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扬却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定定地注视着陆西泽,目光专注得像是在看着自己最宝贝的宝物。
陆西泽回视薛舒扬,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与防备。
对上陆西泽明亮的双眸,薛舒扬感觉心中涌上无限的痛楚。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陆西泽不必这样。陆西泽不必活得这样辛苦,不必自己把责任往身上揽,不必做那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这样一双眼睛,应该永远神采飞扬。
他的陆西泽,应该活得比谁都快意,活得比谁都快活。
薛舒扬突然说:“我来陆家,是有目的的。”他缓缓开口,“我小的时候,家里遭了意外,只剩我一个人活下来。是有人救了我,从此我投入了那个人门下。他患了重病,连我都看不出是什么病,但是时刻都有性命危险。传言陆家有个丹方可以解决这种病症,我就潜入陆家想找到那个丹方。”
陆西泽没想到薛舒扬会坦言相告。
这是真的想倒向陆家这边,还是为他准备的又一个陷阱?
陆西泽说:“那你找到了吗?”
薛舒扬说:“没找到。”
陆西泽平静地问:“那你想怎么办?”把陆家毁掉,更彻底地翻找一遍吧?
陆西泽的了然和陆西泽的疑问都写在了脸上。
薛舒扬心脏一缩,蓦然明白过来:陆西泽果然什么都知道。
所以,陆西泽在和他上床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薛舒扬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艰难。
这不仅仅是被逼迫着成为“炉鼎”。
他这个把陆西泽当成“炉鼎”来采补的人,还对陆家怀有恶意。如果陆西泽早就猜到了这一切,却还能这么平静地面对他——
那代表着陆西泽已经独自战胜了痛苦和绝望,收起了愤怒和恐惧,试图以最小的代价解决陆家遭遇的危机。
即使代价是让他当“炉鼎”被人采补。
薛舒扬哑然。
他定定地望着陆西泽许久,才说:“陆西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既然薛舒扬能开诚布公,陆西泽自然也能。
陆西泽说:“在那场意外之后,我开始陆陆续续地做梦。梦里我经历了一个非常真实的未来,”他仰头看着薛舒扬,没有放过薛舒扬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在那个未来里,陆家被毁了,仙灵山也被毁了,人间生灵涂炭,遭遇巨大的劫难。我被你所救,渐渐对你产生依赖。”
薛舒扬一顿。
这样的未来,是很可能发生的。至少在这段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
“就让陆家被毁掉吧。”
将陆家毁掉,让陆西泽变得孤苦无依,从此只能依赖他。
这种疯狂的想法时不时会占据他的大脑。
连薛舒扬自己都不敢置信。
即使身处邪道,他也一直自诩与邪道绝不相同,从不与那些家伙同流合污。可他却对陆西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想为了独占陆西泽而毁掉陆家——
只是真的那样做的话,若是有一天陆西泽发现了真相,他们之间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就像现在这样,陆西泽发现了他所有的龌龊心思——
他们之间还有“未来”可言吗?
薛舒扬像是被浇了一盆雪水,浑身冰凉。
薛舒扬喉咙沙哑:“然后呢?”
陆西泽说:“一直到被你一剑刺穿胸口,我才发现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他的语气带上了点儿不甘,属于“他”的不甘,“所以我死了,在死之前我发誓,永生永世都不再与你相见。”
薛舒扬说:“不可能!”
陆西泽一顿,说:“我是‘人皇’。”他语气淡淡,“‘人皇’之所以是‘人皇’,正是因为他们能预知劫难。”
只是他比较没出息,所预见的劫难竟是“自己”愚蠢的死亡。
“自己”蠢就蠢在,居然相信了眼前的薛舒扬。
现在薛舒扬向他“坦诚”,他已经分不出是真是假。
他想相信薛舒扬,因为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如果薛舒扬能够彻底倒向陆家这边,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薛舒扬为什么要倒向陆家?
薛舒扬自己也说了,“那个人”对他有救命之恩,在他最危险、最脆弱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对于这样一个恩人,薛舒扬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人心里总是有亲疏远近的,对于特别亲近的人,即使对方满手鲜血你也许也不会心生排斥,反而还会为了他拿起剑、为了他让自己也手染鲜血——
比如薛舒扬这么冷漠的一个人,却为了“那个人”而潜入陆家这么多年,忍受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找碴和寻衅。
总不会因为和他上了床,薛舒扬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将“那个人”对他的救命之恩抛诸脑后吧?
