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你家如此清静,就让烟月留宿几日吧。”
正失望中,听云出岫居然如此一说,风行自然是喜上心头,不过也不太好意思表现出来,只是带着期待的目光瞄了眼沈烟月,说,“烟月家资雄厚,汉阳也有沈家的产业吧?”
沈烟月说,“这次是为云来汉阳的,沈家的产业抽空去巡一趟即可。既然云说住你家,那就这么办吧,也好方便云随时找我。”
风行一听,这是喜忧参半。沈烟月答应住自己家自然是欢喜连天,不过这也是云出岫让他住他才住的,还说是为了方便见云出岫,实是让风行又喜又气。
云出岫说,“我要先将俗事尽了,这几日怕是抽不了空来见你们。你有空的话,就多带烟月熟悉下汉阳,走访一些高官权重。等我忙完这段日子,就向陛下推荐烟月,再带他接手镇冥军。”
顿了顿,云出岫犹豫地说,“神印之事……”
“我明白,”风行点点头,“大战前忌军心不稳,镇冥军要是知道你快没了,估计也……”
“什么叫快没了?!”深烟月狠狠地瞪了风行一眼,“你这是在咒云么?”
“我哪敢啊小少爷,”风行苦着张脸说,“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行了,”云出岫出声止住争执,“万事谨慎为上。”
说完,云出岫便驱马向皇宫的方向而去,风行则带着沈烟月去风府安顿。
执法皇庙里,云出岫端坐于神坛前,抹去隐匿法术,全身华光盛放,额头的神印中蓝白之光相间流转,双目已呈明蓝之色,气息似有似无,如同身处异界之中。
云笙竹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像。面前的男人明明是通过自己的妊娠之痛才来到世间的凡胎肉骨,但现在眼前端坐的,分明是来自天界之神——也是无数次出现在自己噩梦之中、毁了自己一生幸福的憎恨之源。
“巫女云笙竹参见句芒大人。”
她挂着冷冷的表情跪在云出岫面前,仪态得体,只是语气却足以使翩然而降的雪花冻结为冰凌。
她本该是将一生都奉献给神明的巫女,但年轻时那场短暂的爱情却使她向往着平凡的生活。她与情人私定终身,本想在任期结束时向云家和皇帝辞退巫女之位。她打定主意无论遭到何种程度的反对也会与情人厮守,那时的她天真得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个男人毁了她的一切,本该得手的幸福,因他随意的一个决定而灭飞烟灭。
生下来神子后,云笙竹便丢下啼哭的婴儿,没有看上一眼,便回到了执法皇庙,从此再未踏出皇庙一步。丑闻的后事如何料理她也丝毫没有关心,因为她的心在情人决绝地离去之后便化为了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惊起她心中的波澜。
唯一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儿子,是在数年之后。小小的少年脸上挂着泪痕闯入执法皇庙,用稚嫩的声音向她询问“父亲”。她只是瞄了他一眼,转身进入内庭,门外清脆的哭闹声传入她的耳朵,却传不到心扉。
这是第二次见他,但她已知道,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能够支配凡尘的神明。她恭敬地跪在他面前,将一切憎恨与痛苦都化为冷漠,因为她的一生,已在怀上神子的那一刻注定。
“我不是句芒,”云出岫淡淡地说,“我将要接替的,是昆仑神位。”
云笙竹看见,停在云出岫肩上的金翅大鹏神一声长啼,展翅恢复了神兽之态。金翅大鹏神承认了云出岫的地位,昆仑神位的传人已尘埃落定。
“天门已闭,昆仑神位形同虚设。”云笙竹道,“要重开天门,只怕得耗尽你的修为。”
“天门之事,并非我的使命。”
“是,大人的使命,自不为我等凡夫俗子能理解。”
“如你所见,我三劫将至,”云出岫说,“此次归来,是为了却人间俗事。”
“大人终焉之训,云笙竹定当如实传达万民。”
“不必,”云出岫站了起来,走到云笙竹面前,将手放在她额上。
年近五旬的女子,却已是满头华发,面目如同八旬老妇。心的衰老亦能显于外貌,满脸的皱纹,亦是当年的痛苦留下的痕迹。
“你将此生献于天神,天神便许你十世的幸福。”
她冷冷一笑,并未语言。
“只是,”云出岫继续说道,“即使有神佑之命,是否能够得到幸福,还需你自己明见时机。白鹭,希望在这十世里,你能真正悟道天命之理。”
听到这个名字时,云笙竹心中突然像是被一只手拧了起来,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悲伤满溢心头。但她却来不及细想,一股温暖的力量便自云出岫之手灌入她的眉间。
今世之事如走马灯一般晃眼而过,最后所见,是云出岫挂着微笑的脸庞。
“句芒……大人……”
她向他伸出手,却被一股强烈的力量吸入了一片光芒之中。光芒尽散时,神坛前只剩下云出岫再次隐去神印的普通模样,整座大殿静得如同地底墓室。
翌日,国师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汉阳。一大早,专为国师所设的步撵便停在了云家门口,以盛大的排场将云出岫从云府接到皇宫。
然而令百官不得其解的是,云启然的脸色却并不好,似乎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
龙君浩亲自立于寒风之中等待着云出岫的归来。这三年间,他日夜期盼着云出岫的早归,今日今时,久别之人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当他看到云出岫时,一股异样的违合感却在他心中弥漫而开。
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云出岫。
一别三年,云出岫的相貌并没有改变,不,可以说是更加夺目。但那只是一层皮囊而已,那个自己亲手提拔为国师的翩翩少年,此时已变为陌路之人。
繁复的礼仪完成后,龙君浩摒退左右,单独与云出岫二人留在了大殿之中。
“你……还好吗?”
