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荒墓中,落眼之处唯有死寂。任安乐一眨不眨的盯着一座座坟冢上空白腐朽的木桩,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嘴唇抿成冰冷的弧度。
地面横生的钩刺将裙摆划破,脚上沾满脏污的黄土;任安乐沉默的朝里面迈进,一步未停。
“小姐,到了。”
苑琴的声音在安静的深夜格外清晰,安宁隔得甚远,只能模糊的看见她们停在一低矮之处,那里有一座坟塔,似是被小心的隔离开来。
据安宁所知,被埋在无名冢若是有这种待遇,生前定当为人所知,总不会是无名之辈。
冷风吹过,平添几分凄凉。
任安乐看着荒坟上那截小小的木桩,经年的岁月模糊了上面的印痕,木桩枯败而卑微。
任安乐缓缓蹲□,抬手拂下木桩上的尘土杂草,仔细的一遍一遍的擦拭干净。她眼中的眸色很淡,淡到除了这一处孤坟,什么都映不进去。
怎么能在这里呢?任安乐想,烬言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能睡在这种地方呢?那个软软糯糯抱着她唤‘姐姐’的孩童,做错了事会拉着她的袖子讨饶的小弟,怎么能就这么孤单的一个人被埋在这里十年?
他只有四岁,或许死的那一刻连这个世界的黑白善恶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任安乐的手颤抖而冰凉,眼缓缓阖住,坐在这个十年前她就该来的地方,无声沉默。
任安乐面上的神情太过哀默,苑琴瞧得不忍,低声道:“小姐,咱们给小公子换个地方吧,这里……太冷清了。”也太委屈了,帝家的孩子,即便是死了,也不该埋在这种地方才是。
“不能动。”任安乐的声音隐忍而深沉,“尘归尘,土归土,烬言就在这里,不要动他。”
任安乐抚摸着残败的木桩,就好像拂过十年前幼弟的脸颊,微弓的身子僵硬而哀恸。
‘烬言就在这里,不要动他。’
幽幽的叹息声极低极轻,安宁却不知为何,字字落耳,清晰无比,震撼若雷。她惊得倒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荒坟中遥遥侧立的女子,几乎不能言语。
烬言!这世上若只有一个帝梓元,那便也只有一个帝家嫡子帝烬言!
十年前父皇下旨赐死的那个孩子,帝家尚还只有四岁的幼子,被掩埋的地方,正是京城东郊无名冢。
她突然明白那座坟冢为何只是小小的一块,才四岁的孩童,能占掉世间多大之地?
任安乐的身影好似一点一点融进了那座坟冢的阴影中,安宁的视线变得模糊而忐忑,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嘴唇甚至因为用力抿紧现出苍白的痕迹来。
安乐,帝家的孩子,为什么会是你来凭吊,怎么能是你来凭吊?
那样无辜死去草草掩埋的孩子…这世上有资格来见他的,只有一个人。
无名冢内哀痛缅怀,无名冢外惊愕无措,一座坟墓,隔开两个世界。
不知静默了多久,暗沉的夜晚逐渐弥散,晨曦微明,天空泛出浅白的亮色。
半跪的女子身上曲裾有露水滑落,一滴滴落在矮小的坟头上,如无声泣血。
苑琴心中叹息,低声道:“小姐,回去吧。”
这一声像是石破天惊,同时惊醒了沉默而不自知的两个人。
任安乐缓缓起身,一言不发朝坟冢下走去,片息之后,面容沉寂的主仆走下了无名冢,沿着来路缓缓消失。
安宁一直盯着任安乐,从她微凛的眉眼,修长的身姿,一直到沾满尘土草屑的曲裾长裙。直到那身影再也望不见了,她才迟钝的收回眼,望向空荡的坟冢,然后突然……抬起已经僵硬的脚,缓慢而坚定的朝那座小小的坟墓走去。
野草丛生,荆棘遍布,安宁在西北荒漠里走过比这更森冷阴寒的地方,可心底的心悸却和那年路过青南山遥遥一望时一般无二。
烬言,烬言,若这只是个普通的名字,该有多好。
脚步戛然而止,碎小的石块从土坡上滑落惊醒了她,安宁缓缓跪下,如刚才的任安乐一样轻轻拂过那块腐朽的木桩,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拿开木桩上蔓延的青萝,眼落在那上面依稀可辨的几个小字上,然后冰冷的凉意从四肢百骸狠狠朝心底涌去,猝不及防却又意料之中。
帝烬言。
岁月腐蚀了木桩的年轮,却没能把那道浅浅又刻板的印痕一起消去。
是否老天也在谴责十年前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所以才会让无名冢中这座小小坟墓保存得完好如初,就好像是在亲自等着必须要回来的人一般。
烬言,你在等她回来吗?就如我和皇兄一样,等了十年吗?