陆西泽平静地望着薛舒扬,眼底没有多少情绪。
没有梦里的恨意,没有梦里的不甘。
也没有梦里的爱和信任。
薛舒扬说:“我不可能会做那样的事。”他连陆西泽稍微受点伤都不可能忍受,怎么可能亲手把剑刺入陆西泽的胸口。
薛舒扬不管陆西泽手中的生死剑,伸手将陆西泽拥入怀中。怀里的人那么小,仿佛随时会消失。明明已经是大宗师境界,陆西泽看起来却还是那么脆弱,尤其是当他把陆西泽抱在怀里的时候——总没有多少真实感。
薛舒扬说:“我绝对不可能那么做。”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他就完全无法忍受。陆西泽呢?在梦见了那样的“未来”之后,陆西泽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在梦见那样的未来之后,陆西泽敛起了爪牙,小心翼翼地试探、戒备着。从前他被所有人宠着,做什么事都肆意飞扬,面对他时也从不曾畏怯,反而每天都来挑衅他。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永远那么骄傲又自在。
那样一个少年,不得不收敛性情,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薛舒扬将陆西泽抱得更紧,感受着怀中人温暖的体温。
他难以抑制地想到,如果陆西泽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如果怀中的躯体一点点变得冰凉,如果怀中的人真的用鲜血和性命起誓永生永世不再与他相见——
他会发疯的。
他一定会发疯。
他会上天入地,把怀中的人找出来。
可若是誓言成真,他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他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寻觅一世又一世,痛苦又寂寞地度过无数个日夜。
他会发疯。
薛舒扬紧扣住陆西泽的腰,仿佛想将陆西泽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虽然不曾真正经历,他的心却止不住地颤抖。那种痛苦寂寞太过真实,就好像他真的已经经历过一样。
令他一刻都不想松手。
薛舒扬说:“如果再也找不到你,我也许会将整个世界都毁掉——毁掉这个世界,再毁掉下一个世界,直到找到你为止。”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疯狂的感情,可在陆西泽说出“永生永世不再相见”时,脑中某个闸门一下子被冲开了,“别人怎么样,我都不在意,只要能找到你就好。如果老天听到了你的誓言,帮你从我眼前逃离,我会让老天把你送回我的身边来——”
老天又什么样,他不在意与天相斗。
薛舒扬认真的语气令陆西泽浑身一颤。
薛舒扬说:“我很可怕对吧?”他亲吻着陆西泽的额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但是如果你真的离开了我,这个世界与我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野心。”
陆西泽有些茫然。
薛舒扬说:“即使你现在让我杀死‘他’,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陆西泽说:“你——”
薛舒扬脑中渐渐清明,冷静地说:“‘他’救我,不过是为了我能为‘他’所用而已。若说是救命之恩,我这些年为‘他’和‘他’手下的人炼制的丹药也算是还了。我从来不曾想过要效命于‘他’,即使‘梦境’再怎么暗示,我也没有向‘他’表过忠心。‘他’的一些做法是我无法接受的,我虽然不会去阻止,但也绝对不会插手。”
陆西泽沉默地听着。
薛舒扬说:“但是最近,我确实常常想帮他毁掉陆家。”
陆西泽猛地抬起头,防备地看着薛舒扬。
薛舒扬坦然说出自己心中的可怕想法:“这样的话,我就能永远地独占你了。”
陆西泽说:“你敢!”
薛舒扬说:“从此以后你只能依赖我、信任我、乞求于我,你会乖乖地听我的话,让我帮你报毁家灭门之仇。”
陆西泽握紧拳头。
薛舒扬抓住陆西泽的拳头,一点一点地将它掰开,紧紧地扣住陆西泽的十指。那么细,那么长,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
薛舒扬说:“我不敢。”
陆西泽注视着薛舒扬。
薛舒扬说:“我很想这么做,可是,我不敢——因为那样做的话,你会恨我。”他与陆西泽对视,目光幽邃而诚挚,“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第171章 收服双面医生(二十一)
陆西泽与薛舒扬的交谈无人知晓。接下来的日子里,陆西泽依然请假。他接手了陆家,把陆家上下整顿了一遍,又把和自己有“革命友谊”的几个堂弟拉拢过来,准备将他们培育成陆家这一代的核心人物。
宋言和唐语带着底下的人去了训练塔。
在陆西泽开展整顿的第三个月,家族里出现一点小反弹。这时候宋言和唐语出关了,仅仅两个月,他们已经彻底脱胎换骨。不要钱一样供应的丹药、药浴以及新型的训练方案,让他们的实力突飞猛进,几乎超越了所有内门子弟。
一众哗然。
要知道,宋言和唐语刚到陆西泽身边时只是个外门子弟,连进入内门的资质和资格都没有。虽说资质这东西是可以后天弥补的,但这未免也弥补得太厉害了吧?
