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疼,并不足以让齐亦风有太多的感觉。
两句话之后是一个小停顿,也为这次的谈话埋下一个小铺垫,让楚云裳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楚云裳的眉头始终蹙着,未能舒展,她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的晃荡了一下,又拿手拨弄了一下垂落在额前的长发,将那随风从远处飘来的草屑掸掉,而后,眯着的眼睛才缓缓睁开,她抬起头来,看向齐亦风,缓缓说道:“还有呢?”
言语间的感情并不热烈,好在齐亦风已然习惯,也不会想太多,他没有选择和楚云裳对视,而是看向那云淡风轻的天空,悠悠说道:“在讲接下来的事情之前,我给你讲一个自己的故事。故事或许不太好听,但总能给你带来一些感悟!”
“哦,是吗?”楚云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并不拒绝。
她在秦国皇宫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故事,听过无数,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出现缺失的缘故,她的耐心,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听别人的故事,感悟别人的人生,有的时候对她而言,也是对她缺失的人生某种程度上的弥补。
而走出秦皇宫之后,一路北上而来,途径无数城池小镇,遇见各种不同身份不同面孔的人,虽然并未刻意去打交道,却也听过不少故事。
那故事有悲伤的,有开心的,有快意的,有纠结的……但那都是各种不一样的人生,人生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才是完整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她没有,所以她很羡慕。
齐亦风听了楚云裳这话,稍稍松了口气,他灌了几大口酒,整理了好一会思绪,才开口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当白天或者夜晚,躺在草地上看着头顶上这片天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别的地方的天空,是否也和我眼前所看到的一样?听说北方苦寒,听说南方肥沃,听说西方多山,听说东边有海……可我眼前所见,除了牛羊草地,除了风沙戈壁,再无其他。那时候我一直有一个想法,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走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草原上发生了一起瘟疫,瘟疫蔓延,牛羊成群的倒下,那是一个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失去了养家糊口的牛羊的牧民,迫不得已举家大迁徙,卑微的佝偻着身体走向街头,伸手要钱,也是那一年的冬天,齐国皇室发生大变乱,十来个部落大暴乱,暴乱持续了整个冬天,冬天过后,我三叔如愿登上皇位,但也是因为这场雪这场暴乱,那一年死的人,格外的多。”
“那时候我小,很是贪玩,一天偷偷的溜出皇宫来到城外,我亲眼见着那些难民的尸体就堆积在城门口,尸体堆积的,足足有一层楼那么的高,数不清的尸体,各种各样的死状……委实难以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十五年前的战争没有夺去他们的命,瘟疫,没有夺去他们的命,但皇权之争,却要了他们的命,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那一天被带回皇宫之后,我吐了整整一天一夜,又因为感染了风寒,接下来的整个春天,一直都是半睡半醒的,当时大夫告诉我三叔,说我可能要活不成了……但是我知道,我要活着,为自己活着,也为某些人的信仰活着!”
“齐国,是一个连年灾难的国度,这不是秦国,不是墨龙国,更比不上楚国……也是那一次的经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一个梦想,我要走出去,不仅仅是我要走出去,齐国的子民,也要走出去,可是,如何才能走出去呢?”
“这件事情,我足足想了四年,四年的时间,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少年人……这一年,我三叔告诉我,皇权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醒掌天下权,才能操控天下苍生的命运……这句话,晚来了四年,却也让我瞬间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于是,在三叔老去之后,我以一种接近血腥残忍的方式,夺去了皇权。你也有看到那个叛乱的左王,正是那一次夺权事件中的牺牲者,他是被我亲手赶到北疆去的,他脸上的那一道伤疤,也是当年我留下来了!”
“皇权是一个大染缸,不管什么样的人被丢进去,都会被染的五颜六色,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膨胀的欲望,但回过头来,却是发现,自己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登基为皇,各种琐事扑面而来,为此,我又花费了足足几年的时间才理顺这一切,可是,这些并非是我的初衷,反而与我一开始定下的目标越行越远。那时,我开始惶恐,我认真思索,我到底想要什么?为了达到我想要的,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的努力?也就是这个时候,无双令现世于明月城的消息传出,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然后,我以为墨龙国陈皇后祝寿的理由,远赴墨龙国,也就是这样,在明月城街头,我看到了你!”
