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方才在卫廷面前卫夫人的表现还算客气的话,那么现在她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充满了敌意。
教官心下了然。
但卫夫人不挑破的话,他也不会主动提及。
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卫夫人年过四十,却保养得很好。身上穿一袭合体的夜蓝绣金旗袍,臂上围一件柔软的雪白貂毛披肩,挽着一个松散的发髻,看起来既高贵又妩媚,完全不像是四十岁的中年妇人,说她是二十芳龄的少女也有人信。当然,二十多岁的少女是无法拥有如卫夫人这般沉静典雅的气质的。
温婉贤淑的卫夫人走到教官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朝教官扬起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墨先生贵庚?”
“二十八。”
“那与廷儿相差很远呢,廷儿今年才二十一。”
教官默然不语。
卫夫人秀目扫向挤在对面沙发上的三兄弟,温柔地问道:“你们没别的事好干了吗?”
还有比这更露骨的逐客令吗?
三兄弟当即从沙发上跳起来,异口同声的道:“我们还有事,先回房了!”
“去吧。”微微一笑。
深知母亲大人是那种谈笑间杀人于无形之中的“武林高手”,三兄弟哪里还敢停留,原本想观看婆婆与未来弟媳(?)大战的念头此刻根本不敢在脑中盘桓,三兄弟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即将风起云涌的战场。
目送三兄弟上了楼,卫夫人才收回视线,转头朝教官轻声道:“让您见笑了。”
“哪里。”
“墨先生,我可以问一下您如今是何军衔吗?”
“中校。”
“二十八岁的中校?”卫夫人的笑容还是如此疏冷:“真是年轻有为。”
“卫夫人过奖了。”
“墨先生,我也不打算跟您绕圈子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好吗。”卫夫人把茶几上的杯子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再优雅地放回原位:“廷儿是将军之子,他的人生早已经被安排好了。且不说他在军部中的发展如何,那些是他爸爸要操心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有他的终生幸福。再过一两年,等他在军中历练够了,他爸爸便会把他提起来……我想以廷儿的才干,当个上校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只要他再加把劲,或许能当上将军也未可知呢,你说是吗,墨先生?”
“……”
“到了那个时候,我便会为廷儿物色适合的女孩家,让他娶妻生子。”卫夫人看了教官一眼,微微一笑:“这才是正常而圆满的人生……对吗,墨先生?”
“……”
“您为何默不作声?”
“卫夫人想听的话,我说不出来,除了沉默,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哦?您知道我想听什么话吗?”卫夫人再次端起茶杯,唇角带笑,抿了一口。
“知道。正因如此,我无法说。”教官抬起头,直视卫夫人凛冽的眼神:“卫夫人,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卫廷的确很爱我,而我也不能失去他。”
哐!
卫夫人将茶杯重重地搁在茶几上。
“墨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对于此刻还能保持微笑的卫夫人,教官心中很是佩服。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这个端庄娴雅的贵夫人失态,但他无法停止。
“卫夫人既然早知道我们俩的事情,那也同样该知道我曾经因为意外而滞留在异国战场上,卫廷为了把我找回来,不惜要求撤销军籍。”
这次轮到卫夫人沉默了。
“卫廷如果不能跟我在一起,他会发疯的。”教官低声道:“难道这就您想看见的吗?”
“如果要让他与一个男人在一起的话,我宁愿他发疯!卫廷的身份和家世不容许他出现这样的丑闻!”卫夫人的眸子里充满了怒火,怒意让她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明艳的绯红。
“卫夫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教官还是那么平静的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仿佛只是跟卫夫人在聊着今天的天气:“如果您因为这个理由而要求卫廷与我分开的话,卫廷极有可能会与卫家脱离关系。所谓知子莫若母,关于这一点……卫夫人难道没有想过吗?”
“你!”卫夫人差点因为激怒而从沙发上站起来,幸好她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廷儿……廷儿才不会做这种事情!”
教官静静看着卫夫人的表情,片刻,一贯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来卫夫人早就猜想过这种可能性了。”
“我没有!”卫夫人有点狼狈地高声反驳:“我相信廷儿不会这样做的,毕竟我们是他的家人!而你,你只不过是忽然插入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你与他仅仅五年多的情谊,如何比得上我们对他的二十一年的亲情!”
