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的外套颜色很暗,是灰蒙蒙的冬天的颜色。可他看上去依然精神勃发,他脸色红润,眼睛发亮,笑起来就像──
该用哪个形容词才最为贴切?方澄想了很久。在想出答案之前,他跌进沈沈的睡梦中。
方澄实在太困,再醒过来房间里的灯已经打开了,窗外天色漆黑。方澄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拿起旁边的手机一看,已经七点多了。听见声响的阿森转过头来,笑著说:“醒了?那吃饭吧。”
晚饭是喷香绵软的白粥跟煎得金黄油亮的小鱼。方澄好久没吃过这麽香的煎鱼了,一口气喝了三碗粥。
吃过饭後方澄说要走,阿森也没多说什麽,帮他整理好袋子还提下楼,一直走到公交站牌,陪方澄等车。方澄让他先上楼,阿森摇摇头,坚持陪他到他上车才转身回去。方澄到宿舍不久,阿森的短信就来了,问他到了没。
阿森的关心,在每一个小细节里满溢出来,涌向方澄。方澄拿著手机看了很久,发了一个“到了”过去。
等方澄整理好东西後,阿森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我们和好吧,做朋友。”
方澄手一直发抖,他把自己关进厕所。他知道阿森的意思,阿森的意思不是他们之前不算和好,阿森是在安慰他,告诉他,就当朋友,不会再有其他的想法跟要求。
方澄又高兴又痛苦。怎麽会有这样的感觉,又高兴又痛苦,完全相反的两种心情相互冲撞。
很久方澄才回了一个字过去,“恩”。
──────
还有人看这个吗 = =||||
30
自阿森发了那条表明“立场”的短信,他们两个就真的仿佛恢复到过去的关系,把之前所有超出范围的举动全当做没发生过。
方澄考虑到家里的状况,想打工贴补家用。他自己上网搜,钱不要太少,时间又不能与上课冲突,实在找不到什麽合适的。阿森知道後就让他去做家教,名校的学生时薪更高。他帮方澄联系了两个学生,一星期上两次课,一个月下来生活费绰绰有余。补课的时候安排在周五晚上跟周六早上,方澄晚上补课完也有点晚了,第二天早上再从学校赶到市区肯定累得很,阿森就让方澄周五晚上到他那里住。
方澄答应了。他本来是想,既然阿森都发了那样的短信,说了要和好,如果他再拒绝,难免有些见外。可後来去阿森那里住了几次後,他开始想,难道自己当初答应单纯只是为了方便吗?
不能否认,周末的时光成了他一周中最盼望的时刻。
他们在一起并不做什麽特别的事。阿森轮值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在,有时不在。即使他不在,方澄到那小屋去,桌子上也必定给他留著一份饭菜。周五晚上他从寒风肆虐的街上回到那间小屋时,总有热乎乎的汤或牛奶等著他。喝完热汤洗完澡,他们就上床躺著说一会话,话题通常都是两人这一周以来的活动。只是很简短的一两句话,彼此提几个问题,然後话语声渐小,迷迷糊糊中他俩一起坠入睡梦中。
第二天早上方澄醒来,总有热乎乎的早饭等著他。他们一起吃早饭,然後一起出门。阿森陪方澄一直走到公交车站。这一早上结束补课後,方澄就直接回学校了。有几次阿森让他陪著去买衣服或做些什麽事,方澄便留了整个周末。
阿森有空的话,他们就会一起出去在城里到处乱逛。有次他们发神经,顶著寒风骑自行车绕了半个城。他们轮流带对方,在寒风中冷得直打哆嗦,差点回不来。回来时天都黑了,两个人手跟脸都冻成了冰,两条腿踩自行车踩得直打颤,就这样还笑得跟疯子一样。
阿森一边搓手一边呵气:“失策了,还以为在南岛。在南岛我一个人完全没问题啊,当时我可是带著你绕了──”
後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们俩都想起了那个下午,在南岛的那个下午,方澄的头发被风吹得像团蓬乱的棉花,一直埋在阿森怀里。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尽管他俩都想装作自己并没想起那个快乐的下午,但种种不自在还是在他们的小动作中表现出来。第二天他们若无其事地说了再见。回学校的路上,方澄觉得太阳穴在突突跳。他想催眠自己忘记过去和阿森有过的那些美好却怪异的时刻,但失败了。他不断想起,心烦意乱。
那之後的下一个星期,方澄班级组织聚会,去附近的山区游玩。邹林还打电话叫了阿森,让他一起去,反正到时也有人会带朋友过去。但阿森那天刚好轮到值班,没法参加。邹林为此惋惜了一会,因为据说那里有极好的野味火锅。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去玩实在没什麽意思,大部分人都是冲著那出了名的野味火锅去的。方澄是班上唯一不去的人,引起了巨大关注。邹林他们问他为什麽不去,他说周末要去补课。其实这只是借口,大家都知道,真想去的话可以把补课时间往後调,这不是什麽难事。方澄向来不合群,做这样孤僻的事大家也都习惯了,也没人去劝他还是多参加集体活动的好。
那个星期,方澄一如往常去了阿森那。一切照旧,吃饭、说一会话、睡觉。第二天清晨醒来,外面落了一层白白的霜,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们吃过早饭就一起出门,慢悠悠走向车站。清早的新鲜冷空气让他们精神焕发,鼻尖冻得通红,双眼亮晶晶。特别是阿森,两只眼睛就像两颗漆黑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星星。他看上去是那麽高兴,方澄不禁觉得奇怪,终於忍不住问他发生了什麽。
那时他们刚好走到一棵即将掉光叶子的树底下,干枯的叶子不断地缓缓掉落,发出轻微的声响。阿森听见方澄的问话後,停下脚步,站了一会,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方澄突然有点後悔问了问题,虽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他向前走了几步,打算装作没问过这个问题,却被阿森抓住了手。
“小澄──”
阿森叫住他。
方澄觉得被抓住的手开始发麻,他想抽回,阿森紧抓不放。
“小澄,”阿森看著他眼睛说,“你为什麽不跟邹林他们去玩?”
