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仍在发怒的桂岩拉到沙盘旁边,又看起地形来。
“在这两城中间聚集的胡人较多,若是等这两地解了围,便各与彦城形成掎角之势……”
“解围?等到他们解围,胡人都闯入百姓家中抢掠了!”
“桂岩——”
“这四城守将,三个都是胆小怕事之辈,若不是胡兵来得少,他们早开城投降了!以往庄将军在时他们之中便有小人向胡兵通风报信以求自保,我看这次你一离营便有大批胡兵来袭也非偶然。真是家贼难防!”
“你是说,消息传出得如此之快?”
“军队每月都会暗中进行清理,凡是接触过可疑之人的士兵一个不留,只是己方往来管得不严。”
正说着,外面传来轰然大响。两人急忙出去看看情形,却见士兵已抬出了火药。
子衿大声喝道:“这是谁的主意?谁搬出囤积的军备?”
“回将军,方才有一队兵马运来了粮草和大量的火药,说是阳关来的,奉旨增援。我们正要禀告将军,他们却早早回去了。”
“不是说要两日后么?来了多少人?”
“这……只来了百余人而已。”
桂岩大吼道:“荒唐!彦城士兵伤亡了三千,只来一百余人?他怎么不干脆叫识路的老马将东西送过来算了!”
“也罢,来了火药也是好的。”子衿想了想,说道:“送来了多少火药?”
“方才点过了,有五百箱。”
“不要一点点扔下去了,徒增损耗。”
“将军是要——!”
“既是阳关送来的,何需省着?分三批,第一批全部扔下去,将还在攻城的胡人全部炸死!”
子衿转头看着那汹涌而来的人潮,眼里渐渐染上肃杀之色。
侵我家国,阻我回程者……该死!
77
77、死讯 。。。
第一批火药用尽后,胡兵果然摄于其威,不敢冒进。
过了半日,胡人将领认为城中已无多少火药,又一次下达攻击的命令,从北门转而急攻西门。
第二批火药依旧快速运到西门,全部投下,胡人终于下令后撤至三里外,整军休息。只是彦城之危仍旧未解,朝廷的援兵也还要再过一日才能抵达。
子衿和桂岩却是松了一口气。还有一批火药是作不时之需,分成两处堆在两个城门楼上,由一百名士兵看守着,算是安全。若是胡兵再次来袭,只需用一批士兵作守卫之状,引胡兵猛攻另一城门,再投下火药便好。
桂岩已在城上待了四日,实在撑不住了,子衿令他先回城中歇息。桂岩正要收拾桌案,子衿拦住他道:“这些东西我再看看,或可找到什么办法。”
“这……”桂岩现出些为难之色,却仍是遵令去了。
子衿先打开发在房间一角的箱子,检查了里面的东西。见完好无损,这才放心。他转头又将桌案上凌乱的纸张放置整齐,才一张张拿来翻看。
桂岩是个极细心的人,这几日的军报战斗都有粗略记叙,子衿看得也清楚。
只是他方才走时的神色让子衿略感奇怪,这才仔细将他留下的东西翻看一遍。
纸张慢慢减少,子衿揉了揉眼睛,十分疲倦。
他推开眼前的军报,又拿出下一沓东西来。
一张纸片,轻轻地落在地上。
子衿正觉得诧异,却发觉幽暗的烛光下纸片闪出一些黑红的颜色。
——这种纸质该是!
他急忙将它捡了起来,展开细看。
——吴钩,已死。
他像是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一般,反反复复地念出声来。
怎么可能——他还欠了他一个回答。他还在江南——望着西北啊!
他颓然做到,心口疼得想要裂开一般。他抹了抹脸,又对着烛光举起那张纸条。
确是与以往的信件一样的字迹。
是他那日要赶回江南时遗落了书信,桂岩才隐约猜到了他的事情,所以隐瞒了吴钩已死的消息?!
