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澄被那温度吓了一跳,还好阿森很快就缩了回去,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啊……”
方澄瘫在椅子上,抱怨道:“都是那盆芒果冰……”
阿森惊讶:“你全吃了?那麽大一盆!”
也许这个清晨特别的宁静,空气特别的清新,小鸟甚至还在窗外叫,总之方澄心情不错。他很难得的,以调侃的语气自己说起昨晚的糗事。
阿森倒了杯温开水给他,说吃点行军散就好了。他开始在厨房的抽屉里翻找,“我奶奶好像有放一些药在这里。”但并没找到。
方澄说没事,反正现在已经不闹肚子了。阿森说,还是吃点药吧,免得白天不舒服。他从那一袋菜里翻出西红柿,洗了一个给方澄。然後骑上那辆破车风风火火赶回家,给方澄拿了一瓶行军散过来。
方澄接过那瓶药时,心里怪别扭的。
阿森微微发汗,眼睛亮得像黎明的启明星,他只说了一句:“吃吧,吃这麽一盒盖就好。”说完了他就转身拿扫把开始打扫起屋子。
方澄吃了药,没过一会就觉得肚子好多了。他也不想睡觉,就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看阿森扫地、修剪院子里绿植的枝叶。他竟连这个都会做。
“这有什麽难的!”阿森说,“我小学六年级就帮人家做这个。这里别墅很多,院子里都种著绿植,比盆栽好弄多了,只要拿剪刀剪得光秃秃的就行。一小时二十块,暑假的时候我一天能赚八十。”
方澄跑上前试了一下,那把大剪刀拿著很沈,才剪了几分锺,他手就酸了。阿森笑他太弱,接过来继续上下翻飞,毫不吃力。
方澄还记得阿森抓著他的手时,那手像铁钳一样有力。这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长期的锻炼所致。
他坐在那看阿森剪了许久的植物,直到阿森回家。
他觉得该对阿森说句谢谢,但不知怎的,竟说不出来。
06
方澄渐渐不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偶尔傍晚他也出去散步。从他家到南湾只要十五分锺,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吹吹海风,听听海浪声,总能碰到阿森。
阿森脖子上挂著一个望远镜,背心短裤,白色黑色蓝色各种颜色的背心,下面搭一条花里胡哨的沙滩短裤。
“在夜市买的,一百块一打!”阿森扯著他身上画著椰子树的沙滩裤说。
阿森带著他去逛南岛有名的夜市,热闹极了。雪亮的电灯泡一排排拉在头顶上,两旁都是摊子,足有好几百米长,什麽都卖,奇奇怪怪的。有贝壳做的工艺品,各种形状的石头,各类海货,还有花裙子花衬衫花裤子,什麽都是花的。人声鼎沸中,阿森怂恿方澄也买一条沙滩裤,上面画著大朵大朵鲜豔的热带花。
“到海边还穿什麽牛仔裤,那麽厚。”阿森大声冲著方澄喊。
夜市里人太多了,大家全都疯狂地买著东西。女人们买花裙子是一打一打的买,又便宜又好看,最重要的是适合南岛。在南岛不穿点花的东西,似乎对不起这样好的天气、这样明亮的天空与大海,这里连植物都绿得特别豔丽。
方澄竟然买了一条。
这条裤子他从来没穿过,他把它压在行李箱的最底下,转头就把它忘记了。直到许多许多年後,他突然从旧房子的某一处发现了它。那一瞬间,许多年少时的回忆,迎面涌来。快三十岁的他终於第一次穿上这条裤子,那时候看上去无比宽大的裤子已变得有些短小好笑。他穿著它在南岛绕了一圈。
当然,这是十几年後的事。此时此刻的他依然穿他的牛仔裤、棉布裤,在南岛炎热的夏天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以致皮肤变成有些病态的苍白。
方澄终於彻底对他的游戏、电影、小说感到厌倦了,他关上电脑,走出房间,坐到芒果树下,听阿森奶奶念叨一些琐碎细微的小事。她削芒果给他吃,还有哈密瓜、苹果、杨梅、泡著盐水的菠萝,她天天都有新的花样,就是不给他做芒果冰吃。她听阿森说了,方澄吃冰吃得坏了肚子。
“可不能乱吃,天气热,也不能够吃太多冰的东西,对身体不好呐。你没听人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嘛?我们人啊,夏天的时候热气都跑到外面啦,五脏六腑是凉的……”
阿森奶奶继续念叨,方澄自顾自地发呆,耳朵自动屏蔽老人家的话,过了一会又说:“我想吃凉的东西。”
“凉的?行!婆婆给你做!”