方澄心脏像面鼓,里头有个小人在死命敲打。原本冻僵的手开始出汗。
“要补课……”半天他才挤出三个字。
阿森不再说话,只是看著他,眼里的情绪很激烈,像巨浪,铺头盖面朝方澄而来。
方澄觉得很羞耻,是的,很羞耻。他觉得阿森已经看穿他了,他的龌龊心思已经完全暴露。他又自私又胆小,他把阿森的温柔当做盾牌,躲在那後面,企图隐藏自己懦弱的喜欢。他喜欢阿森,他不敢承认。他没有阿森那麽勇敢,所以他把一切都推给阿森,然後自己逃跑,直到阿森做出退让把他拉回来。这时他就戴上虚伪的面具,装作一无所知,享受待在阿森身边的美好时光。
现在面具被揭下来了,露出他的虚伪、胆小、自私。
“不是说好做朋友吗?!”方澄突然大喊。
这话喊出後,他们俩都愣住了。话里头的自私与责怪不言而喻,想收回也来不及了,两人之间故意装出来的毫不在意碎裂了。方澄又一次逃跑了,他跳上公车,一去不回。
31
那次短暂的争吵後,方澄再没去过阿森那。时间已近期末,那一周已是最後一次补课。补课结束後,方澄就没了去找阿森的理由。再加上期末来临,各科考试接连不断,方澄为了拿特等奖学金,从早到晚温书,让自己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想一点关於阿森的事。等到回过神来,考试完全结束後,已是寒假来临、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时候了。
这期间阿森没有联络过方澄,方澄不知道如何跟阿森告别。犹豫了几天,宿舍里人都走光了,校园里的人群也渐渐稀稀拉拉,方澄还是没勇气按下那几个按键。最後他没有跟阿森说一声再见就回家了。他想,等回到南岛再说吧。不料那一年,阿森没有回去。
阿森在南岛已无亲人,没有回来也不奇怪,方澄疑惑自己为何没想到。阿森对南岛的热爱与迷恋是毋庸置疑的,方澄一直相信阿森会像他曾经说的那样,不管去了哪里,最後一定会回到这个小岛。
可阿森真的还会回到这个小岛吗?
