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应该是精神官能症。就像我前男友说的,我神经长传导慢,失恋没几天就能吃能睡,宛如常人。但养伤却要养很久,时不时发作,动不动就病一场,后劲强烈。
那时他还只是我朋友呢,多中肯。早知道就不要答应当他女朋友,以后失恋可以找他喝酒。
我老忘了,我和他隔得可远,足足五百年…也不对。这是历史的岔路,应该是平行世界,一百个五百年也不会相逢。
躺在屋子里发烧时,我心底就滚着这些胡思乱想。我自己不知道,却会在夜里惊梦,吓坏了小英。
我倒下,整个家业的重担都压在周顾的肩膀上,他却卷了铺盖来我门口守夜。我真觉得很抱歉。
“什么话?”他扯着半个笑脸,“这样好。不然我都怀疑妳是不是女孩儿,让别的男人怎么有脸活?”
“你不也活得好好的?”我嘀咕。
“我不是“别的男人”。”他挑了挑眉。
也是。别的男人怎得这样腹黑?直比深海大章鱼,被称为海怪那种。
这后我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看帐,张罗内外。自家事自家知。越养只会越娇气,不如找些事情做做,分分心,转移注意力。在那儿纠结我只会一直想着那些满脸惊惧的死尸。
这招还真的是有效。七年间的努力,一场兵灾就全完了。那些该死的流匪,抢劫一空不算,还放火。本来可以收的庄稼能割的割走,带不走的就烧了。旧宅埋着的金银幸好没被找到,但我名下这么多二租田,就算周顾有本事,帮我把田租讲到一半,大概也去了七八成。
但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这次我可没嫁妆卖了。
值得安慰的是,稻麦懂得割走,蕃薯芋头却不懂得收。半饥半饱熬到下一季粗粮收成,大约还成。比较烦恼的是种子和屋舍重建。眼见就要冬天了…
虽然烦忧,但我却不再病歪歪的,恶梦也做得少了。真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但就在中秋刚过不久,向来颟顸的朝廷突然动作迅速起来。我突然被主簿大人──升官当县令了,连致仕的黄尚书都重新启用了──紧急请到县城。明明跟他讲,功劳都归他就行了,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心热。
我和周顾都不愿意挂名,他就含糊的把曹家报上去,一道圣旨,突然我家死掉的太爷老爷都封官了,还赏了我百两黄金。
进县城就是为了接旨的。
场面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明朝的男子普遍不高,一百七十上下,官兵高些,也不是太多超过一百八的。但所谓高矮,是相对和陪衬的问题。我一个人杂在这些大男人中间,个个都人高马大起来。
无他,我这可怜的小身板,刚好四尺半,换算起来无条件进位才能进入一百五。
我都十八岁快十九的人,看起来和十三四的小丫头差不多,身材还更太平些。
若不是为了这百两黄金,我才不想来。五斗米我是不肯折腰,但百两黄金是多少五斗米啊!跪一跪还可以勉强。
谁让我得养家活口,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呢?人穷志短啊!
乐得有点晃的把百两黄金捧回来,周顾说别人见钱眼开,我却笑得眼睛都没缝了。
我不理他,“可以找工匠了…干脆盖砖屋好了…不不不,盖碉堡!反正有钱了…”
“百两黄金到顶也就一千两银子,圈村子的一道墙都盖不起呢。”他泼我冷水,“土坯屋就挺好的,寨子的事情慢慢来,有我呢。我会打算。”
我点头,“也是,术业有专攻,孔老夫子还说吾不如老农呢。拜托你了。”
他将我松散下来的头发掖到耳后,“薛荔…妳连头都梳不好。”
“小英梳得很好呀。”我微微一闪,“是我的头发太滑,难梳。”
“谁让妳天天洗呢?”他轻笑。
我不服气了,“你不也天天洗?没浴缸就难过了,连头都不给洗,真不用活了…”
“浴缸?”他疑惑的看我。
糟糕。我赶紧含糊过去,“…你听错了,我是说浴、浴桶。”我是有浴桶…“很大很大的浴桶,可以整个人躺进去那种。”我赶紧转移话题,“呃,对,这场兵灾可能会导致粮价上涨,看看要不要外地运进来,还是跟左近的大户买些…”
他深深的瞅我一眼,含笑的跟我商量。我觉得那笑是很温柔,却让我背后一片汗。
虽然我对黄金的喜爱远过于封荫先人,但对曹管家和奶娘来说可大不相同。虽然我一直搞不清楚,似乎曹家算是改换门庭了。
但那关我什么事情?我觉得商家身分方便多了。难道老爷太爷有了虚官衔,我就成了官家小姐?神经。
他们却一副老怀欣慰,得偿夙愿的模样。曹管家还屡屡说,他可以放心去见太爷了。
我真不懂这有什么关系,只能说老人家的逻辑概念很差,不跟他们计较。但我这样的年轻人一放松下来,都不免生场病,何况这样的老人家?尤其今冬特别的冷,饱受兵灾惊吓和逃难折腾的两老,突然都倒下来了。
!
