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背弃我南宫一族,苟且偷生,此其罪一;身为男子,以身侍人,此其罪二。敢问将军,如此罪孽深重之人,本王,如何能为一己之私,置众将士於不顾?”
司马晋拔出佩剑,沈声道,“好一个大义凛然的睿王殿下。”将佩剑缓缓移至缚在城楼的麻绳上,司马晋缓缓道,“本将手起刀落,此人,便是粉身碎骨。这人死不能复生,睿王殿下可要仔细思量啊。”
南宫逸静静地望著马上一身银甲的人,纷纭的记忆如同潮水,源源不断的袭来。身体的疼痛已然远了,心呢?南宫逸只是一笑,这般不堪的自己,要心来作甚。方才苦苦压制的腥甜涌了上来,南宫逸身子一松,殷红的血液自口中喷薄而出,染红了素色的袍子。
三十九
南宫瑾有些不屑的看著司马晋手中的佩剑,雪亮的剑锋刺伤了眼,轻笑一声,道,“此人便是司马将军不处置,本王亦不会听之任之。”眼眸一扫,南宫逸素色袍子上绽开的嫣红令南宫瑾淡淡心惊,遂接道,“但他毕竟是本王的亲弟弟,自当由本王以家法处置。旁的人若想插手,还恕本王冒犯!”
南宫瑾一闪而过的精光让司马晋有些心虚,但毕竟是大将,依旧面不改色道,“南宫瑾,待你有机会打败老夫再猖狂不迟!”说罢,回手挥剑,向那麻绳削去。
“住手!”沈稳的音色略微有些苍老,身著黄袍的男子缓缓踏上城楼,衣袂无风自动,平添了几分威慑。
南宫逸有些恍惚的神智被这声低喝唤回,心内盈满的苦涩忽而有些蠢蠢欲动。南宫逸暗笑一声,这是作甚?难道於他而言,嫡亲的兄长竟不如敌国的皇帝?南宫逸,你不是背祖忘宗,是什麽?
司马晋见了景赫,亦是一惊,忙跪道,“臣司马晋,参见皇上。”
景赫看了司马晋一眼,又转而望向南宫瑾,沈声道,“南宫逸是朕亲封的侯爷,便是有什麽不是,也该查清了再发落。司马将军,可是如此?”
司马晋略一皱眉,咬牙道,“皇上,可是他……”
景赫一摆手,打断道,“司马将军可是要抗旨麽?还是要罔顾法纪,滥用私刑?”
司马晋一愣,还欲说话,却见景赫身後的近侍暗自冲自己使眼色,那意思是要他大局为重,给皇上一个台阶。司马晋便不再坚持,只道,“臣不敢。”
景赫暗自松了口气,冲著司马晋身後的士兵道,“还不快把侯爷拉上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南宫逸定神望了望远处,却只是阵阵漆黑。南宫逸心下苦笑,便是疼晕了,听不见,看不见才好。只偏偏老天净不会遂了自己的愿,偏生要他如此清醒的承受这份折磨,南宫逸竟如此罪不可恕麽?
身子落入有些熟悉的怀抱,腕上的绳子被小心的切开,却依旧牵动了伤口,让南宫逸一阵痉挛。景赫轻轻拭去南宫逸额上的汗水,雪白的腕子一片血肉模糊,手臂软软的垂在身侧,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景赫轻声道,“逸儿?”
南宫逸勉力睁开眼,入眼处却是一片模糊光景,微微挣动了几下,南宫逸缓缓道,“走……带我……离开,不要……不要在这里……”
景赫理了理南宫逸额前的乱发,触手冰凉,皱了皱眉,景赫道,“没事了,朕在这儿,朕带你走。”说著,便安抚似的轻抚南宫逸的背部。
南宫逸放松了紧绷的身子,软倒在景赫怀中,微微喘息著。
景赫横抱起南宫逸,冲著身後的近侍吩咐道,“摆驾回宫!命太医在昭和殿侯旨!”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司马晋,景赫沈声道,“司马将军且安心,朕自会给豫国上下一个交代!”说罢,便自下了城楼而去。
南宫瑾望著那人离去的方向,朗声笑道,“本王还道司马将军此举乃豫王授意,却不知原是将军独断专行。”见景赫的步子一滞,南宫瑾继续道,“据闻风清候深受宠爱,长居豫王寝宫,却不知将军如何擒得那人来此?莫不是……”
景赫闻言笑道,“想不到睿王对朕宫闱之事如此了如指掌,倒是朕,疏忽了。”将南宫逸交给内侍扶了下去,景赫转身,暗黑的眸子直视南宫瑾,接道,“王爷处心积虑,劳心劳力,朕的事儿,便不劳王爷费心了。”
南宫瑾却只是一笑,毕竟是贵胄王子,虽则落魄些,也不乏风度,较之景赫的沈稳,便有了几分少年英姿,道,“豫王抬举,本王只想提醒豫王陛下,你的项上人头,需得留待本王祭奠我南国万千将士和本王的父王。”眼光若有若无的瞟了司马晋一眼,南宫瑾接道,“若是平白让人掳了去,岂不可惜麽?”