阿森奶奶给他做绿豆汤、莲子银耳汤、木瓜牛奶,在冰箱里冰一小会就拿出来,吃下去凉丝丝的,又不会太冰,爽口极了。
老人家做吃的时候,方澄就站在一边看,他喜欢看婆婆做吃的,全是做给他吃的,跟以前他奶奶一样,幸福极了。
阿森奶奶一边做一边说话,说她好多年没做这个了,还担心做不好呢,幸好方澄喜欢吃,那就好了。她说自己从前做这些七七八八的小点心,也算是很厉害的,阿森爸爸小的时候,她就经常做给他吃,那时候她家老头子还在,家里的条件很宽松,他可算吃了不少,吃得好一个大个子;可怜她的阿森,命不好,一出生就没了妈,再过几年又没了爸,家里没了余钱,她一个老婆子撑一个家,再没空闲做这些,她家阿森几乎没吃过什麽好东西,她也就是夏天给他煮点绿豆汤喝,就这样他也吃得狼吞虎咽的,直说好吃好吃。
老人家说到这里,偷偷抹了眼泪。方澄口拙,不知道说些什麽,呆愣愣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老人家自己又笑了,说还好阿森什麽都不挑,什麽都吃,长得结结实实的。她捏捏方澄的手臂,摇摇头说:“太细咯,太细咯,炖肉骨头给你吃好不?多吃些,长胖些!”
方澄的饮食跟作息就这样渐渐恢复正常。
夜晚的南岛特别宁静,住在别墅里的人们都放弃了屋子里的冷气,搬出竹椅藤椅,围成一圈坐在院子里,泡茶、聊天。
海风送凉,方澄坐在芒果树下喝他的木瓜牛奶,阿森奶奶在屋子里洗碗整理厨房。阿森!当!当骑著他的破自行车,从浓墨一般的夜色中远远而来。他在树下跟方澄说了一会话,说起今天方澄没去南湾散步。方澄说:“人太多,挤死了,还散什麽步。”阿森说:“去南尾海湾就好了,那里没什麽游客,人少。”
方澄倒也不是十分想去南尾,他觉得在家里的院子坐坐就挺好的,又安静又舒适。阿森说著的时候他也没仔细听,恩恩啊啊的,在夜风吹拂下,昏昏欲睡。
突然阿森高声说道:“那说好了啊,明天早上去南尾看日出,你早点起床!四点半,四点半!”话刚说完,他就载著他奶奶!当!当走了。方澄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回了屋,爬上床睡了,那时才夜里七点多。
07
他睡得特别香,一夜无梦,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暗的,一看手机,才四点。太早了,但是他精神特别好,毫无睡意。他爬起来,到阳台呼吸了一下早上冰凉清新的空气,像加了薄荷叶一样。他感觉从没这麽好过。
他刷了牙洗了脸,坐在黑暗中发呆,清晨宁静得好像整幢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也许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也不一定,他不知道他爸妈夜里几点回来,回来了没有。他们各自过著各自的夏天,相互不干涉。过了一会他听见阿森那辆破自行车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在一片安静中格外明显,他马上起身下楼去。
阿森一进门就见到方澄站在屋子里,他笑著说:“差点吓死我。”他手里空空的,没像往常一样提著菜。方澄模模糊糊想起看日出的事,问他真要去吗,阿森点头。
其实看日出就是那样,方澄并没觉得多漂亮,但是清早的南尾确实非常的安静,非常的舒服。游客们通常都蜂拥在南湾那里看日出,那个海湾大,视野阔多了。
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跟那辆破自行车,以及夜里游客残留的篝火。方澄抱膝坐在沙滩上,光裸的脚踝上沾满了细沙,但并不难受。阿森站在他身边,双手插兜里,目不转睛看著火焰一般的太阳渐渐从水天相接的混沌处升起。他是那麽专心致志,以致方澄时不时扭过头去注意他。
金色的太阳光给阿森侧脸的轮廓镀上一道光,他眼神直直望向前方,像一座坚毅的雕像。方澄一直觉得阿森身上一直散发著一种与同龄的少年不同的气质,。在这个清早,阿森身上这种独特的气质特别的明显。
“恩?”阿森注意到方澄的视线,转过头询问地看著他。
方澄有些紧张,急忙开口说话。
“你常来这里看日出?”
阿森点头,“怎麽样?不错吧?”
方澄含糊地应了声,他一直没怎麽注意升起的太阳。
阿森面露微笑,“现在觉得南岛怎麽样?没有那麽糟糕吧?”
方澄不解地看著他。
“你刚来的时候不是一直生著气吗?隔天还吵著要回城里去。城市是什麽样的?南岛这麽好,为什麽人们还要回城市里去呢?”
阿森难得地,竟然说了一句这麽孩子气的话。
方澄看得出来,阿森爱南岛。这也是正常的,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骑著他的破车在南岛的大街小巷飞奔,穿著他的花裤子在南岛的沙滩上招摇来去。他熟悉南岛的每条小路,熟悉南岛每一个海湾里海浪的拥抱,熟悉南岛太阳的热度。他认识每一个大清早在家门口浇花的老人,他们也都认识他,亲切地唤他一声“阿森”。
“城市是什麽样的?”阿森又问了一遍。
方澄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城市是什麽样的?
