”

花无艳斜睨着一双眸子冷冷哼道:“笑话!姑娘若是去个三年五载不回怎么办?以姑娘之姿色,要么接客、要么献艺,少则半月多则一年,八百两纹银不在话下。姑娘暂且在此养病,可别做出糊涂事来。若姑娘盘算着逃跑,休怪我花无艳翻脸不认人!”说罢,花无艳又瞥一眼姞儿,眸光犀利地在她身上打个旋儿便摔门而去。

子期躲在门外,一见花无艳出来,忙不迭拽过她来,压着嗓子道:“老妈,八百六十两纹银!亏你要得出!”花无艳瞟个白眼,啐道:“竟捞不着一点儿好!若不是为你,老娘才懒得费神与她周旋,只需把她手脚捆了关到柴房里,饿上个三五天保准会乖乖听话!”子期闻言,俊颜顿时漾满融融春意,口中亦不再多言,只殷勤地搀着花无艳离去。

门一关,姞儿旋即身子瘫软躺倒在榻上:乱了,全乱了!眼下被困在此处,想要回宫更是难上加难。

后颈被烙烫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嘶”一声倒吸口凉气,试探着小心摩挲几下便侧过身子以免压着痛处。近来一连串事件皆令久居深宫的她措手不及。从小到大,她所作的最冒险的举动也不过是偷偷翻胧月宫那道宫墙而已。

经过几日辗转思量,她终是答应献艺,这亦是唯一的权宜之计。“夕影对于筝、琴、箜篌、胡舞皆略通一二。但夕影有个请求,”她稍顿,暗瞄花无艳面无愠色,便道:“陪恩客寻欢作乐之事,夕影一概谢绝。”

话音方落,花无艳掩面嗤嗤笑起来,道:“姑娘当芙蓉阁是何地界儿?哪有□还立牌坊的?”捧一盏清茶,抿唇浅酌,心道:这女子容颜清艳、风姿脱俗、举止有度,分明有大家闺秀之风,琴曲辞工或许不俗。

花无艳眯眼笑道:“不如姑娘先弹奏一曲,倘若果真才貌双绝也未尝不可。”扬声对门外一小厮吩咐道:“将我的凤尾琴取来。”

以莹白和田玉雕镂“凤舞秋月”纹饰的乌桐凤尾琴被小厮取来摆放在茶几上,姞儿遂轻扬广袖,杏眸微睐,唇角绽笑,灵巧十指随意弹拨起来,琴音悠然盘桓着流淌而出,似断非断,将续未续,轻淡若水却暗漾情愫,令闻者惊疑自己是否身陷飘渺云端。

曲调伊始,花无艳惊诧失神。姞儿广袖浩浩翻舞,十指弹拨时疾时缓,纵情挥洒犹如泼墨。琴音甘醇饱满却不失浓烈,起起伏伏似山涧呜咽,到铿锵之极处却转为迂回缱绻,在低糜至极时竟陡然扶摇而上,暗藏的情愫已然迸发,蓄势如虹欲冲上九重云霄。

花无艳不觉目瞪口呆,唯屏住呼吸,紧紧盯住夕影那双灵巧素手!夕影一袭罗裙随心而动,衣袂暗涌,墨发翩跹。猛地,她加重双手力度,十指驰骋琴弦间,渐成翻江倒海之势,她整个人似乎也化为怒潮,席卷着千顷波涛奔涌而来!极致之后,琴音徐徐转低,渐入尾声,令人想起飘翩木叶流连在秋风中迟迟不愿坠下。

这是分明失传已久的《鹿战》!若非亲眼所见,花无艳断然难以相信这宛如龙吟九霄、虎啸林原的铮铮琴音竟出自女子之手!若非豪情天纵,焉能弹得此曲?即便是女子,也应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花无艳不禁对夕影生出几分赞赏,便允了她不必应承恩客,只需献艺即可。

更令花无艳震撼的是:夕影之舞艺足令长安第一流的歌舞教坊黯然失色!她身量纤美柔韧,姿态变幻出神入化,甚至能舞出诸多世间少有的高难度动作,而且全程滴水不漏!