司马晋刷的一下白了脸,方才逞著一时之能持械闯殿,将一干礼法律例抛诸脑後,此刻经了南宫瑾提醒,不由一身冷汗。且不论景赫此人生性多疑,帝王心性,比常人不知多了几个心眼儿。单是持械入殿一项罪过,就足以让自己不得超生。
景赫面无表情的望向南宫瑾,又瞥了一眼司马晋,笑道,“睿王如此忠君之事,倒叫朕,感动非常。”顿了顿,接道,“朕若不自个儿保重,岂不对不住王爷一片苦心?”又转向司马晋,轻声道,“好好儿守城,旁的事儿,朕自会处理。”说罢,便自转身去了,背影瑟瑟,竟 让司马晋觉出一丝萧索。
回了宫,景赫却不急著去昭和殿,只是在勤政殿前停了车驾。入得殿堂,右侧的屏风後,隐隐一方香案,一尾素琴,薄纱烟笼中,孑然静立。景赫踱至屏风後坐了,指尖轻划过琴弦,若有所思。自三关沦陷,景赫已隐隐料到其中诡谲,却不曾想自己苦心经营的千里城防竟如此不堪一击,敌人推进速度之快让景赫有些错愕,而更可怕的是,自己精心挑选的将士竟没有一人知道敌人的真实身份。如此规模的战争,景赫起初觉得是近几年自己灭掉的几个小国联合所致。直至三日前,滦州守将拼死抵抗,将叛军阻隔在滦州城外。许是那人终於按耐不住,遂亲自领兵,世人哗然。那领兵之人竟是景赫早已诏告天下,予以厚葬的南宫瑾!如此,平日里看不惯南宫逸的大臣们便开始没日没夜的上折子,说是那南宫逸与南宫瑾内外勾结,看似归降,实则等待时机,图谋不轨。景赫亦知南宫逸非池中物,能咽下这麽些折辱的人,绝非惧怕死亡的妥协之辈,只是……
“禀皇上,太子殿下求见。”宫人的声音打断了景赫的思绪。“让他进来。”景赫起了身,行至龙案前,缓声道。
“儿臣参见皇上。”景騂上了殿,敛了衣容跪道。
景赫略一摆手,道,“騂儿不必多礼。”坐直了身子,景赫问道,“騂儿有甚事麽?”
景騂却不起身,只是垂首跪著,欲言又止。
景赫冷眼瞧著,半晌,道,“逸儿的事儿,你都听说了?”
景騂身子一震,一揖道,“是。”
景赫摩挲著案前的茶杯盖子,缓缓道,“騂儿是来为他求情的麽?”
景騂咬咬牙,摇头道,“儿臣,是来请旨的。”
景赫手下一滞,笑道,“哦?騂儿想讨甚旨意?”
景騂膝行几步,长揖至地,道,“请皇上降旨,赐南宫逸,死罪!”
景赫一愣,有些疑惑的看著景騂,道,“为何?”
景騂顿了顿,苦笑道,“事到如今,儿臣无意欺瞒皇上!”罢了,若这是最後的机会,南宫逸,景騂不悔!不悔遇见你,不悔爱你,不悔与你浪迹天涯,不悔,不悔亲手将你送上黄泉路!“几年前,儿臣随使南国,只一眼,便不可自拔。”无惧的对上景赫喑暗的眸子,景騂接道,“皇上志存高远,横扫六合,儿臣无意亦无力阻拦。儿臣不敢奢望与斯人长相守,只望远远的看著他。可是皇上,他是什麽人?‘煦若晨风清尘迹,墨舞山色凝绝弦’,谪仙一般的人,却是被谁摁入泥里,辗转呻吟?自古皇权之争,尔虞我诈,但他有什麽错?便是他与南宫瑾里应外合,凭他的心思,难道不知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皇上,儿臣自知他在劫难逃,只求皇上将这份圣旨交予儿臣,让儿臣,陪他最後一次。”言毕,声泪俱寂。
景赫皱了皱眉,望著景騂,道,“騂儿又怎知他必死?”
景騂只是一笑,道,“数月前皇上便察觉端倪,却只是隐而不发,不过是希望他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罢了。而今,木已成舟,皇上再留他何用?”
景赫闻言大笑,良久才道,“不愧是朕的儿子!不错,南宫逸必死。”景赫望著景騂微微发抖的身子,接道,“但不是因为他里通外国,而是因为,战前处置大将,军心必乱!”
景騂一愣,忽而笑道,“如此说来,竟是南宫瑾将自己的弟弟,逼上了绝路麽?”
