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当年之事的真相到底如何,不过是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罢了。帝家碍了太后的眼,又得尽民心,自然只有毁灭一途。
“好了,只要你记得今日之言,哀家必会善待古昭仪肚子里的龙种,那也是哀家的金孙,你下去吧。”
太后肃眉挥手,张福从殿外走进,扶起忠义侯,退了出去。
半晌后,太后绷紧的面容微缓,朝后靠了靠,神情幽幽。
“皇帝,听了忠义侯之言,你该放心了。”
脚步声在屏风后响起,嘉宁帝掀起玛瑙珠帘,沉着脸走出来,坐在太后对面的榻上。
太后见他不语,顺手拿起桌上的参茶递到他面前,瞥见他手上的伤,眼底微动,“皇帝,你是一国之君,如此小事怎能乱了心神,损伤龙体。帝家军之事提起就提起,我们也不是无应对之法,此事过后,帝家便再也不是隐患。帝盛天整这么多幺蛾子出来,能奈我们何?刚才听你言,那帝承恩愿在本宫的寿宴上请大臣揭过此事,有忠义侯和帝承恩在,此事不足为患……帝盛天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帝家女儿会被我们养成了这么个模样,哀家心里头真是痛快!”
“母后,当年帝永宁已经在帝北城自尽,帝家军群龙无首,您实在不必让古齐善截杀八万帝家军,我大靖尚有北秦东骞两个虎狼之师在侧,实非明智之举。”
嘉宁帝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所以你才颁下劝降的圣旨?”太后抬了抬眼,声音肃了起来:“帝盛天还活着,死个帝永宁对帝家有什么损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有伤天和又如何,哀家老了,活不了几年了,这些罪孽哀家一人担着,下了地狱又如何,总归损不了咱们韩氏血脉。皇帝,到如今你还觉得太子是储君最合适的人选?”
太后话锋一转,竟提到了太子身上。嘉宁帝明白太后话里的意思,太子天资聪慧,谦得爱民,挑不出半点错来。只可惜……他太过在意帝家了。
“母后放心,此事儿臣自有分寸。继承大统的人干系韩家江山传承,马虎不得。”
太后点头,眼底露出些许疲惫,挥挥手,示意嘉宁帝可以退下了。
嘉宁帝行了一礼,退出了慈安殿。
“张福。”太后幽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张福推开殿门走进来,恭敬立着。
“派人去西北查清楚当年参与此役的一万将士还剩多少,包括忠义侯的副将……给哀家一个不留。”
张福打了个寒颤,低头应是,退了出去。
这一次,慈安殿倒是真的安静下来。
这几日,皇城里的圣旨那是一道道的往下传。嘉宁帝先是谕令青南城守将掘开青南山,再是令大理寺卿重审忠义侯,一副查清此事的架势。不过结果出来前,一众大臣和百姓也只能眼巴巴的干等着。
韩烨刚从围场练箭回东宫,便在宫门口遇上了垂头丧气的温朔。
自温朔晋升为户部侍郎后,便搬出了东宫,独自立府。他回京后琐事缠身,一时忘记向管家询问他的近况……或者是他不太想面对温朔。
“今日怎么来了?”韩烨从马上跃下,把可怜兮兮的娃儿领进了宫门。
温朔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的控诉:“殿下,您在化缘山出了事,我和苑琴在任府一日日的望,您回京了也不见我。”
“你这个臭小子,如今翅膀硬了,独自建府快活得很,平日八抬大轿都把你请不回来,现在来倒打一耙,孤看你是想去老师府上再学个数日礼法了。”
右相那可是出了名的严师,对他更是严而教之。温朔一听这话就发憷,急忙讨饶,“殿下,我只是说说而已,别让我去右相府了,苑琴不见我,您要是也不待见我,我就没地儿可去了。”
温朔悲从中来,说得那叫一个哀戚。韩烨脚一顿,转身皱眉,看他半晌,突然手上的马鞭顺溜的挥了过去,“孤养了你十年,在你心里头就和个小丫头一般的地位!”
温朔口不择言的下场便是被韩烨挥着鞭子在东宫里追了半日,闹腾的上下不安。
倒是东宫的守将宫娥多有感慨,亏得老总管聪明,遣人去把温小公子请了回来,殿下都半个月没笑过了,这回总算有了些笑容。
下午,温朔穿着被抽得只剩下布条的衣袍哭丧着脸跟在韩烨身后入了书房。想必知道他们刚才耗了不少体力,御膳房准备的吃食丰盛异常,饥肠辘辘的温朔狼吞虎咽,举着一个鸡腿对着韩烨直傻笑。
韩烨额角直抽,想必是在任府混久了,这小子把苑书土匪窝的做派学得十成十,还说被任府拒之门外,满口谎言,任安乐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比小时候更……韩烨叹了口气。
望着无忧无虑的温朔,他突然问:“温朔,你可想去寻亲生父母?”