“任安乐…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故友。”
“公主,往事已矣,人活一世短短数载,不如放下。”
那晚的酒肆中,那个肆意的晋南女土匪,是如此回她的。
我是该庆幸你的一如当初,还是该逃避……十年后你竟以这样的姿态重新归来?
往事已矣,不如放下。梓元,你不知道,世上最没有资格如此对你的人,是我。
眼眶涩然,秋风吹来,安宁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跪倒在地,茫然若失的对着那截短短的木桩,突然间,泪如雨下。
任安乐回了任府洗浴换了一身衣袍后倒头便睡,这一觉极长,足足一整日。
直到又一次月上柳梢头,她才从长长的沉睡中酣然醒来,一抬眼,便看到了桌前抱着茶杯细品的洛铭西。
他斜着一双狐狸眼,笑得宽慰而释然,“你总算醒了,若再不起,苑琴煮茶的功夫再好,我这肚子也灌不下了。”
苑琴罕见的没有应声,在一旁低眉顺眼煮茶,很是沉默。
洛铭西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
任安乐随意披了件外袍从床上走下来,行到案桌旁端起煮好的茶一饮而尽,舔了舔嘴角,舒服的展眉。
“暴殄天物。”洛铭西哼了声,极快的将剩下的茶拢到自己怀里。
“就你讲究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狗屁风雅。”任安乐打了个嗝,伸了个懒腰,朝窗边软榻上一躺,“哎,离开寨里久了,一身骨头酥得很,京城真是个好地方啊!”
她的感慨还没完,洛铭西已经道:“你昨晚去了无名冢?”
任安乐垂眼,半晌后淡淡道:“那地方眼生,去认认路,这些年一次都没去过,以后……”她顿了顿,“总不能再让他孤孤零零一个人。”
洛铭西叹了口气,突然开口:“梓元,昨夜安宁也去了无名冢。”
房里陡然沉默下来,洛铭西见苑琴煮茶的手片息未停,微微明了。
“她也去了啊!”任安乐的声音微微拖长,让人听不出其中蕴含的意味。
“安宁若是知道了,韩烨迟早也会猜出来。你想如何做?”
“她知道便知道了,有什么关系。”任安乐朝后一仰,靠在软榻上,突然问:“铭西,我来京城多久了?”
“再过三个月,便是一年了。”任安乐从晋南出发的时候,刚刚初春,如今已至深秋。
“入了冬便离年节不远了,京城不比晋南,朝贡的年礼可轻不得。”任安乐一勾嘴角,朝苑琴道:“苑琴,东西准备好了?”
苑琴点头,“只听小姐吩咐。”
听得此言,洛铭西端着茶的手一顿,“梓元,你决定了?”
任安乐回首,弯起了眉眼,“自然,铭西,你呢?”
洛铭西抬眼,浅墨的眸子璀璨万千,“洛家十年蛰伏,全为你今日之剑。”
温睿淡雅的声音,从他嘴里一字一句吐出,生出了势如破竹的凛冽豪迈来。
任安乐笑了起来,转眼看向窗外漫天繁星,“你这话,我记住了。”
苑琴一路送洛铭西出了小院,弯弯绕绕的花园里,两人格外沉默。
假山空庭里,洛铭西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苑琴仿似早有所感,停在他三步之远的地方。
“苑琴,你有何话想问我?”洛铭西几乎是看着苑琴在帝梓元身边长大,她心中所想,他一看便知。
“公子。”苑琴微微迟疑,缓缓开口:“我昨日跟小姐去了东宫。”
“我知道。”
“我瞧见了帝承恩身边的那个侍女……”
“所以呢?”洛铭西唇角勾起细小的弧度。
“八年前我曾在公子府上见过这个女子,虽说模样有些改变,但我不会认错,定是此人。苑琴想问,她可是公子派到帝承恩身边去的?”
“你记性倒好,不错,帝承恩的身份不容有失,我自然会派人看住她。你想问的便是如此?早些开口便是,这件事无关痛痒……”
洛铭西不慌不急回应,脸色未见任何变化,一脚踏出准备离开。
“公子,你可曾有事瞒了小姐?”
苑琴大踏一步,拦在洛铭西面前,声音清脆,望着洛铭西毫不躲避,素来沉婉的眼底似有焰火在缓缓燃烧。
洛铭西微微眯眼,瞧着面前几乎是一手教大的苑琴,眸色深沉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谢谢温的长评,俺终于收到第二篇长评了,哇咔咔。
谢谢susanxl,小D,清嘉,东风四位妹纸的地雷。
感谢每一位留评的TX。
我发现每一天的收尾都是在感谢中度过,卡卡卡。
5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瞧你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过是在帝承恩身边放了一枚棋子,梓元当年便知道;只是未瞧见她长什么模样罢了。//洛铭西耸了耸肩;后退一步靠在一旁的假山上;笑眯眯拍了拍苑琴的肩,回的轻松且自在。
苑琴琢磨着他脸上的表情;硬邦邦道:“公子,您一说谎右肩便会朝后靠,嘴会笑成这种膈应人的弧度;小姐看不出来;可别想糊弄我。”
洛铭西神色一僵;稀罕的朝苑琴打量了半晌,“啧啧,你这丫头都成精怪了,说吧,是不是查出什么来了?”