景赫却只是哼笑,道,“騂儿又如何知道,那人不是故意为之?”轻叹一声,景赫道,“罢了,騂儿,朕准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後,朕会下旨。”
景騂只是一震,忙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四十
景騂入得昭和殿时,恰逢著太医请完脉,略微询问了几句,便遣了他们退下,自行入了内殿。
许是宁神茶的用处,南宫逸躺在榻上,沈沈的睡著。手臂和肩头的脱臼已然接好,只手腕处终是伤了经脉,隔著薄纱,仍有些红肿的痕迹。景騂行至榻前坐了,轻抚上那人的手腕,却引得南宫逸不适得皱起眉,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景騂一惊,忙松了手,退至一侧,兀自叹息。
南宫逸幽幽转醒,入眼处仍是昭和殿的宫灯,只灯影中多出一人,锦袍玉带,说不出的温缓之气。定了定神,南宫逸轻声道,“是你?”南宫逸轻叹一声,便是背著光,那人的轮廓样貌早已清晰入骨,却只是自己,欲逃不得。撑著身子正欲坐起,却引得手腕处一阵钝痛,南宫逸倒吸一口气,倒在床上。
景騂一声轻叹,忙上前扶住南宫逸,带著几分薄怒道,“这双手,你当真不想要了麽?”
身子落入熟悉的地方,南宫逸只觉心头一阵拥堵,半晌,竟说不出半句话。
景騂扶著南宫逸靠在自己怀中,腾出一手托起南宫逸的手腕,轻轻揉搓著,缓缓道,“手腕伤了经络,这样好得快些。”
恍如梦中初醒般,南宫逸这才忆起此前发生的一切,一时间,仿佛再度回到那个地方。黄沙蔽天,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容,隔著高高的城楼,目光里尽是不解,嘲讽,甚至,愤恨。
怀中愈发明显的战栗令景騂一阵心酸,加紧了拥住那人的力道,景騂道,“南宫逸,如今,却还有什麽看不穿的,要你这般折磨自己麽?”
南宫逸心下百转千回,哑声道,“我不知道…”不是未曾料到而今的结局,只是,无论自己做什麽,都只是四个字,但求无愧,却为何,仍旧被深深的愧疚擒住。
景騂苦涩一笑,道,“你我生於帝王家,这便是命罢。”轻抚南宫逸因失神而有些苍白的面颊,接道,“原以为能摆脱,却是…太天真了罢,从你我出世的那刻,身上的血,便注定了一切。”
南宫逸轻轻一笑,是了,这才是原因。枉自己自负聪明,这般粗浅的道理竟是到了今时今日才明白,许是父亲和兄长太宠著自己,竟让自己忘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呵!
“景騂,”南宫逸有些贪恋的靠近身後的温暖,闷声道,“我还有多少时辰?”
景騂闻言一愣,却只是望著眼前的人,不知做何回答。
南宫逸挣扎著坐起,手臂艰难的环过景騂的脖颈,道,“景騂,你能给的,全给了。我明白,全都明白。”能再见你,能死在你怀里,已是莫大的恩赐。景騂,能请来这道旨意,南宫逸终没有错看了你。
景騂顺势搂住南宫逸,埋首在对方散乱的发丝间,道,“到时,别自己跑了,记得等我。”
南宫逸却只是摇摇头,笑道,“南宫逸不许来生,你便来了,也无处寻我。”见到景騂有些凄楚的神色,南宫逸却只是浅笑道,“你忘了吗?我嘱咐过的。”若是我死了,便将这身子烧成灰,化作青烟,天涯海角,南宫逸自当随了你去。此生过於潦草,却只得你,太清晰,两载光阴,却叫人贪恋若此。景騂,听闻奈何桥上有一老妇,摆下茶摊,名唤孟婆,饮了她的茶水,便是前尘往事如梦,尽皆忘去。南宫逸舍不得,舍不得忘了你的眉眼,舍不得忘了你的情意,南宫逸情愿化作孤魂,常伴君侧,待得你百年之後,任由阳光烧成灰烬,永世不坠轮回!
景騂只觉喉头一阵哽咽,不由地紧了紧手臂,道,“对不起……南宫逸……对不起。”是我太懦弱,没有阻止皇上南侵,眼睁睁看著那样高洁的你,被扯断翅膀,摁入泥中,辗转求生;更是我的懦弱,怀疑你,伤害你,在你为了我的安危忍痛说出那样的话时,在你被皇上那样的惩罚折磨时,在你……南宫逸,景騂此生,欠你良多。
“景騂,我有些累。”南宫逸无力的伏在景騂肩头,感受著对方温暖的手掌拂过自己的发,低声道。
景騂略微回神,轻声道,“你歇著罢,我在这儿陪著你。”说罢,便欲扶南宫逸躺下。
南宫逸不觉紧了紧环住景騂脖子的手臂,道,“抱著我。”年月孤寂,便只有你的温度,是我唯一的支撑。南宫逸从不奢求,而今,却要任性一回,只为将这温暖,刻入骨骼,深入骨髓,永世不忘。
景騂略一愣神,随即脱了靴子半倚到榻上,笑道,“只要你愿,我天天这样搂著你。”说罢,便重新将南宫逸拥入怀,扯过锦被,严严实实的覆盖住怀中人。
一丝凄怆自南宫逸眼中散播开来,南宫逸忙垂下眼,不再动作。
景騂亦是苦涩难当,自觉失言,却不敢再让南宫逸伤神,只是静静搂著那份若有似无的身子,脏腑好似拧成结一般。
转眼已是两日有余,景騂仍旧无事一般陪在南宫逸身侧。两人日里论诗对酒,夜里相拥入眠,时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