高楼,车子,商场,超市,很多人。除了这些方澄讲不出别的,他在城里生活了十四年,但当阿森问他的时候,他竟然说不出它是什麽样的。
“你自己去看一看嘛。”方澄最後说。
“我会去看的。”阿森站在金色的阳光中说,“看完了我还是要回南岛的,一定回来。”
阿森的话方澄并不理解。他才十四岁,远方对他来说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时刻都在想著背起行囊,离家远走。对那时的方澄来说,远方就意味著自由。如果他有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的机会,那麽他一定远去不回头。
可阿森竟然这麽留恋一个小岛,一个很小很小,真的很小的小岛。在这个小岛上,他只有一个亲人,一辆破自行车,一间顶楼的旧屋子。他竟然还爱著它。
那间顶楼的旧屋子,热得人发晕,方澄在大中午的时候去过一次。阿森奶奶说要煮青草茶给他喝,中午的时候却发现忘了从家里把药草带过来,方澄跟阿森就一起过去拿药草。
阿森家在一栋五层楼旧房子的顶楼,一楼是店家,其余四楼一楼住著一户。阿森家特别小,只占顶楼的一半地方,其余空地被阿森奶奶拿来种了许多七七八八的东西,药草啊花啊丝瓜啊各种蔬菜啊,俨然一个小菜园子。
药草已经摘好,就放在客厅的小桌子上。阿森并不急著离去,他带著方澄参观他小小的家。两间干净整齐小小的房间,一间客厅兼饭厅的小屋子,还有一个小菜园子,这就是阿森的家。中午阳光的热度直接穿过屋顶进入这间小屋子,方澄在里面差点窒息,汗水哗哗地流。他特别容易流汗,才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後背已经全湿了。他那天穿著灰色的棉衫,特别明显。汗水黏腻腻的,十分不舒服,他频繁地擦著汗,有些不耐烦。阿森本来正要带他去看那个小菜园子,察觉他的不耐烦後,带著歉意说:“屋子里太热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说著就往外走。
当时方澄觉得很高兴,终於不用在那间热得晕死人的屋子里待著了。可此时坐在南尾的沙滩上,他又想起那间小屋子,突然为他的想法觉得有些愧疚。
那是阿森的家。
08
他们两人看完日出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阿森没有买菜,方澄问他,阿森说今天方家要请客人过来吃饭,直接从酒店里叫酒席。方澄不知道这件事,想起今天一整天大概都要在满屋子的喧哗中度过,有些郁闷。
这天下午,方家果然来了许多客人。方澄妈妈让方澄见到人要有礼貌,要喊叔叔阿姨好,不许臭著一张脸。客人还没来呢,她先把方澄训了一顿,说是预防他的臭脾气发作。方澄什麽都没做,又挨了一顿骂,於是整个下午一直拉著一张脸,暗地里被他妈妈狠狠捏了好几下胳膊,疼得他火冒三丈,忍不住找了个机会溜出门,跑到南湾去。
南湾的人很多,他边走边看,不自觉在人群中搜索阿森的身影。找了一阵,终於发现阿森正坐在一家卖椰子汁的小店门口,拿著一颗插了一根吸管的椰子,旁边围了一群人,大概是他的同学。
方澄看见陌生人就退却了,犹豫了一下转身想走,不料被阿森发现了,叫了他一声。
“方澄!”
方澄只好走过去。阿森向他同学介绍方澄,还把手里的椰子递给他,“我还没喝,喝吧!”
方澄接过椰子,默默吸了两口。阿森拉了张椅子给他,继续跟他同学说话。方澄夹杂在一群陌生人中,浑身不自在,想走又走不了,难受极了。
阿森他们正在商议晚上去哪里玩,说到一半,阿森转过头来笑嘻嘻问方澄,“你晚上有事不?一起去玩。”
方澄赶紧摇头。阿森又说:“你反正闲著也是闲著,一起去!没关系,都是我同学。”
方澄最怕跟陌生人一起行动了,可阿森热情十分,在众人面前一直叫他去。方澄心里怒气冲冲,嘴巴上只好说他们家晚上有客人过来吃饭,他不能出门。阿森听了才作罢。
这下午阿森的同学一直与阿森待在一起,彼此说著暑假的趣事。方澄听得无聊,差点睡了过去,最後找了个借口跑走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南湾散了一会步,又坐著看了一会海,始终觉得无聊。最後兴致索然,只好回家。回去的路上他瞧见阿森还跟他的同学在一块说话,高高兴兴的,笑得开心极了。
回去後他才发现原来今天是他姐姐方晴回家的日子。方晴在外地读研一,学音乐的。暑假一开始她就跟同学到香港玩,玩到这时候才回家。他刚进院子,就听见方晴的小提琴声从屋子里传出来,悠扬动人。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姐姐正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收起琴弓,弯腰鞠了一躬。劈里啪啦的掌声响起,客人们说说笑笑,称赞她的琴声跟风度。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