所有人看向陆西泽的目光都不同了。
原本暗中拉拢别人反抗陆西泽的人也都消停了。
谁家没有儿女?谁底下没有几个人手?如果能向陆西泽靠拢,拿到陆西泽手上的丹药和训练方案,他们的儿女和他们手底下的人都会大有进益!这可比跟陆西泽对着干要强多了。
虽然没办法把家主之位抢过来,但是他们可以变强啊!
虽然没办法在家族里横着走,但是他们可以出去外面横着走啊!
连资质那么差的宋言和唐语,如今都已经超越大半内门子弟,如果多给一点时间,陆西泽说不定会给他们更大的惊喜!
人都是向利益看齐的,陆家人也一样。在权衡利弊之后,没有人再跳出来作妖。
陆家上下一团和气。
陆建安欣慰地喝了口茶,对陆西泽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我们家这么和气,一点硝烟味儿都闻不到。”他放下茶杯,朝陆西泽竖起了大拇指,“儿子,你比我强。”
陆母也眉开眼笑:“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
陆西泽只是笑,不接话。
陆母关心地问:“小泽,你师父有消息了吗?”薛舒扬对外宣称要出去寻找药材,一去就没了消息,只有陆西泽还能联系上他。
陆西泽信口胡诌:“奇花异草不都长在山窝窝里吗?那些地方信号很差的,还没地方充电,电话挺难打通的。”
陆母横了他一眼:“难打通也要打,要是没有你师父的如意大乘丹,你能那么快拔出生死剑吗?”
陆西泽说:“好好好,我一定和师父联系。”
陆母哪会听不出陆西泽的敷衍?虽然已经是现代社会,但作为修真世家的人,陆母还是保留着一些传统的观念,比如尊师重道。她板起脸:“别想糊弄我们,马上就打,我们看着你打。”
陆西泽没办法,只好掏出手机给薛舒扬打电话。
薛舒扬那边第一时间接通。
陆西泽痛恨信号太好。陆母在一边看着,陆西泽只好硬着头皮问:“师父,你采药还顺利吧?”
薛舒扬说:“挺顺利的,已经采齐了大半。你放心,我很快会把它们全采完。”
只有陆西泽知道薛舒扬的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薛舒扬说要给他机会,陆西泽就给了机会。他把“暗鬼”的存在告诉了薛舒扬,让薛舒扬做出选择。
要么彻底站在陆家这边,帮陆家铲除“暗鬼”。
要么放任“暗鬼”继续破坏封印,毁掉陆家和仙灵山。
薛舒扬听完他说的一切后沉默了一整晚。
第二天薛舒扬就走了。
薛舒扬离开之后,陆西泽联系过薛舒扬一次。
薛舒扬说:“我追查了很多年,也查到了不少线索——几年前我就确定了,薛家是被‘暗鬼’灭门的!”如果他所认为的“门主”就是“暗鬼”,那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门主”要毁掉陆家。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什么丹方,而是为了破坏封印!
薛舒扬对薛家没多少感情,可他的母亲也死在那场惨祸之中。如果“门主”就是“暗鬼”,那么他过去二十多年所做的一切简直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笑话。
本来他只认为“门主”对自己施恩是想自己效忠于他,没想到从一开始,祸事就是因“门主”而已——如果他真的效忠于“门主”,那无异于是把仇人当成恩人!
现在也差不多。
薛舒扬的语气很平静,陆西泽却能感受到薛舒扬话里的恨意。
任谁被杀了至亲,还被仇人频频暗示着要他效忠,都会恨对方入骨。
这一次,陆西泽相信了薛舒扬。
不仅相信,还有点同情。
如果薛舒扬所说的都是真的,那薛舒扬实在有些可怜。所有亲人都死于对方之手,他却为对方炼制了那么多丹药,还为对方的“重病”想了那么多年办法——
换成是陆西泽遇到这种事,他一定恨不得立刻把对方大卸八块。
薛舒扬没有立刻动手。
薛舒扬这次回去,是要收拢“暗鬼”的部属,先把“暗鬼”的羽翼全部剪除。按照薛舒扬的意思,那就是既然要报仇,那就要报得彻底,先让他做不成想做的事,再让他失去所有依恃——最后才了结他的生命。
不让对方知道什么是痛苦和绝望就让对方死掉,未免太便宜那种恶心的家伙了!
所以薛舒扬所说的“采齐了大半”的意思,就是指他已经把“暗鬼”的大部分人都拉拢到了他手里。
陆西泽对薛舒扬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
不过只花了两个月就做到这种程度,也有点出乎陆西泽的意料。
陆西泽夸道:“师父您可真厉害。”
薛舒扬说:“没什么厉害的。”有些事他不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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