纵使胸中有千言万语,此时的龙君浩却只说了这么句寻常话。然而话一出口,眼睛中便泛起了一股酸涩之意。这是自己三年来日日惦念的人,现在他回来了,就在眼前,但那淡漠的眼神,却像是与自己相距万里。
“陛下,云出岫谢过陛下栽培之恩。”虽然口中说着谢恩的话,云出岫却并未向他行君臣之礼,“大战在即,此次我军定要将冥妖之患于人间根除,如此一来,云出岫也好安心回归昆仑。”
“什么?回归昆仑?!”
听闻此言,龙君浩震惊地上前来握住云出岫的手,“你不是答应过朕,三年之期后,要永远陪伴在联的身边吗?!”
“多谢陛下赏识之恩,”云出岫抽出被龙君浩紧握的手,“只是想请问陛下,社稷与私情,孰轻孰重?”
“社稷自然为上,但你……”
“陛下,”云出岫加重了声音,“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为陛下的江山社稷,数百万战士可放弃自己的生命,而陛下需要放弃的,不过是一小段尘缘而已。”
“云出岫!”龙君浩怒道,“不要仗着朕对你的宠爱,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朕能给你三年自由,也可以将你囚禁终身!”
“不,你不可以。”云出岫淡然地说道,“其实,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所以才轻易动怒,陛下。”
龙君浩吃惊地后退了一步,云出岫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再是云出岫了,只是替他完成尘世中应尽的义务。至于国师一位,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颓然地坐到龙椅上,龙君浩眼底显露出了绝望的死灰。
“果然……那个时候,朕就不该放你走……”
“但结局亦会相同。”云出岫说,“我出生于此的意义,并非身为人臣,而是执掌昆仑神位。”
“你离开,就是为此做准备吗?”
云出岫摇摇头,“这三年,我只是在试图寻找作为一个凡人的平静生活。”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也失去了,“能拥有哪怕一小段回忆,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
“是吗……”
“我能放下,相信陛下也能放下。云出岫终非尘世之人,与陛下之缘,是云出岫三世的福份。”
依然如同三年前离去时一样走在汉阳街头,不同的却是,雪花再沾不到他的身体,泪水也早已干涸。他不再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国师,而是在与人间绝别的昆仑之神。
敛尘离去之时,是否也与自己是一样的心情呢?那位在昆仑之颠向自己传授真言的神祗,真的一点也不思念尘世吗?千万年来他独自守在昆仑天门之外,不寂寞吗?
而自己所思念的又何尝是尘世?就算在得知了重离与句芒的故事后,自己也没有因此而疑惑,反而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所负的一切。
为了与妖王的重逢。
“云?”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走到了风府门口,正好撞上了从外面归来的风行和沈烟月二人。风行满面春风,看来今日定与沈烟月相处甚欢,沈烟月虽然看起来面色上有些不耐烦,但脸上却露着愉悦的神色。
“云,你来了,”
见到云出岫,沈烟月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飞奔了过来,风行也并没有不快,反倒是很高兴地招呼云出岫。
“对了,刚才我还和风行说呢,”沈烟月脸上挂着红晕,拉着云出岫的袖子说,“虽然云很忙,但不知,有没有闲暇时间来教教我镇冥军的事?风行今天跟我说了好多,但你也知道,他这人嘴笨得紧,语无伦次的。更何况,我在法术造诣上,也还有很多问题想向云请教,希望乘你还在的时候,能增加些知识。”
“这是当然,”云出岫点头,“既是要接掌镇冥军,我自然会将一切都亲自教给你。”
“太好了,”沈烟月说,“年前我会尽快和风行一起熟悉汉阳朝政,待我熟悉之后……云,能在郦山行宫中教我国师诸事吗?”