“卫夫人,您在害怕。”教官看向卫夫人颤抖的手:“其实您心里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高,所以您不敢与卫廷正面交锋,而要迂回地找我,希望让我主动提出离开卫廷,绝了卫廷的念想,是吗?”
“……”
“所以我说我知道卫夫人想听什么,但很抱歉,卫夫人,您想听的我永远也不可能说出来。”
“你……你不知廉耻!身为一个男人,竟然……竟然……!”
“我无话可说,如果卫夫人想骂,可以尽情地骂,我绝不还口。”教官望着卫夫人的眼睛,坚定地说:“但是,我绝对不会与卫廷分手。”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着肉的声音响彻大厅。
卫夫人看着把脸歪到一边的教官,好一会儿才惊醒过来,惶然地收回晾在半空中的手。
看着教官左脸上因为她的掌掴而留下的一道血痕,她惊慌地问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没事吧?”
教官慢慢地把脸转回来,拇指随意地抹过伤口:“没事,卫夫人不用担心。”
卫夫人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素婵。”
卫夫人惊了一下,马上站起来迎向来人:“老公……”
听见卫夫人的话,教官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来人正是卫凡将军。
卫凡将军四十好几,正处于男人的黄金时期,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同时周身也溢出了令人无法逼视的威严。教官看看卫凡将军,再看看卫夫人,才发现原来卫廷的Baby face是遗传自母亲,而卫廷的眼睛则遗传自父亲。
当卫廷平日眉眼带笑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然而一旦他认真起来,便会让人觉得此子顶天立地,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撼动他眼中的光芒。
剑眉星目,正与其父无异。
卫凡将军没有马上与教官打招呼,而是先看向卫夫人:“素婵,你刚才在做什么?不管怎么说,墨先生都是客人。”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唉。”卫凡将军拍了拍卫夫人按在他手臂上的纤纤素手,道:“你回房去看看堇儿吧。”
堇儿,卫堇,卫廷的胞妹。
“哦……”
卫夫人低着头,心慌意乱地撩了撩耳际的发丝,转身走上楼去。
大厅顿时只剩下卫凡将军与教官。
“卫将军。”教官朝卫凡行了个军礼。
卫凡微微一笑,摇头。
“现在不是在军营,我肩上也没有肩章,不需要再拘礼了。”
“是。”
“墨卿之是吧?跟我过来。”
卫凡将军当先带路,教官二话不说跟上去。
卫凡将军把他带到了书房。此刻卫廷已不在书房,想必是被卫凡将军用什么借口打发走了。
“坐。”卫凡将军指了指书房里的三人沙发。教官默默地走过去,坐下。
卫凡将军则坐在教官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你与廷儿在一起多久了?”
“……”教官沉吟片刻,答道:“正式在一起的话,是三个月。”
“认识了多久?”
“……从卫廷认识我到现在,五年了。”
“你与廷儿不同,你比他年长,也比他成熟,想的必然也比他多。为何认识了五年,却在最近三个月才确定关系,想必也是因为你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将廷儿拖下水吧?”
“……”
“你觉得廷儿是怎样的人?”
“……没有争斗心,却很执着。”
“你很了解他。”卫凡将军苦笑一下:“其实那次廷儿被俘,当你把他救回来之后,他便与我们说了有关你的事。”
“什么……!”教官惊讶地抬起头。
“当时我们也跟你一样惊讶,但是廷儿在一家人面前很大声地说这辈子就你了,说得很坚定,让我们一时也无从反驳。”
教官屏住呼吸,很认真地听着,生怕听漏一个字。
“等消化了这个消息后,我与素婵都很生气。但那天晚上,廷儿来找我,跟我说‘爸爸,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跟你们要过什么东西,我现在就只想要这一个人,妈妈不支持我,是不是您也要抛弃我?’”
“抛弃?”不是应该说“反对”吗?