他大哭起来,转而又呛咳得像是在笑一般。
他脱下铠甲,蜷缩着身子,手中的纸条被捏成一团。
这夜,实在是太冷了。
子衿坐了良久,忽然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他将纸条放进怀中,又慢慢将方才散落在地的东西整理清楚。胡兵还有一次来袭的兵力,朝廷的救援还有一日才到。
他还要撑着,至少撑过最后出城时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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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桂岩翻看案上的纸张时,发觉压在下面的纸
77、死讯 。。。
条已经不见了。他见子衿并无异样,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诧异。上次发来的书信便说是此人重病,将军竟要冒着天大的罪名赶回江南。这次此人病死,他却没有惊慌,也未怪罪自己将消息藏了起来。
——或可等到战后再说。
等到第三批火药告罄之时,朝廷的援兵终于赶到。时间如同算好一般,让桂岩很是恼火。子衿却仍是沉静如水,将余下轻伤的士兵们集合起来,点了人数。
还剩一千余人。
身后的士兵们排成方阵,子衿大声吼道:“开城门——”
城门大开,千余人大喊着“杀——!”举着兵器冲过桥来。城外的援兵十分勇猛,冲击着已经疲累无比的胡人的阵营。
子衿拔出云纹,对准敌军的脖颈眉心劈刺。血液溅上了脸庞与铠甲,云纹的柄也滑得几乎握不住。子衿将剑穗缠在腕上,紧紧抓着剑柄,用力砍杀。
他冷眼看着,敌军被刺中,在他的面前倒下,被马蹄践踏得粉碎;刀光剑影之下,无数兵卒身首异处。他寻找着敌军的将领,一路上胡兵们被刺穿砍断。
毛皮,铠甲,血肉,骨骼……他像是疯了一般地冲去。
结束时,已经不剩多少士兵了。
子衿已经杀得脱力,手颤抖地握住云纹却对不准剑鞘,试了几次才将云纹送回鞘中。
他脱下头盔,一踩马镫,忽然从穆身上摔了下来。
战场上的血腥味浓烈得让人作呕,他爬起身,踩着敌方己方士兵堆叠的身躯,走向战场的中心。
血液漫过了脚背,他慢慢跪了下来,痛哭失声。
士兵们脱下头盔,放下兵刃,全部在血泊之中跪了下来。
——吴钩,已死。
我为之拼命的,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真是荒唐……真是荒唐!
真是荒唐!
78
78、下葬 。。。
子衿向朝廷去了几封奏折,皇上才特准了子衿的假。
武将只有父母去世才能休假百日,这次五十日的假期已是特例。
子衿从边关出发时,桂岩待要辩解,他摆手让桂岩住口:“我不在时,营中事无大小,但望军师担待。”
说罢,他一甩马鞭,穆便奔驰起来。桂岩看着一人一马的背影,向那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子衿一路疾驰,经过阳关古道,穿过中原土地,向江南赶去。熟悉的古道长亭,青石板街,孩童们仍唱着歌谣拍着手经过,偶尔有几个女子抬眼看看疾行的路人。
子衿赶到时,吴钩还未下葬。他在棺前站了许久,无话可说。推开棺盖一角,他最后看了一眼,便又让几人将棺盖推回原处。
全白的发,枯瘦的手,穿戴整齐的衣裳。似是垂暮的老人。
吴钩没有家人,下葬用的是几个人挑来的棺材。下葬时,几个照顾吴钩的人都跪在一旁,子衿疲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走了。
子衿在吴钩墓前坐了几个时辰。站起身时,轻声说道:“还是先去洗块碑才好,总不能弄得跟无名人的坟一般。”
他习惯地抹了抹脸,却发现自己没有流泪,连眼角的湿意也早被江南的微风吹干。
待到子衿为吴钩立了碑,修葺坟茔,已是五日之后。
他在墓前看了又看,那一行大字却越来越清晰。
吴钩之墓。
没有亲属故友的称谓,也没有朝廷对英杰忠臣的追封。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晚上子衿在当初放灯的江水边坐了很久,直至衣衫凉透,
人语欢声不绝于耳,胭脂画舫,白面书生,处处风流。
——去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正是吴钩那年放灯在兴头上轻吟的句子。
竟是一语成谶。
他苦笑一声,沿着当初回家的小径一路走着。熟悉又陌生的窄巷,湿滑的青苔,如此寂寥。他买了一坛女儿红,再次推门走入吴钩的院子,爬上屋顶,如履平地,不复当初的艰难。
他在屋顶坐下,大口大口地灌下琥珀色淡酒。他朝西北的方向望,看不见风沙狼烟,只有一片江南繁华。
青衫湿透。
第二日清晨子衿拜别父母,独自一人踏上回程的路——这片故土此时是如此陌生!