“小姐前些时候让我查五柳街大火和皇宫行刺案,我没查出线索,后来小姐吩咐将京城世家都拖下了水……”苑琴顿了顿,“当时我便觉得有人在为这两起案子遮掩,才会让我们半点线索都查不出来。”
“哦,既然什么都没查出来,那此事成无头公案就好了,世族对皇室的忠诚不如当初,这人也算间接忙了我们一个大忙。”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查出来,我才会生疑,若不是太了解我们的暗探,又岂会瞒得天衣无缝,能做到的只有公子你。”
“你继续说。”洛铭西眉一扬,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想起小姐曾经说过一句话,这两件事若是反过来想,不去寻找证据,直接看谁在里面最受益,谁便可能是所为之人。”苑琴瞥了洛铭西的脸色一眼,飞快的开口:“现在即将嫁入东宫的帝承恩,在我看来,嫌疑最大。她为陛下挡了一剑,言官必会为其谏言,又有太子的坚持,太祖的赐婚之旨,如今太子妃位对她而言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本来这事我只有五分猜测,昨日在东宫见了帝承恩的侍女,便有八成是她做下的。若公子早已知道她便是幕后策划之人,替她将后患扫除,扰乱我们和皇室的探子,并非难事。”
苑琴徐徐道来,不见半点慌乱,见洛铭西沉默,她问:“我如今还查不出究竟是谁帮了帝承恩。她被禁泰山十年,不可能有如此本事将手伸到京城里来。”
见苑琴瞪着眼瞅着他,洛铭西失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这些都猜得不错,但不是我帮的她。”他笑得很是欣慰,“苑琴,如今你不仅煮得一手好茶,终于还能顶点别的用处了。”
洛铭西有些感慨,八年前梓元一时兴起在南疆大山里顺手救下的小姑娘,竟然生了这么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
苑琴没有理会他的感慨,眉一肃,“我知道不是公子,五柳街大火致使百姓死伤无数,公子不会做这种事,只是既然帝承恩身边有公子安排的人,公子可知到底是谁帮了她?”
见苑琴回的言之凿凿,洛铭西略一沉吟,才道:“苑琴,帝承恩此人比之我们所想,更能为自己谋划,帮她的人…是左相。”
苑琴整个人怔住,她猛地向前一步,抓住洛铭西的绣摆,脸色兀然沉下来,“公子,你是说帮她的人是左相姜瑜?”
洛铭西点头,像是没注意到苑琴突然的失态一般。
苑琴收回手,垂眼,“当年便是姜瑜从侯府上搜出了老爷谋反的证据,监斩刑场。”她的声音冰冷无锋,“帝承恩竟然敢和他联手。”
“人心大了,自然是敢与虎谋皮。”洛铭西懒洋洋摆手,“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
苑琴一动未动,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公子,我还没问完。”
洛铭西瞧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你几时把苑书聒噪的毛病学得十成十了,问吧,问完了我好回府。”
“按皇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最迟下个月便会赐下婚旨,帝承恩必会嫁入东宫,帝承恩的秉性,您对小姐只字未提,为的便是这桩婚事不受阻碍,对吗?”
少女询问的语气笃定而认真,洛铭西缓缓眯起眼,没有回答。
“公子,这一年我一直在小姐身边,小姐待太子殿下……”她顿了顿,才道:“我其实瞧不大明白,但也知道小姐绝不会允许如此蛇蝎之人嫁给太子。若这场婚事尘埃落定时小姐才知道帝承恩的心性,定会愧疚于太子。您这样瞒着她,真的好吗?”
洛铭西轻叹一声,突然开口:“苑琴,你在梓元身边多久了?”
“八年。”苑琴不知洛铭西为何问起此事,老老实实道。
“那我呢?”
苑琴怔住,神态瞬间恭谨起来:“我听苑书说过,小姐自出生起,公子您就在小姐身边。”
“梓元这些年在安乐寨的日子,你每日都守在她身边,可还记得?”
苑琴抬眼,“自然,小姐这十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既然如此,你便应该知道我们入京究竟是为何而来。”洛铭西的声音突然凛冽肃穆起来,“苑琴,洛家要守住的是整个帝家,我要保护的也从来不止是梓元,她知道要为帝家拿回什么。帝承恩此人,对如今的我们而言,不动会是一枚好棋。这件事你若想告诉梓元,便告诉她吧,其实……”他垂眼,眸中带着莫名的意味,“我比你更想知道她究竟会如何抉择。”
是会破坏这桩婚事,毁了一直的谋划,还是会丝毫不在意韩烨娶一个什么样品性的女子。
洛铭西说完,抬步朝院外走去。
苑琴看着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叹了口气,待她回了书房,任安乐抱着一本书睡得正酣,听到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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