即使做了万般心理准备,我还是突然心底紧得发冷,明明屋子里头两个火盆,炕烧得热烫烫的。
孙大夫快被我搞疯了,成天缠着他问。他不跟我说实话,却跑去跟周顾说。这家还是我当家呢,这算什么?
我很疯的对周顾发了顿脾气,没想到他没回嘴,只是叹了口气。“…冬至前后吧。
该办得事情还是办一办…”
“不准!”我大声哭骂起来,“胡说胡说!才不会!他们才不会撇了我…”
我不肯面对现实,也拒绝相信这对啰哩啰唆的老人家会抛了我。都快满八年了!
不是为了怕他们流落街头,我干嘛这样拼死拼活?连兵灾都熬过来了,怎么可以;这样?不公平!
那阵子我心情很坏,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上午陪奶娘,下午陪曹管家。晚上睡得很差,总是竖着耳朵,怕传来什么坏消息。
吃不下、睡不好,我那该死的精神官能症又趁虚而入,每天起床都眼前发黑,我想是低血压,得垂头坐好久才站得起来。
眼见冬至到了,委靡的两老精神像是好些,可以做起来喝粥了,我才稍微放心些。
心病还得心药医,他们好了,我也没虚得那么厉害,不怎么发烧了。
冬至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两老坚持要到正屋坐。我怕空荡荡的正屋太冷,劝了很久,他们俩明明分别卧病,却同时坚持要去。
我心底隐隐感觉不好,却拗不过老人家的倔脾气。只好多多送上火盆,等我张罗
好了进正厅,脑门嗡的一声。两老坐在下首,却把祠堂太爷和老爷的牌位请在上座。
真想放声大哭,但我不敢哭。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无情的人。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无情来我无义,自然一点负担都没有。我的原生家庭呢,就是这个样子。
但凡别人有情,我就会掏心掏肺,还得骗自己只是等价交换。我不敢承认,死都不敢承认,我一生最渴望的从来不是爱情。我最渴望的是,伤心的时候,有哭着喊爸爸妈妈的权力。我最渴望的不过是,我的爸爸妈妈能爱我。
我没这个福气,也很早就灰心断念。我一直跟自己说,我才不在乎亲情,我是无情的人。
来到这个连电线杆都没有,常常受生命威胁,动不动就可能饿死的时代,我能这么开开心心的活着,乐不思蜀,不怎么想回去…
我不敢承认,不想承认…就是因为有人爱我。我不用想象幸福家庭是怎么样的,我终于知道被溺爱的滋味。
脚步虚软的跨过门坎,我跪在奶娘前面,把脸埋在她的腿上,吞声啜泣着。她无力的轻抚我的头发,“别哭,别哭…四姑娘…”
周顾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快哭脱力了。
曹管家唤了我,又唤周顾,他断断续续的说,我听了好一会儿才让哭糊的脑袋明白,曹管家劝周顾入赘呢。
他们从来没求过我什么。最后想得还是不放心我。能够为他们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件事。
我整个脑袋都昏沉沉的,转一下都痛。我踉跄的直起已经跪麻的腿,向着周顾问,自己的声音却显得很遥远,“周子顾,你愿意娶我吗?若有孩子…第一个孩子,得姓曹。”
他静默了一会儿,“…我愿意。”
后来可能是低血压发作,我昏倒了。
关于那年冬天的记忆,我一直想不太起来。一切都像是罩在云雾里。婚礼办得很仓促,毕竟是在抢时间。洞房花烛夜,我只记得我不断掉泪,没心情圆房,我模模糊糊的不断跟周顾说对不起。
他没说什么,只是搂着我,让我哭湿了他整个前襟,哄我睡。
办完喜事不到一个月,就紧接着办丧事。奶娘反而先去了,曹管家还撑完年夜饭。
外表上,我应该还好。我能吃能睡,日常看帐,料理内外,我想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吧?