握着鸡腿的手顿了顿,温朔沉默半晌,摇头,“不想。”
韩烨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在叫花子堆里被殿下捡到的……要不就是我爹娘不再人世,要不就是他们不要我了,哪一种都好,没必要找了。”温朔朝韩烨笑了笑,露出一排虎牙,“放心,殿下,我没忘了这些年您当爹又当娘的把我拉扯大,等您老了,我把您当亲爹孝顺。”
“帝家之事定会有解决方法,虽然我不太喜欢那帝家小姐,但是陛下迟早会把这个媳妇儿还给您的,您放宽心,好好养伤就是了。”
温朔放下鸡腿,就着油腻腻的手替韩烨舀了一碗白米粥,递到他面前。
韩烨眼眶微涩,使劲拍了拍温朔的头,笑骂一声,“你这个臭小子!”
温朔嘿嘿一笑,低着头又开始猛吃。韩烨凝看他尚显青涩的脸庞,转头朝窗外看去,仿佛看见……尚还年幼的帝梓元拉着虎头虎脑的帝烬言跑进东宫的画面。
“韩烨韩烨,你快来看,我小弟抓了一只蛐蛐!”
那时候她无法无天,在东宫内就敢唤他这个一国储君的本名。
可也只有那个时候,他在她脸上见到过那样纯粹的笑颜。
梓元,烬言已经长大,只可惜,你不能陪着他,我亦……不能告诉你。
任府,苑琴走进书房,对着凝神查看西北卷宗的任安乐低声道:“小姐,有人托门房传了口讯进来,邀您在涪陵山一见。”
“哦?是谁?”任安乐抬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
苑琴默不作声,只是递上一把平凡无奇的竹剑。任安乐顿住眼,接过竹剑,站起身,行到窗边。
从她离开九华山,入安乐寨,回京师,像这般的竹剑,已有六年不见。
她记得极清楚,那些年,为了学好剑法,她曾经在帝北城外的九华山上练断了七百三十二把竹剑,她用斧头一把把削好,再一把把折断。
这是最后一把,她下山那日,留给了她的老师,也是帝家最后和她血脉相连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我刷了四十分钟才刷开作者后台,霸王票后台刷不开,所以昨天晚上和今天投霸王票的妹子们,明天才能感谢你们了。
但是写文两年多了,我好像有了第一个萌主,虽然我不知道咋算的,但是感谢你一直投的霸王票,谢谢你,清嘉。
第四更,NO结束。
(但愿你们能打开,但愿我能发出来。)
84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涪陵山坐落于京师西北;山下是皇家围场,山上有一清幽小寺,半山腰竹林似海,顶峰梅花殷红一片,难得的好山好景好寺。平日里文人骚客达官贵族贵家小姐多喜来此祈福求愿,陶冶陶冶情操。
任安乐统共来过两回;一次是入京之初,在围场上一箭三雕技惊四座;十年后和韩烨的再次相逢;一次是现在,她徒步前来;取下配饰;换上最简单的麻布衣袍;外面裹了件大裘,如当年她一身无垢被带入九华深山时般,来见帝盛天。
帝盛天这个名讳太过遥远,云夏之上多野史传记,有尊其为帝家主,有骇其为修罗,但她更愿意称她一声‘老师’,虽然她从来没有如此唤过。
其实任安乐八岁之前,对这个名震天下的姑祖母并无过多印象,太祖驾崩时,她才两岁,之后帝盛天隐迹天下,甚少现于人前。六年光景后帝家倾颓,她被洛家护下,洛铭西悄悄送她去永宁寺求医,帝盛天一直都未出现,直到两年后……
帝家族人的祭奠之日,秋风凛冽,枯树遍山,她一个人抱着冥钱香烛花了两个时辰爬上九华山的帝家先辈坟冢,见到了那个坟冢尽头跪着的素白人影。
素白衣衫,素白布靴;
苍白面容,如雪长发。
笔直的跪在漫山遍野的坟冢前,虽一人单薄之躯,却凛冽沉重如泰山,整座顶峰似乎都被那一袭素白身影的苍凉染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哀默悲戚。
唯一个背影,她便能认定,那人是帝盛天,除了她,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如此跪在帝家先祖的坟冢前。
任安乐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撼,或许她这一世都不能忘记那一瞬的情感。
就像苍凉天地间,陡然知道世上不再只她孤单一人背着满门血债和八万英灵的冤屈,懵懵懂懂沉重绝望的走过一世。
看到帝盛天的那一刻,在帝家被灭族的七百多日后,她心底的滚烫和希冀头一次一点点涌了出来。
任安乐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帝盛天为何会消迹在云夏之上数年,也没有问她是否猜到韩家有一日会背信弃义灭尽天良,甚至没有问她怎么能在帝家满门被诛帝家军含冤惨死的时候消失无踪。
从前她想过无数次质问的场面和说辞,却在那一日突然止了所有言语。
帝盛天是人,不是神。
她无法责问她唯一的亲人,若时间能轮回倒转,这世上有一人愿牺牲所有挽回当年之事,除了她帝梓元,必只有帝盛天。
入冬之后,连降大雪,涪陵山的石阶上虽有沙弥清扫,还是留下了薄薄的软雪,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任安乐紧了紧大裘,伸出手哈了口气,一步一步朝山顶走。
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儿多了,总是喜欢悲伤春秋。
那时候,九华山的帝家坟冢前,帝盛天看见她时又是何般光景呢?