这个请求让云出岫有些意外,沈烟月怎么会提出去郦山行宫?他看了眼风行,后者有些歉意地冲他笑了笑。
想必是考虑到自己留在人间的时日无多,风行为了满足沈烟月想与自己在一起的愿望而替他出的主意。对于云出岫来说,场所倒是无所谓,清静的郦山行宫反正比较适合修行,距汉阳也不算远,再则有日行万里的金翅大鹏神在,有什么事也能马上返回汉阳。
云出岫没有再多想,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沈烟月欣喜地拉着他往风府里去,云出岫虽有疑惑,却并未过多在意,也便自然乎略了风行在他身后露出的一脸安心的神色。
☆、轻于柳絮重于霜
沈烟月天赋高,人也聪明,云出岫教起来也不用太过费心。住在郦山行宫的这些日子,除了给沈烟月讲解术道和镇冥军事宜,云出岫还给经常赖在这里不走的风行也讲解兵法。回想起当年二人千里传书,云出岫用左手批注兵书,助他能早日位于人上,风行心中也日渐生出苦涩。
跟随云出岫这数月以来,沈烟月出落得更加稳重,敛去了年少轻狂,多了几分成熟。风行也不像刚发现自己爱慕沈烟月时那般浮躁,更不会跟云出岫吃飞醋。他看懂了沈烟月眼中的情感,与其说是恋慕,却更加接近崇拜,就如同当年的自己。
但是崇拜二字,却会在无形之间将自己与那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少年时,自己也曾恋幕过那个云一般的男子,但那终究只是仰望式的崇拜。越是仰望,便越觉出自己与他的区别,云泥之别啊。
除夕夜,云出岫回到汉阳王宫参加宫宴,结束后本想回到郦山行宫,却被风行硬拖去了风府。风府人丁不旺,倒也还算是清静。风行找来好酒,与云出岫和沈烟月二人一同煮酒赏雪。
沈烟月不胜酒力,一会儿便上了脸,艳得跟春日的桃花一般,微笑着靠在云出岫怀里睡去。云出岫将他送回房里睡下,本想出来跟风行告辞,却见他一脸凝重地站在雪地里等着自己,到嘴边的话便也咽了下去。
“年后就要布兵了,”风行感叹道,“如果今夜在此一别,我们又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了吧。”
“冥镇军这边安排好后,我也会前往祁岭前线。我让柯木智做烟月的护卫,联络都是用我们以前的那套方法,有他在应该能帮上你和烟月的忙。”
“今天能不提烟月吗?”风行有些烦躁,“我只想和你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当年我们也是在这里告别,一别就是七年。可这一次……”
云出岫笑了笑,“你自己这个样子,还如何去开劝烟月?我看他倒是比你懂事得多。”
风行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我从小到大都被你笑惯了……但要是不说出来……”
“既然说与不说没有分别,那多说又何宜呢?”
“你……你知道?”
“我也曾是凡胎肉骨,”云出岫垂下眼,“只是当年的我和你……都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回想自己的事。”
风行有些激动地抱住他的肩膀,“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分开……或者……如果那时我说……喜欢你……你就不会和魍罗……”
“但凡加上如果二字,一切都只是后悔的借口而已。”云出岫推开他,“风行,你从来就不曾真正喜欢过我。当年的感情与其说是喜欢,倒更像是对兄长的崇拜,因为我不过是在你父亲阵亡时恰好在你身边,作为你少年时期的引导者。而现在,你却是在后悔。你知道自己无法留下我,于是便从过去找因果,做一些没用的假设,试图把过去再次重演。”
风行垮下脸来,“我知道自己是白费力气……但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等着事情发生,我风行可不是那样的人。”
“你做得可不少了,”云出岫突然冷笑一声,“你怂恿烟月把我留在郦山行宫,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搞什么鬼吗?”
风行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说话。
“你倒是真长进了,术法之事也成了行家。”云出岫说,“郦山行宫自然之气醇厚,烟月在此修行能快速提升自我。但在此环境下,却能推迟三劫。谁告诉你的?”
风行犹豫了一下,知是瞒不过,便道,“是一个……叫天魁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云出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