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飞转身,对她怒目而视:“那成扬呢?”
“这是最坏的打算。考虑到疏散市民的难度,还有后果,不到紧急关头,我们不会这样做。”谢彤挺直腰,深吸一口气,“所以一定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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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上升的半截走廊与玻璃水箱终于停住。
成扬抬起头。大块的钢筋石板倒塌成一个黑暗的空间,只有一两缕月光倾泻下来,流淌在泡着浮尸的水里。四周很安静,却隐隐传悲伤而和缓的歌声,曲调与水波相呼应和。
他向着月光爬去。
歌声在心头共鸣,黑猫微弱地叫。成扬在砾石间穿梭,听着曲子,突然醒悟——这不是现实里的歌,而是精神能量的一种形式。
歌者应当是管琦。
呢喃的旋律锁在精神线上蔓延,织成一张网。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是更多的人加入了进去。无数陌生的嗓音被牵扯着,愈发近,而且清晰。这种形式的合唱让成扬不由得恐慌起来,因为这里面有他的一份错。管琦用的是他的身体,他的精神力,他的萤火虫。
枪响,应和的人声戛然而止。
离顶端的出口不远,只剩三两步的距离。成扬站在断墙边,探头向下俯瞰。谭蓉实验手册上的内容涌入脑海,一条不一定行得通的路浮上心头。
他想,我该如何把她引过来?
听到枪声的时候,管琦轻笑出声:“我赢了。”
今晚的夜空里没有星光,只有大片乌压压的飞虫。她没兴趣判别枪响和骚乱带来多少死亡,也无心关注被控制的人们的心里的恐惧——他们以为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而没什么比管琦的噩梦更为真实而持久。她垂首看着自己的大脑,一圈一圈数着声音震荡引发的水纹。
“公会,哨兵,向导。”她低声自语,“我就知道,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开枪,而非公正和秩序。无论如何,到了现在这步,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叶宇晴依然在独自哼鸣。
“过来。”管琦温柔地说,“我的哨兵,你也该上场了。”
叶宇晴侧脸向管琦微笑,在月光下面颊白净,姿态恬然。随后她倾身用指尖点了一下水面,握枪转身离去。
过了几秒,或者几分钟,几小时。反正在很久之前,管琦的时间就已停留在大脑与身体分离的那一刻,不再流逝。
交火的地点很远,而杀意却很近。
“宁飞?”她睁开眼。
宁飞双手紧握着枪,衣衫破碎,沾着血痕。他瞄准的不是管琦,而是她身侧玻璃水箱里的大脑:“把身体还给成扬,否则我便开枪。”
他竟然还没死,管琦想。
“开枪吧。”她说,“如果我的大脑中弹,那我的意识只能永远地留在这具身体里了。”
宁飞的表情扭曲起来,像痛恨,又像想要哭泣。但不过一瞬间,又变得坚硬。管琦喜欢看他的反应,觉得有趣。于是她慵懒地眯起眼,用食指戳成扬的太阳穴:“我建议你朝这里开枪。”
“闭嘴!”宁飞咬牙说。
管琦看着他,像是在怜悯一只困兽:“你就这么一个人来寻死吗?”
“寻死的是你。”宁飞哑声说,“想不到你会支开叶宇晴,独自留在这里。”
管琦摇头:“反正你根本不舍得伤害我。”
她用成扬的嗓子,把声音压得很低,如情人间的私语在夜风里散去。一同四散的还有青草味信息素。宁飞眸光微颤,握着枪的手慢慢向下,战意一点点被瓦解。管琦支起下颔,轻柔地向他招手。“过来,你承诺过要保护我,不让我受一点伤。”她说着,语调蓦然转冷,“这记忆还挺深刻,但从今天之后,也没必要保留了。”
精神网猛然一缩。
滔天巨浪般的精神力挟刀片而来,在宁飞身上切割出一道道长而深的皮下血痕。宁飞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锁住管琦两边的退路。她用的身体毕竟来自于一个向导,速度与反应力都没有可比之处,只能试图将精神锁链拴在宁飞身上,以求控制他的动作。但宁飞的力量比之前更强了,顶着压力,将她压制在地上。
管琦闭上眼,迅速而准确地穿越宁飞的精神防线,找到探针启动的那个点。
闷哼声传来,意识堡垒摇摇欲坠。她再睁开眼时,发现宁飞咬紧牙关,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忍耐疼痛,却依然没有松开手,紧紧压制着她。动作仿佛是在拥抱一丛荆棘,或者一堆破碎的玻璃。
“放手。”她冷然道。
宁飞沉默地摇头,前额的汗涔涔滚落。
“你还在幻想成扬回来?”她讥讽,“放弃吧。我可以随便怎么对你,你却不敢让这身体疼。你这么珍惜成扬,如果他的意识真的在,现在为什么还不出来?”
