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冲着侯旨房高喊一声:“李长乐随旨觐见!”李长乐被一个小太监领着,躬身进来,一抖马蹄袖,规规矩矩的皇上面前,高声呼道:“臣李长乐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关续清倚在黄缎子御榻上,瞧着樱桃说:“你先回去吧,把山榛子给皇后送去。”
樱桃低着头盈盈万福,然后离开了东暖阁。
李长乐把皇上宣见的旨意呈上,关续清瞧了一眼微笑道:“直隶把持着京畿要枢,朕急着见你,是想听听直隶官风怎么样?最近一段时间,弹劾直隶官员的折子不少,朕甚为忧心。你别惊慌,主要还是想和你聊聊。朕久不出宫,地方上的许多事也难以做到明察秋毫。”
关续清端起参汤,用小勺品着喝了一口,又道:“汉春呐,直隶省长位居封疆大吏之首,可说是位高权重,凡遇事你要深思善,别的地方朕可以疏忽,偏独你这直隶省,朕任何时候也疏忽不得,你更要用心治事,懂吗?”
“臣谨记了。”
关续清又道:“朕没让你在内阁挂衔儿,是因为两个职位权都太重了,责任太大也不能兼顾。你虽不入内阁,内阁有事关乎到直隶省的还是要你来办。听说上月你整肃了一下衙门,朕就非常高兴,不要怕闲话,不要怕人砸黑砖盘算你。朕虽执政以宽,却不是要放纵天下这些龌龊官儿,也要有一批敢杀敢砍的烈直之臣!如今的庸臣陋吏是太多了,多如牛毛!不能用,也不能全都罢黜了。如今天下太平了,官员们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生怕一个过错就丢掉了乌纱帽,因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像岑春宣那样有作为的官儿是越来越少了。”他轻轻叹息一声,“不过毕竟这些人是政府根基,要靠他们行使政令……”
李长乐听皇上这样殷切勉励,心里升起一股暖流,血脉贲张间脸都涨得通红,多少天来的焦虑、沮丧,蒙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想要拜谢皇上的恩遇,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又听皇上慨叹吏治艰难,也不禁暗自叹息,深有感触的说道:“扬州府有个轻薄少年仿照《陋室铭》作了一篇《陋吏铭》,堪称当世警言,不知皇上听过没有。说的是: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秤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刑饯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这还只是说盐务的官员,其余牛鬼蛇神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这种事几乎每次朝会觐见都要说说。”关续清点头道,“却也只是说说而已。翻遍二十四史,吏治平庸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却屈指可数,总归没有什么一治就灵的药方子。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叫你进来,是议一议恩科的事。前一阵子已经把这事交给熊希龄了,可秉三身兼内阁,政务繁忙,拟考题的事就交给了李鸿藻全权主持,朕先告你一声,直隶的恩科要提早筹办,有事便找李鸿藻他们商议着办。”
“全凭李大人吩咐就是了,臣一定倾力照办。”
关续清一笑,说道:“说到学术,哪个人及得上李鸿藻?反反复复一部《四书》考了几百年,题都出得重复,李鸿藻偏偏能从中千奇百怪出花样儿。这次的题和春闱不会差很多,朕命他们出些个选择题和判断题,不能都是规规矩矩的八股文,还有数学、物理、化学、西方政治这些题也要适当加点儿,以后分量会渐次加大。你回去发个公告,告知直隶考生们,教育部的公函随后就到,今年的题也不想着偏、怪、奇、涩,堂堂正正直出直入的出,只怕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意料不到呢!”