说完了这些,齐亦风这才从遥远的天际收回视线,对上楚云裳的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楚云裳没有闪躲,她也看着齐亦风的眼睛……这是一个很真诚的故事,她能够感受到齐亦风字里行间的那种迫切的真诚。
她心想,原来,齐亦风以前的生活,是这样子的,他的人生历程,原来是这样子的。
每个人风光的背后,都有着无数的不为人知的苦难,尽管某些地方,齐亦风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但楚云裳也能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见着那尸积如山的画面,是如何的可怖,一个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春天的少年人,因为胸口燃烧着一团烈火的缘故,他是如何的焦虑。
那晚来了四年的醒悟以及醒悟过后的皇权之争,是如何的惨烈。甚至,夺权之后那种大业未竟的失落,是如何的让人彷徨。
可他,还是一路走来了,磕磕碰碰踉踉跄跄,却最终挺直了脊梁,顶天立地。
虽然从这些话语中,楚云裳无法判断齐亦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心里,总会有一些共鸣,她一时沉默,眉眼微垂,良久,才悠然一叹:“你遇见我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我遇见你的时候?”齐亦风喝了一大口酒,想着明月城街头的那一次偶遇,没由来的咧嘴一笑:“那个时候的你,不是这样子的。”
他说着,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时的你,戴着一张人皮面具,人皮面具很丑很怪非常的不讨喜,大概没人知道,撕开人皮面具之后,你竟然会如此美丽。”
“是这样子吗?”楚云裳的心里隐隐有情绪潮涌而起,这就是她对易容之术如此熟练的缘故吗?原来,那些年的人生,她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
可为何会戴着一张丑陋的人皮面具,遮掩住这绝世的丰姿呢?
念头一闪而过,楚云裳并未多想,说道:“你继续讲!”
某些事情即便发生的时候并不愉快,但是回忆的之时,捕捉到某个细节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得趣味无限。
齐亦风还不至于老到需要用回忆来装点自己的人生,但是,回忆着和楚云裳之间所发生的点点滴滴,还是让他的心头微微悸动。
那样的人生,他并未参与,只是过客,但尽管如此,依旧让他有着相当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不知道从何而来,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云裳很安静。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安静绽放的女人,她飞扬无忌,她灿烂如风,这种安静的时候,又会有多少呢?
齐亦风知道,等到故事讲完,也就是楚云裳离开之时,是以,这样的安静,让他珍惜而迷恋。
他放慢了语速,缓缓说道:“说起来也怪异,似乎你我生来不合,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场面并不愉快,那时我的一个属下差点骑马踩踏到一个小女孩,千钧一发之际,小女孩被你救走,然后,你和我们之间,发生了点小冲突!”
事情发生之时是大事,但现在想来,的确是小冲突,也是在那一天起,齐亦风记住了楚云裳,尽管,他当时连楚云裳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楚云裳的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原来,我还做过那样的事情,这么说起来,我算不算是一个好人?”楚云裳喃喃自语道。
齐亦风低声轻笑:“你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你,是我生平所见的,至情至性,至刚至烈的女子!”
“是这样子吗?”楚云裳笑的眉角弯弯,心底的阴霾,悄然散去不少。
而就在齐亦风讲着这段故事的时候,远在墨龙国,明月城内,一辆黑楠木马车,驶出太子府,驶出明月城,从北门出发,一路北上而来。
马车内,一身绯衣的墨染尘,眼望北方,目光深邃而迷离哀伤,低声痴迷呓语:“云裳,我来了,你在哪?”
正文大结局终相见
齐亦风久居高位,习惯性的高傲使得他在说话的时候语气微感生硬,讲着这些故事的时候,故事的起伏和铺垫也做不到位,就像是一个三流的小说家在写一本索然无味的三流小说——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算不得一个讲故事的好手。
但这样的故事,情节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里的人和事给人所带来的感触,以及这些感触,所激发的情感方面的碰撞!
楚云裳并未去关心齐亦风讲故事的手法,她关心的,是齐亦风的这个故事里,自己的角色定位!