她每说一句话,宁飞的表情便黯然一分。哨兵低下头,痛苦而压抑地说:“他会回来。”
“他不会。”管琦轻声说,“他的意识被我吞噬,与我融为一体;身体为我所占,任我差遣。等今天之后,记忆也会被我清除。对了,我不喜欢男性性征,说不定还会帮他做个阉割手术——你喜欢这样的结局吗?”
激愤令宁飞眼角发红。管琦不等他的回应,动了动手腕,发现挣脱不开。于是她尽力屈膝,朝宁飞的下腹撞击过去。哨兵沉默地受了这一下,没有还手。管琦一边驱动探针发生频率更高的震动,一边努力找机会对抗宁飞的压制,将成扬的拳脚施加到他身上。
反正宁飞撑不了太久,她想。
他们在破碎的水泥地上翻滚,落下无人看守的泡着大脑的水箱。宁飞压住她的脖颈,想将她往地上撞,却终究没有下手。管琦殴打他,用精神力对他进行凌迟。伤口裂开,又从皮肤表面迅速地愈合。只在留下一条条暗色的血痕。黑暗哨兵固然强大,在这种不还手的、精神力濒临枯竭的情况下,也缓慢地落了下风。鏖战让他的精神堡垒饱受重创,摇摇欲坠。
“你赢不了我。”管琦说,“谁也赢不了我。”
宁飞淡极了的硝烟味里包裹着苦涩与不甘。
一个细小的声音冒出来:“喵。”
黑猫,和水箱,都在水泥地面的裂缝边缘。
宁飞神色茫然,来不及出声。管琦先是一怔,表情随之变得又惊又怒。“不!”她喊道,借着突如其来的猛烈的冲力挣脱宁飞的压制。
猫将身边的水箱推下去。
玻璃在黑暗里与砾石碰撞,散成无数碎片溅起,每一片都映着月光。水花湿漉漉泼洒在玻璃片上,砾石上,大脑上。大脑因着惯性,磕磕碰碰滚了几圈,终于在断墙边停下来。
再下面便是组成一大面玻璃墙的水槽。水波幽暗,像看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管琦面色发白,顿时跳下去。
58
宁飞也一跃而下,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自己的精神体。
下落的瞬间,他的心里转过许多疑问——为什么黑猫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将管琦的大脑推下去?但很快,落地的冲击力随之而来,他滚了小半圈,再重新站直。用着成扬的身体的管琦落在废墟里,一瘸一拐地拖着右腿向大脑走去。
她们之间相距不过五步,很近。
宁飞拿不准自己应该阻止,还是应该做别的事。黑猫从天而降,隔在管琦与大脑的中央,尾巴高高翘起,炸开全身的毛朝她低吼。
管琦停住脚步,端详了片刻,忽然冷笑:“原来是你,难怪。宁飞的……精神体。”她将精神体三个音拖得老长,仿佛其中有什么值得商榷的特殊意义。
成扬知道她看出来是自己。
可是他说不出话,也没法告诉宁飞。猫的嗓音限制他只能发出动物的叫声,哨兵精神力的缺乏也切断了他与宁飞之间的沟通桥梁。唯一能读通两人情绪的是管琦,最不可能坦白的人。
宁飞狐疑的眼神落在成扬身上,与从前看着精神体的态度并无区别。
黑暗之中,管琦轻柔地开口:“怎么?你就这么想将我的大脑毁坏,让我从此占有成扬的身体吗?”
成扬“喵”地喊了一声,伏低身体,与管琦对视。他的尾巴拍在大脑上,湿淋淋的触感从皮毛末端顺着脊椎传来,让人觉得恶心。
宁飞误以为管琦是在和自己说话,眼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怒意。他握了握拳,垂头低声问:“既然你认定我不该这么做,刚才为什么还要如此紧张地跳下来?”
管琦嗤笑:“你质疑我?那不是紧张,是愤怒。我的物件被人抢了——虽然它毫无用处,但也不能平白被随便一只畜生夺走。我给你机会,和被人强取,是两种概念。”
成扬在心里喊,说谎。可他只能“喵喵”地反驳出声。
管琦挑起唇角:“就是只畜生。”
她虚抬起一只手,压抑而强大的精神力从成扬头顶笼罩下来,将他包裹在其中。像是在有腐蚀性的酸水里浸泡,成扬觉得自己一点点被消融,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没力气。他抬起头,瞪着管琦,但于事无补。他处在一个只有通过特定的人的眼睛才能看见的精神体里,无法逃开,也不能逃开。在管琦的攻击之下,猫的身体再次从四肢末端变得透明起来。
“放开它。”宁飞说。
“你不是讨厌它吗?”管琦闭了闭眼,“啊”了一声,带着嘲讽的笑意了然说,“成扬喜欢它。”
“成扬不会高兴你拿他的身体做这些事。我的精神体,公会的人,还有外面岛上居民的安危……”宁飞摇了摇头,自嘲似的笑出来,“在他回来之前,我得帮他阻止你。”
“哦?”管琦扬眉反问,“可是他回不来了。”
她的精神力加倍增强,大约是怕成扬的言行引起怀疑,沉沉压在他头颈上,让他说不出话。信息素也倾泻而出,青草气息混着血的腥味,进一步加强关于绝望的暗示。
反复强调了这么多回,谎言也该变成真相。
宁飞的眼眸显出深沉的黯色。“那就当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几件事。”他低声诉说,“他这么好的性格,要是以后被人当成凶手来唾骂,这怎么能行呢?”