李长乐笑着点头,说道:“这么着倒好。臣读四书几十年了,也可说是韦编三绝,但真要弄险弄怪的编题目难人,未必编派得来的。”
关续清仍是带着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转了话题说道:“恩科是大事,各地组织得力,就能给国家选出可用之才来,相反则一块臭肉腥了满锅好汤,春闱时山西不就出了一桩事吗,学政督导不力,致使接连出现多起作弊案,从考生到学政杀的杀,关的关,这股歪风未必能止住。现在不打仗了,可文事武事都不能出乱子,哪个地方出事,就要稽案追究主官责任,朕先给你提个醒,别的地方先不说,你们直隶要提纲掣领,你要记清了,到时候要是出了乱子,可别怪朕不顾君臣之义了。”
“是!”李长乐忙答应道,又试探着问:“直隶有些地方闹教案,臣恐怕小事变大,便派冀州知府聂春明在直隶各地巡风,可前不久接到肃政厅公函,说正查他贪贿,虽然没有夺职,他心里忐忑着未必能尽心办差,也不能把心思放在这事上。保定知府宝熙精明强干,所以臣想请皇上圣裁,命宝熙全权办理。责任攸关,就不至于互相推诿。”
关续清想了想,摇头道:“朕看宝熙这人,有点精于人事疏于政务的样子。小事办得太漂亮,大事就不见得中用。聂春明既然管了这事,无故换人也不好。查他归查他,用他归用他,两者别混为一谈。朕已命二阿哥溥德明天启程去直隶,就便让他巡视督察就是,也不宜为几个教匪折腾得如临大敌。朕倒是关心恩科取士,你要帮着李鸿藻用心选些有用人才上来。也不能一味拿个硬尺子量长短,真正的饱学之士文章倒未必作得好,要让考官从文卷里用心体察。你们平日瞧着好的,也可以荐给朕用。”
李长乐笑道,“考生里还是人才济济。一头臣用心体察,一头也要瞧他们运气。”
关续清打了个呵欠,说道:“真要有好文章,抄录来进呈给朕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你道乏回去吧。”
“喳。”
李长乐答应着行礼,躬身退出去养心殿。关续清嘘了一口气,侧眼看了一下暖阁角的自鸣钟,对太监说道:“再来人一律当着,有事明天再议,朕先安寝了。”
第二天一早,关续清醒来后,小德安小步进来,陪笑道:“万岁爷今儿起得早,昨晚儿又睡得迟,只进了两块兰花糕,这会儿准饿了,奴才叫他们传膳吧?”
“不用了。”关续清站起身来说道:“朕先去皇后那里,今儿个天要是好,到颐和园去游赏游赏,连日批折子,见朝臣,朕屁股都坐出疮来了。”说着便着更衣,两个宫女赶忙过来忙活着替给皇上穿衣。小德安出去传旨知会皇后那边接驾,然后抱着件貂皮大髦进来,说道:“外头天变了,风有些凉,主子当心出门着凉。”
关续清笑道:“这大夏天的穿个貂皮大髦,成什么样子?”不过也由着他们披上大髦,系上丝绦,这才出门。
风雷激荡三千里 第六百四十九章 坤宁宫会群芳
泡书吧 更新时间:2011530 10:43:05 本章字数:3328
果然一出殿门就觉得一股冷风扑上来,幸好有这件衣服挡着,抬起头看着远天,半阴半晴的天上悬着大片大片的铅云,太阳在云团背后忽隐忽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关续清深吸一口气,对守在门口的小德张说道:“桌椅茶几上都落了灰尘,进去打扫一下,记着宫里不养懒人。还有,出来把门锁好。”这才由太监引路,向坤宁宫那里去了。
到了西边拐角处,那边一个宫女正神不守舍的走过来,与关续清撞个满怀,关续清正要发作,定神一看却是樱桃,樱桃大惊失色,赶忙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认错,关续清瞧着樱桃的样子想笑又忍住了,绷着脸说道:“你瞎了眼么,踩了朕的脚了!”