父母也老了,无人来送。穆不过是第二次来江南,却似老马识途一般,直往当初的长亭走去。
无限感怀,不过一刹。
子衿去了江南的姻缘寺,看了看吴钩缠上的那处红线,又走下山去
78、下葬 。。。
。
回到京城时,却见一派繁荣景象。上次大战后子衿立了战功,皇上给刘家厚重的封赏。许多族人都来拜会,子衿不胜其烦。
他要去京郊时听人说京郊的姻缘树在几日前倒了,他笑了笑,也不再追究。
他走在京城街头,看着人来人往,听着小贩的叫卖。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吴钩的恨——
凭什么你们在此歌舞升平,为你们杀敌的将领却要独自一人在江南垂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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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北之时,桂岩将军营整理得井井有条。士兵们重新开始演练,兵刃也换了一批。只是,城外又多了许多望乡坟。
子衿在一处缓坡上坐了下来,拍着穆,轻声叹道:“现在我只有跟你还能说上几句了。”
穆似也知晓主人的心意,轻轻蹭了蹭子衿的手。大而亮的眼睛仍是温和的,与一般的马匹似乎并无不同。
“我原来想,他才四十岁,即便是只能活到花甲之年,也还有二十多年。”
“为什么会这么快?穆,我想不明白。他头发全都白了,他的手——比我的手还要干瘦。”
“他不是待在最养人的江南吗?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江河——”
“为什么我离开江南离开京城到这样荒僻的塞北,最后就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我的血汗都留在这片土地上,我对那些龌龊肮脏视而不见,我任由别人贬损我,看着世态炎凉,不管不问。”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穆。我看着他的墓地——下面躺着的人,怎么可能是吴钩呢?”
“他送我的云纹还在这里,我杀死那些胡人,我丢下病重的他一个人又回了西北!”
“我还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回到江南安度此生,我一定会照顾他一辈子!”
“你说,他的眼中除了这样荒凉干旱的地方,还有什么?他就像哄骗一个孩子一样对待我!”
“我留在这里,穆,我要留在这里。”
“我替他待在这,断了手臂还是腿都一样。”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再回去找他。”
穆又蹭了蹭子衿的手,摇动着尾巴。
子衿站起身来,看了看彦城高大的城楼。江南,京城,塞外……
真是白驹过隙,一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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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魂魄 。。。
庆裕五年,胡兵在春夏两次进攻被打退。
庆裕九年,突厥可汗紮利被杀,紮利的二子即位,借口紮利为汉人所害,大举进攻。子衿全力抵挡,兵力损耗竟达到五千人之多,朝中大肆兴建楼阁,臣子们无人进谏,边关人数吃紧。
庆裕十年,蒙古趁汉人突厥军力受损之时进攻彦城。
这是十年来最疯狂的一次进攻。
胡兵的又一次冲击使几个偏将都受了伤,副将的左臂甚至被全部砍去。
两军对垒,都在趁着空隙喘息。
子衿站在城上看着脚下。
前,是浩荡敌军。后,是一城百姓。
敌军扬言再不投降,破城之时便要屠城。
看着被攻城石器无数次毁损又被军民一点点修补起来的城墙。然而它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像是被毁损了龙骨的船舷,被掏空了生命里的老朽。他可以想见下一次攻城的惨状。也许,不等敌军屠城,城内便已流血漂橹。
子衿想,他手上还有三样东西。
短剑,帅印,长刀。
放下帅印与长刀,或是用短剑破开自己的胸膛。
然而他不能。
他知道自己挡不住了。
朝廷再不发兵增援,其余各城也受到猛烈的攻击。
然而他也不能退。
他的身后不只是这一城的百姓。还有比插满旗帜的边关沙盘更广阔的地方。跨过春风不度的西北边关,向山明水秀的中原延伸着国土与在国土上生活着的人们。
这一城,是中原的门户。于这天下,如栋梁。
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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