成扬听出他的潜台词,勉力昂起头,朝管琦虚弱地嘶叫。
管琦浮起一抹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嘘,安静点。”
但怎么可能安静地下来?宁飞的神色让他的心都刺疼起来。
成扬再次冲撞桎梏的时候,宁飞也动了,像闪电般迅猛。管琦面色微变,后退一步,皱眉调整精神网络的布置,让线的一部分末端继续缠着成扬,另一部分拦在自己身边,蛛网一般将身体保护起来。
“想反抗?”她喝问。
成扬拼了两三次,只能让精神网微微松开,而没法击破。宁飞却快得多,随着三四声细线崩裂的脆响,他强行突破到离管琦不过一步之遥的位置。管琦再退一步,离精神体更近了一份。宁飞竟突然调转方向,径直绕向断裂的横梁与水泥墙。
嘭。
一声巨响,血肉之躯与残垣断壁碰撞。随之而来的,是细碎的倒塌的声音,水泥柱半倾,颓然砸在对面的废墟上,挡住月光,封锁了向上的路。
“你!”管琦皱起眉。
宁飞靠在墙边喘息:“你不该分出那么多注意力的……反正你现在也出不去了。”
“你是打算将我们都饿死在里面吗?”管琦摊开手,冷笑着嘲讽,“我毕竟是个向导。等你体力不支,精神力难以集中的时候,我稍微催眠一下,你就会爬过来给我当狗当垫脚石,用尽一切方法来帮我出去。”
“或者是你先耗不下去。”宁飞的话在密闭的空间里引起了静静的回响,“你可是个向导,体力消耗得比我快的多。”
“那就先用你的精神体开刀吧。”管琦把声音放得轻而危险,“他已经透明到了这种程度,我再用点力,就该消散了。然后再等几天,轮到你。”
重压让成扬伏爬在地上,难以保持站立的姿态。宁飞低声说:“它也不会出事。”
“哦?”管琦说。
“我是它的宿主,我了解它。”宁飞说,“你之前没能杀死我,现在这点程度,自然也要不了它的命。”
管琦冷哼一声:“你还在抱着希望?死心吧,你们都会与成扬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沉默地不知不觉地消失,成为我的人。”
宁飞摇头,右手指尖轻微地抽搐一下。他注视着管琦,从企图从成扬的面容下找到他熟悉的灵魂。管琦的目光越冷,他的神情就越是黯然:“不管怎么说,我会陪着他的身体,直到最后一刻。”
成扬突然意识到,宁飞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时日,热切的迷恋和爱慕在脑海里一清二楚,却从来没有真切地说出来。
但这一刻表现比言语要沉重真实百倍。
管琦的精神网压着他,束缚得无法动弹。他的力气和神智都在流失,心里黑猫的叫声也越发细小,最后轻不可闻。也许有更好更完善的方案,但他等不了,黑猫也等不了,只能赌一把——
宁飞说的对,她不该分出这么多注意力的。
重压之下,成扬压下心里的一切思绪,仔细地微调自己的姿势。管琦的操控技巧很好,精神力的压强很大,而且落点相当平均。他得形成一个正确的坡度,将合力引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上。
“那就先和你的猫说再见吧。”管琦说。
成扬心一跳,突然觉得胸腔空荡荡的。他的躯体透明而稀薄,像一片浓烟,与黑暗的环境融为一体,似乎只要来一阵风,就能被吹散。骨骼被压得咔啦作响,他咬紧牙,让洪水般的精神力从身体上淌过,分出一小部分支流泄向尾部。
管琦的大脑。
这触感像是戳在一块烂豆腐上,大脑顿时凹陷了一块,软乎乎的粘稠的组织包裹尾部的皮毛。管琦瞳孔微微张大,成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朝后方甩去。大脑从断墙边上坠落,扑通一声闷响,沉入水面。
管琦的表情介于惊慌与愤怒的边缘,挥手带出强劲的冲力,把成扬扇到墙角。她俯冲到断墙的边缘,精神线织成网企图拦住大脑落下的趋势。但是线太细,太锋利了,没有接住,反而借着重力的作用,将脑组织切成无数细小的碎块,零落在水中。
成扬全身无力,意识模糊地躺在地上想,能成功吗。
宁飞睁大眼,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