她不是菩萨,着实猜不出来。但……却永远记得帝盛天眼底转瞬即逝的惊喜珍惜。
哪怕此后朝夕相处的三年,她再未见过帝盛天一个笑容,可任安乐知道,帝盛天待她,一如对待当年唯一的子侄——她爹帝永宁般用尽心血。
任安乐如今就是一副花架子,拿剑吓人或是对付些宵小还成,遇到高手一准露底,她爬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望见山巅小寺的一角,眼睛一亮,一气呵成小跑了半柱香到了山顶。
许是这几日大雪,涪陵山清冷异常,她步履未停,走进梅花林,远远望见林中空地石桌旁端坐的人影。
那人手执棋子,凝神观局,一身墨黑长袍,衬得一头白发格外显眼。
哦,任安乐突然想了起来,洛家大叔说过,姑祖母这一头白发不是在太祖去世时染白的,而是很多年后她出现在九华山,对着帝家坟冢,跪着半月未动,朝夜轮回间,自此,发白如雪。
洛大叔说,这是姑祖母对自己的惩罚。这世上已无人能谴责帝盛天,唯有她自己。
任安乐原本亦步亦趋行上前,临到头了嘴一咧,嘿嘿傻笑几声,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那人对面,露出一口白牙。
“哟,姑祖母!今儿个真巧,您也来这赏雪看梅呢!”
如果这片桃林里有第三人在场,同时还知道这二人身份的话,恐怕一口气提不上来,就给不明不白的往生了。
但好在这地儿除了她们,没有旁人。
帝盛天眼皮子都未抬,只定定看着石桌上棋局,握棋的手凝在半空。
任安乐自感被冷落,撇了撇嘴,朝棋盘边上指了指,“咯,下这,下这,以己为饵,诱剿敌军……”她来了兴致,连连督导,“再下那,咱们来个空城计,整死那些贼嘎子!”
她这个姑祖母被世人传得跟神人一般,武功谋略,医术兵法皆冠绝于世,可唯独下得一手臭棋,且喜欢关在家里一个人磨练,这些年头,硬是没有半点长进。
哎,这个世界果然是公平的啊,哪里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人,不过是吹出来的罢了。任安乐越想越沾沾自喜,瞬时,棋盘上只瞧得见任安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两只爪子。
帝盛天被挤兑得不剩半点城池后,总算抬了眼,望着整个人快趴上石桌的任安乐,挥了挥手,呵斥,“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叫啥对弈啊,不就是您一个人闲得无聊找点乐子,我来指点指点,也好让您破了这局。姑祖母您说,是不是?”任安乐笑嘻嘻抬头。
猛不丁撞见帝盛天眯起的眼,她心底一怵,暗道不好。
果然,清冷的声音在梅林里突兀响起。
“帝家祖训第一百零三条。”
任安乐倏地立起,声音朗朗:“不得忤逆长辈之言。”
“老规矩。”帝盛天懒洋洋瞥了她一眼。任安乐脱下大裘,只着一身单薄布衣,绕着石桌在梅林空地上开始跑圈。
帝盛天得了清净,握着棋子左右手你来我往,很是满足。
一炷香过去,两柱香过去,细细的喘息从一旁传来,但脚步声却未停,直到跑完了五十圈,任安乐才顶着满头汗苦哈哈的走过来。
“姑祖母……”任安乐拖长腔调,一腔委屈还没开始倾诉,就被帝盛天一句话堵在了嗓子里。
“气息浮弱,内力散尽,非半年之功不得小成,你在九华山上苦练数年,一朝毁于一旦。韩烨值得如此?”
任安乐面上的嬉闹之色散去,她敛了眉眼,行到石桌旁,坐下。
“有所为有所不为,欠了就要还,还好如今欠的我尚能还。”
帝盛天顿首,抬眼,“能还就好,韩烨……这些年,怕是难为他了。”
任安乐极少看到帝盛天情绪有波动,却没想她提及韩烨时竟会有些许不忍,这实在是个稀罕事儿。
“半年前在苍山下,是您救了归西?”想起那个至今赖在任府的吃货,任安乐问。
帝盛天点头,“途径苍山,顺手救了,他天赋不错,你如今散了功力,留着他正好可以用上一二。”
任安乐琢磨着她这位姑祖母真乃神人也,归西这个护卫来得如春日细雨,那叫一个准确及时。琐事问完,她开始请罪了。
“姑祖母,我为阻韩烨的婚事,让钟海提早将青南山的事揭出来了。”
帝盛天眼底云淡风轻,仍一个人兴致勃勃下着棋,只是问:“你拦住他的赐婚,可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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