教官露出疑惑的表情。
卫凡将军勾了勾嘴角:“墨卿之,你真是一个很敏锐的孩子。没错,廷儿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从小到大,只要是廷儿自己真心要做的事情,都是我在支持他的。比如不跟几个哥哥入读同一所学校,比如不跟在我身边历练非要跑去基层从零做起……还有很多重要的大事,都是他坚持要做的事情。素婵每次都反对,而我则每次都支持他。久而久之,这孩子就把我当成了精神支柱,他认为只要爸爸没有抛弃他,他坚持的事情最终都会成功的。”
“……”
“听了他的话,我仔细想了想……廷儿确实从小到大都没有向我们要过什么东西。他三个哥哥,从小学开始就懂得缠着我们买这个买那个,他的孪生妹妹也经常会撒娇要零用钱,但只有廷儿,从来不开口求什么。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惊天动地……他竟然说要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男人。”
“……”
“于是我与廷儿说,如果是他真心想要的,爸爸一定会支持他。”
教官再次震惊了。
“卫将军,您……”
“啊,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不用那么惊讶,其实我一开始是看在他可怜的份上才答应的,再说了我以为他只是因为在军营里呆久了才会喜欢男人,所以我把他调去边境,想说让他在那里冷静一下头脑。我跟他讲,如果五年后他还是那么坚定的要你,我就把他调回来。”
教官想起卫廷养好伤后便被调去边境城市,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回来,卫廷找到他,说“世界上最温柔的酷刑就是爱上一个人”。
当时想不通卫廷为何会冒出这么一个答案,但现在听卫凡将军一说,才明白来龙去脉。
“在那五年里,我不断派各色各样的女兵去接近他。”说到这里,卫凡将军察觉到教官的眼神变得很怪异,便苦笑摇头道:“别这样看着我,那些女兵都是他妈妈安排的。有许多甚至不是当兵的,而是素婵物色好的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冒充女兵混进去接近他的。我一开始也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但既然廷儿信誓旦旦地说非你不可,那么我们考验他一下也不为过吧?”
“……”
“不过五年过去了,他没有与任何一个女孩子发生过感情,他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只有那唯一的一个人。”卫凡将军叹了口气:“你说的对,廷儿这孩子是没有争斗心,从小到大都没有争斗心,但同时,却执着得让人惊讶——他永远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只要是他想要的,就算被打断双腿,他爬也会爬过去把那东西攥在手里。”
“后来你滞留在异国战场,廷儿竟扬言要撤销军籍去找你。幸亏我及早得到了消息,否则这个傻孩子就真的要被踢出军队了。但从他这个举动,也让我们认识到想让他放弃你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
“无计可施之下,我们只好将目光放在你身上。”
卫凡将军定定地看着教官:“也许你并不知道,但我们一家人对你都很了解。我现在说了你也许会生气,但我无意隐瞒——其实我们早就把你的家底全部都起出来了。”
“……”
“你身家清白,为人不苟言笑,却很仗义。不喜阿谀奉承、逢迎上级,但也绝非不会说好话的二愣子。你从最底层开始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到今天爬到中校的位置,一切都是你自己挣回来的。按我说的话,你是一个很棒的孩子,如果不是男人的话,一切都很完美了。”卫凡叹了口气:“素婵也与我抱怨过,她拿着关于你的资料,说‘为什么他是个除了性别以外就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男人呢?’”
“……”
“但事已至此,我们也无可挽回。”说了这么多,卫凡将军终于可以松口气,他用轻松的表情说道:“其实今天廷儿带你回来是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廷儿同意你们的事。但这个决定是我一个人下的,素婵并没有同意,所以方才在大厅她才会失态,希望你……”
“卫夫人护子心切,我并没有责怪她。”
“那就好。”卫凡笑了笑:“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那么我现在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一定要认真想好了才回答我。”
“卫将军请问。”
“如果素婵到最后还是不肯同意你们两人的事,你会支持廷儿脱离家族吗?”
真是诛心一问。
取巧一点的说,在卫凡将军面前的最佳答案当然是否定。但既然卫凡将军故意把问题摆在他面前,那就表明了为了讨好而违心回答是决不允许的。
但如果说支持,只怕卫凡将军不会喜欢听到这样的答案。
教官沉吟半晌,用一贯平静清冷的声音道——
“我相信卫夫人不是愚顽之妇,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算是问题——卫夫人终究会同意的。”
“你以为这样取巧的答案可以搪塞过去吗?”
“不是取巧,我只是了解卫夫人身为母亲的心情罢了。”
“你当过别人的妈吗?大言不惭。”
“其实人类千百年来的心理又变了多少呢,都是一样的。卫夫人身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