数日后,夕影初次登台献艺就艳惊长安,遂名声大噪!又因她从不放低身段与恩客应承,更愈发令人心生神往。愿一掷千金以求亲睹芳容的文人雅客、贵族名流,络绎不绝!

花无艳顿觉自己苦尽甘来,心中狂喜之余更是对这摇钱树百般关切,心疼得紧。

青楼,或许是唯一可令人暂时遗忘战乱的所在:没有血腥、杀戮,唯有朝朝纸醉金迷、暮暮枕美揽艳。繁柳烟花境,温柔富贵乡,仿佛只要不听、不想、不看,便可把战争与死亡抛之脑后这的确有足够的魅力,令人心甘情愿地夜夜流连。

却不知,一朝梦醒,乾坤已变。

杨广暴政之下,各地群雄纷纷揭杆起义,霎时风起云涌,席卷中原!

随着在芙蓉阁的时日增多,姞儿与这里的姑娘们渐渐熟络起来,惊觉青楼内亦有出尘脱俗、辞赋风雅的女子,尤其是被誉为“四名花”的蝶舞、飞雪、落蕊、如梦,皆是心有玲珑七窍的透亮人儿!也察觉花无艳并不像先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凌厉刻薄,却是个襟怀颇为豁达的女子。

那花无艳在风月场混迹多年,又暗暗把宝押在了夕影身上,自然无时无刻都在提防夕影逃走,致使夕影苦心密谋的出逃计划数次夭折。

她被困芙蓉阁,只能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风雨飘摇的大隋江山分崩离析:

十月壬申,李子通反,自号楚王;十二月,朱粲拥众数十万,寇荆襄,自称楚帝;十二年正月甲午,翟松柏起兵于灵丘,众至数万;四月癸亥,甄翟儿率兵十万进攻晋阳;七月,高凉通守洗珤彻举兵作乱;八月乙巳,赵万海众数十万自恒山寇南阳;九月丁酉,杜扬州、沈觅敌谋反,部众数万人;十二月癸未,操天成举兵反,攻陷豫章郡。

接着,马邑校尉刘武周反了,金城校尉薛举反了,光禄大夫裴仁基反了,淮阳太守赵佗也反了……林林总总的起义、叛乱正一点点撼动大隋基业,然而最令姞儿担忧的是手握兵权、留守晋阳的唐国公李渊!

古来但凡胸怀大志者皆深藏不露、伺机谋动。而唐公李渊能征战、擅谋略,非但不骄躁,反而沉潜隐忍、谨言慎行,仅此一点足以料定:其绝非可小觑之人。何况朝中“唐公必反”传言由来已久,虽无凭证,但,毕竟空穴无风!

姞儿不觉又想起父皇近年来对唐公的种种忌惮,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分割其兵权、削弱其实力。而李渊对此做出的反应,却异常沉静。

这愈发令人疑心:李渊的逆来顺受、步步退让,或许只是他蓄势待发、意图谋反的幌子!假使唐公果真谋反,那么她与李世民从此便是水火不容的境地……她心中一阵烦乱,指端轻颤着绞拧胸襟:若真有那一日,她是否有足够的意志将他从心中剔除?

芙蓉阁俨然是长安城内消息最灵通的地界儿,任何姞儿想听到的、不想听到的消息,都生生地硬塞进她耳朵。她依着窗楞,捧着《搜神记》读得有趣,却听有谈话声自隔壁传来,虽夹杂不少莺莺艳语,姞儿也能听得真切:

“唐公擅忍,素有奇谋,膝下数子皆为虎将。又娶长孙氏为儿媳,则天下不远矣。”

“你们可知那长孙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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