南岛还是那样,毫无变化。方澄一个人在南岛无精打采地散步,裹得严严实实,去南湾吹海风。无所事事的日子过了几天,就到年底了。方晴回来了,一回来就喜气洋洋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她换工作了,在一所大学里当音乐老师。她的坏运气终於到头了,好事不断,又有许多追求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上一段失败的恋情所带来的阴郁一扫而光,工作的顺利以及展开新恋情的可能让方晴又振作起来,恢复到以往那副活力十足的模样。
方妈妈脸上终於出现许久不见的光亮,拉著女儿的手,兴致勃勃地问起各个追求者的情况。方晴娇声娇气地说每个都一样,没意思。她说这个太矮,那个太丑,这个太正经,那个太轻浮,说来说去没有一个满意的。方妈妈能察觉到女儿的心思,她觉得里头一定有一个女儿喜欢的,只是她还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是女孩子一点可爱的害羞。
一瞬间,欢乐仿佛重新回到方家。整个新年,方妈妈一直喜气洋洋。方晴的时来运转,还有方澄完美的成绩单都使她十分满意。她重新焕发了活力,整个过年期间一直团团转,准备这个准备那个,家里塞满了东西,有种饱满的安心感。
除夕那天他们围坐在桌旁,喜笑颜开。整整一桌丰盛的菜肴,完全不是三个人能吃完的分量。方妈妈一直保持愉快的情绪,笑嘻嘻地说起许多从前过年时的趣事,方晴应和著,气氛欢乐至极。方澄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著她们的笑脸,觉得去年那个被悲惨笼罩著的新年变得十分遥远,亿万年前那麽遥远。他有种恍惚感,觉得人生太奇妙,他们的喜怒哀乐竟可以变换得这麽快。
吃过年夜饭後,他们三人上了顶楼去放烟火。整个南岛的夜空都被绚丽的烟火映红了,方澄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新年了。他的妈妈跟姐姐是如此快乐,哀愁从她们身上渐渐消失了。那些使他在每个夜晚翻来覆去的愁闷,那些使他手足无措不知怎麽样努力才可以消除掉一些些的愁闷,正在渐渐消散。不,不是消散,是被生活中新的欢乐给压下去了,沈淀到深处,化为回忆。
一块巨石从方澄心上挪开了,他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他的心随著烟火上升、爆炸。他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阿森。他跑下楼去,拿起电话就打给阿森。直到阿森的声音响起前,他还处在一种单纯的喜悦中。他只是单纯想把心里的那些快乐告诉他第一个想起的人,除此之外的他还没来得及思考。
当他兴高采烈地说完方晴的事後,才突然想起他跟阿森上次的争执。但阿森只是对方晴的时来运转表示祝贺,其他的没有再提起。一如之前的每一次,阿森又容忍了他的自私。羞愧像蚂蚁爬上方澄的心脏,一时间他有些讷讷的,不知接下去该说什麽好。电话那头传来呼啸的风声跟轻微的人声,阿森说:“替我问阿姨跟方晴姐新年好。”
“恩……你在外面?”方澄问。
“是啊,出来走走。”
有那麽一小会电话两端都归於寂静。方澄听见自己的喘气声,恍惚中,去年的那个夜晚跟今年的这个夜晚交叉在了一起。那些巨大的快乐、恐惧跟迷茫像波浪一样交替拍打方澄,他头昏脑胀,心脏激动得要爆炸。他有许多话想跟阿森说,多麽希望阿森就在他身边啊。
阿森先打破了沈默,他说:“新年好,先这样吧,我跟几个同事在一起。”
被挂断电话後方澄还有些回不了神,他抱著电话发呆,直到他妈妈跟姐姐从楼上下来,问他在做什麽。他慌慌张张放下电话,逃回自己房里。
接下去的春节,方澄过得混混沌沌的。要不就到海边吹冷风,要不就整天关在自己房里,不知道在做什麽。他妈妈呵斥他多去同学家坐坐,说说话,聊聊天,叹息说要是阿森回来就好了,阿森不在,方澄出个门连方向都找不到。
“你也不劝劝阿森,让他回来,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过什麽年啊……”方妈妈埋怨道。
“我又不知道他不回来……”方澄嘟哝。
“你不知道?你没跟阿森联系?你回家没跟阿森说一句?你这孩子怎麽回事,以前不是跟阿森挺好的嘛,现在怎麽又……”
他妈妈开始念叨,方澄堵上耳朵。
他当然知道他跟阿森现在变得很奇怪,越来越陌生似的。
就在去年那个炎热的夏天里,他痛苦地下了决心,借著离家读书的机会,要跟阿森断绝一切的联系。可他太懦弱,在分别几个月以後再见到阿森,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软弱,一下就摧毁了自己的决心,用只是做朋友的借口企图待在阿森身边。可是不行,这样自私的企图一下就被戳破了。他跟阿森的关系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糟糕,即使阿森仍那麽温和地对他说新年好,即使阿森根本不对他说一句责怪的话。
他不愿意这样,比任何时候都不愿意。
已经摧毁过一次的决心,很难再坚固地建立起来。
他很想阿森,非常想。
32
初五方澄就上了飞机,背著一个大包,里头塞满方妈妈准备的好吃的,要带给阿森。他跟家里说要提前去学校,给教授帮忙。这事是真的,新学期开始教授让他在办公室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文件工作,算作打工。但日期上他说谎了,教授只让他开学提前三四天过去就行。
他想见阿森。
“早些去也好,”方妈妈说,“去陪陪阿森,你们两个去吃点好的,不然这算是个什麽年啊……”
方澄是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鼓舞下,收拾行李出发的,直到下了飞机他才开始忐忑。见到阿森之後要说些什麽?上次的事怎麽办?他脑袋里全是乱麻,纠成一团。就在他还没想到应对办法时,已经到了阿森住的地方了。
阿森并不在。方澄猜想他上班去了,他自己拿了钥匙开门。旅途的疲惫使他睡著了,醒来时阿森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床前看著他。他有些惶惑。
阿森突然笑了,有些无奈,有些宠溺。他伸出手揉揉方澄乱七八糟的脑袋,“你还真是跟从前一模一样,都快二十了,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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