但我觉得我好像又死了一次,现在可能是呈现殭尸形态。
我变得很健忘,整天浑浑噩噩,还常常记错日子。周顾跟我独处的时候,我最常说的是对不起。
我总觉得我害了他。简直是半强迫的求婚。他总是笑笑,轻轻抚我的背。
不过幸好他陪着,不然我可能整个垮掉了。
等我清醒过来,天气已经回暖,春耕都结束了。经过一个冬天,我瘦到走路都会打晃,还遗失了一些记忆…我已经想不起来冬天那段是怎么过的。
但我还知道我还没跟周顾圆房。像是锈了整个冬天的脑筋,困难的开始运转。总是要面对现实…但要怎么面对,我还没有主意。
11
我愁肠百转了几天,还是没想到好的办法。
外人看起来,我们同寝同宿,但却有名无实。我越想越歉疚,虽然我不想嫁,但木已成舟…
慢着。我们还没圆房不是吗?那表示还有转圜余地吧?承担恶名我来就行了,反正这年头休妻简单得像吃饭一样,比方说我天天打他或是不许他纳妾善妒之类的…
还是先跟他串个供好了…不然我真对不起他。
正在发呆,周顾走了进来。很自然的摸了摸我的头,更自然的倒了茶给我。
…原来茶不是自己生出来的。我说呢,怎么晚上我恍惚发呆,桌上的茶总是热腾腾的,就没少过…
“小英呢?”我觉得更歉疚了,“让她倒就成了…”
本来低头看账本的周顾抬头,口气温软的哄。“我把她嫁出去了,就在上个月。
妳又忘了吗?”
呃,模模糊糊的,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我讪讪的回,“…你们就是互相看不顺眼。”
周顾定定的看着我,抬手摸我的额头,“薛荔,妳回来了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该死的我居然听得懂。“嗯,”硬着头皮,“抱歉,我伤心过头…
那、那个…从来没有人…我是说,从来没有人宠过我,像是父母一样…”我紧紧握着拳头,试图忍住泪,“我真的很抱歉,就、就有点…身不由己,控制不住…”
他把我拉到身边,揽着我。我不由自主的僵硬起来,不怎么自在。“这下我真的相信妳回神了。孙大夫说得那么严重,我很担心的。”
我缓缓的放松下来,沮丧的把脸贴在他胸前。这段时间是他哄着我、陪着我。睡觉的时候我都硬要贴在他胸口听心跳。
他在我耳边低语,“…在妳成为曹四儿之前,就没人宠妳吗?”
我张大眼睛,注视着他的扣子。“我有父母,但有跟没有一样。说不定更糟糕。”
“山鬼不养小孩的吗?”他的声音柔软下来。
“我不是妖怪。”我没好气的说。
“好吧,山神?河神?其实都不要紧。”他抚着我的背,“妳是薛荔就够了。”
他这样体谅,我反而更难过。“…周顾,你为什么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他干脆把我抱到他膝盖上,吓我一跳。我印象里没有被父母抱的记忆,脾气又太硬,穿越前人高马大,男朋友自然不可能这样抱我。
我抬头看他,他一脸平和。
“我等于逼你娶我。”我的沮丧越来越重,“而我是因为…”
“我知道。”他把我揉乱的头发掖到耳后,“记得吗?我说过,我父母双双过世了,那我就只想娶个合心适意,彼此相知的女子。”他很轻很轻的说,“不会天天疑我的人。”
我皱起眉,“你觉得我是?但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没有爱情啊。”
“爱情?”他挑眉,“什么是爱情?”
他真问倒我了。我试图解释,但他越扯越远,我气馁的发现,五百年加上一个平行世界的距离,大约有天狼星和地球那么遥远。
“因为我不能出将入相,所以妳不想嫁我?”他误解的非常厉害。
“不是!”我脸孔一阵不自在,“…那是形容词。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那就行了,我只是觉得太委屈你…”
抬头看到他智珠在握的微笑,我突然有种掉入陷阱的倒霉感。“…你设计我!”
妈的,大概是我大言不惭的说出择婿条件,他就开始显现“出将入相”的资格。
我勃然大怒,扯着他前襟,“对不对!?”
他不肯正面回答我,“我就知道,我没法娶凡间的平凡女子。相处起来实在太无聊…”
“周子顾!”我揪住他的领口,“你你你…”
他一只手就够握住我两只手,“我想忘记过去。”他柔声,“只是得委屈妳一辈子面对我的鬼脸。”他轻轻的抚我的脸,手掌微微粗砺的触感。
我不喜欢他这样自伤。挣脱他的手,我摸他烧伤的脸。男女之防真的很烦,不过现在可以不用管了。遮住他半边伤脸,他完好的脸非常秀美,睫毛长,双眼皮,像是总是含笑,鼻梁挺直。
不过不怎么像汉人。
放下手,我轻轻叹口气。“如果你不是伤了脸,我也没这运气得到你。”
他的伤疤渐渐的红起来。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脸红了。
“我的意思是…不是…”我结结巴巴的,非常苦恼。
“我不会强行要求妳遵守世间的规则。”他轻轻的说,“妳不是凡人嘛。”
这误会真的…已经顶天了。我清了清嗓子,“周顾,我来自很远的地方。但只有魂魄过来而已。我不是妖怪,当然也不是天人…”
让我挫折的是,周顾没把我扔到墙壁上,也没拔腿就跑。他很认真的听,一脸“别骗我了我早知道”的表情。
真话为什么就是没有人相信?!
我无力的把额头顶在他胸口,“随便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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