或许,这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故事,但对她而言,既然是她的人生,总会多出其他人没办法产生的共鸣。
当然,从别人的嘴里讲述自己的人生这种事情,不管心态如何的好,多多少少也会觉得怪诞,以及,不可思议。
但庆幸的是,楚云裳早有心理准备,心智也足够强韧,这个三流小说家说讲叙的三流故事,还不足以让她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故事很长很长,长的像是一部早已完结的小说,小说的开始和结局都有,唯独,中间缺失的那一大块,让人心头彷徨!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有风起。
草原的风并不温暖舒适,而是相当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卷过衣衫轻薄的身体,抽走身上原本就不多的温度,让楚云裳感觉有点冷。
她坐在草垛上,双腿慢慢的晃荡着,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也似乎,要用这个姿势,从双腿的晃荡之中,甩掉那些多余的杂乱情绪。
但,既然这是她的人生,不管是悲哀喜乐都需要她来承受来认知,又如何甩的掉?
楚云裳拿手摸了摸鼻子,呼吸多了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让她的鼻子有点堵塞,几乎要失去嗅觉。
再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的缘故,那些随风吹来的草屑,也是沾满了她的头发,使得她看上去有点狼狈。
只是眼睛睁开的很大,眼神很清亮,这代表,她很兴奋。
从齐亦风所讲述的这个故事中,楚云裳知道了自己之前的人生,原来是这样子的。
——陈皇后寿宴,仁和殿内哪一首七律打油歪诗。
——楚国武城,那英姿飒爽领百万大军的巾帼枭雄。
——明玉山庄,那昏天暗地的惊世一战!
……
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不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完整的故事,当不致于如此苍白无力,故事里来来去去的人和事,也不至于如此空洞。
但有些东西,即便是在脑海里有影像一闪而过,在努力去捕捉的时候,却什么都捕捉不到。
这种滋味,令楚云裳相当不好受,她侧着头,蹙着眉,绷着神经,想了又想,好一会,才略有些担忧的问道:“按照你的说法,我既然是楚国的长公主,为何我又会出现在墨龙国的皇宫之内?”
再高明的故事家,讲出来的故事都会有漏洞百出的时候,更何况齐亦风并不高明,他拆东补西的伎俩,也未必多么难以看破。
可这个问题,让他怎么回答?
齐亦风低声苦笑,开口说道:“我讲的这些,只是我参与过的人生,还有一些,是我没参与过的。”
“所以你不打算说?”楚云裳即刻说道。
齐亦风轻轻点头,语气却异常的坚定:“是的。”
“为什么?”楚云裳再问,语气急迫。
“因为……”齐亦风叹了口气,仰头望了一会天际的夜空,夜空繁星寥寥,这个夜晚,并不美好。而后,他收回视线,落在楚云裳的身上,“没有因为,没有所以,就是不想说!”
堂堂一国帝王,说出来的话却相当无赖,甚至可以说无耻!
楚云裳极度无语,无语过后又是思索,齐亦风不愿意说,她虽然可以逼迫他,但她并不愿意。
与其听到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还不如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她想要知道的,她需要知道的,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终究只是故事,而自己探索得知的,才是人生!
“我懂了。”楚云裳说道。
齐亦风很意外,微有些不安的问道:“你就这么放弃了?”
楚云裳微微一笑:“这不是放弃,而是开始。”
齐亦风沉默,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要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楚云裳轻轻点头,又很坚定。“我要走了!”她喃喃自语,多加了一句,听起来很多余,但这是她的决心。
故事已然揭开冰山一角,但冰山一角之下的谜团,却更是令人窒息,这是一种相当不好的感觉,至少对楚云裳而言如此。
她的人生,彷如隔着一张薄薄的膜,明明伸手轻轻一戳就可以戳破,但是那伸出去的手指,却怎么也无力伸直,这让她倍感无奈和恐慌。
故事既然没有完结,自然要继续追逐下去,齐国只是她路过的一个驿站,她的终点,不在这里,她故事里最后的人生,也不在齐亦风的身上。
如此一来,自然是要离开的。
齐亦风虽然并不意外,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这么一个结果,英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齐亦风的声音随着风,一点一点的吹散,听在楚云裳的耳朵里,多了几分虚无缥缈的滋味:“你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楚云裳侧头看着他的眉毛,伸出手,一点一点的帮他抚平,微微笑道。
感受着从楚云裳指尖的温暖,齐亦风的心,有过片刻的动容,他几乎要立即捉住这只手不让她抽开,最终却是缺失了几分勇气,他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现实生活既已支离破碎,又何苦去苦苦追寻,难道你就不担心最终的结果,未必是你想要的吗?”
他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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