“主子,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樱桃没想到撞到了皇上,又惊又怕,说道:“是皇后娘娘叫奴婢过来看万岁爷起来了没有,奴婢走的急了,没成想……”关续清仔细打量着她,只见她今天穿着一件杏黄色小褂,葱绿水裤,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直垂到屁股,隆起的前胸随着喘吁微微抖动,不停的道歉,不停的磕头,忽然想到昨晚沐浴时樱桃只着肚兜的迷人样子,心中一荡,俯下身来,手指托着她的下颌,温言道:“是朕踩了你的脚尖,现在疼不疼?”放下手时,有意无意间在她胸前一碰,就触电般的缩回了手。
樱桃身子一震,心里更是紧张,但皇上问话不能不答,这是皇后再三叮嘱的规矩,她只偏转了脸,细白牙咬着下唇,鬓边已渗出细汗,怯生生的说道:“是奴婢不仔细,冲撞了皇上,皇上没踩了我……”关绪清刚要再说话,却听后边脚步声,知道是小德安等人过来,便提高了嗓音说道:“朕这儿没事了,你忙你的去吧。”又抚抚她头发,说声“傻丫头”,背着手大踏步向坤宁宫走去。樱桃心头突突乱跳,浑身都瘫软了,心里一片空白,呆呆的跪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挣扎着起身。
坤宁宫里一如往昔,仍是阳光朗照。静芬正在榻上和几个妃子、福晋摸纸牌玩,旁边是志锐的福晋唐怡莹,毓朗贝勒的福晋赫舍里氏,载沣的福晋瓜尔佳氏,还有一个女人背着身子给静芬看牌,瞧不见面目。静芬见皇上进来,丢了纸牌,带众人离座给皇上请安,笑道:“皇上来了!刚才德子过来通秉了,我们闲着没事,就先摸会儿纸牌,才完了三把,您就到了。皇上要在我这里进膳,今儿个斋戒,那些素餐太淡味,也怕您用着不香,已经知会汪嫔等会儿过来给您现炒。”
关绪清笑着让众人起身,这才看到庆亲王载振的两个福晋刘佳氏和李佳氏也在,就坐在炕下笑道:“今儿个来的人齐,出来的时候眼瞅着天阴下来,没成想走到这边,天青气朗,原来有众福晋在这儿给皇后托福呢。”说着便向刘佳氏和李佳氏两位叔母点头致意。
唐怡莹和赫舍里氏虽然怀有身孕,不过还是向皇上做了万福儿才坐下,然后就一眼眼的偷瞄皇上。关绪清倒是被瞧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斜签着身子朝向静芬坐着。唐怡莹性子稍有些腼腆,只是微笑着不说话,赫舍里氏爽直的多,对着关绪清笑道:“皇上的恩遇真是比天还大一倍,我跟前那大儿子也封了轻车都尉。昨天我打发他到他爹跟前去,我说你这么个十几岁的毛孩子封都尉凭着什么功劳?还不是皇上体恤你爹在西伯利亚那冰天雪地训练兵马,给皇上出力卖命得来的吗?儿子你听我说,真福气还得靠自个儿挣,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回头咱们向军部请命,到大营里头当个真都尉,大功立不了,咱先立小功,一点点积累上去。要是不成器,丢了你爹的脸面不说,就连在皇上那儿都不好说话。”
唐怡莹这才跟着说道:“这说的也是,我妈娘家那庄里有个黄员外,二十年前家里趁着良田百顷,宅院一片连一片,家里丫鬟老妈子一大帮。没成想后辈们不争气,说败落几年光景儿房子拆的拆卖的卖。儿孙们分了家产,树倒猢狲散,要么说老天爷心里有杆称,凡是还是得勤勉。”
两个人絮叨着聊起家常,满嘴都是民间故事,连皇后等人在炕上都被吸引住了。关绪清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说道:“话糙理不糙,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这话也很有一番道理。回头把这些事讲给阿哥们听听。老百姓不是说么,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堪称是至理名言。”又对皇后道:“大阿哥、二阿哥每日都来请安吗?他们俩还好,那些小阿哥们,肯定天天来告李鸿藻和罗振玉的状,说两位师傅督导过严,你有了功夫就教训他们,人家师傅督导严有什么错,朕看倒是他们懒得学才是真的。现在他们小,你这个黄额娘要多费心,等大点儿懂事了,就把他们都放到地方上历练去,不吃几年苦,谁也别回来见朕。”
静芬点头说道:“孩子们还小,大了自然就乖巧了,力所能及的历练一下也成,要是在外面吃了大苦身子受了损害,皇上的苦心就白费了。”
关绪清这时才仔细看清了静芬旁边那人,和静芬生的有三分相似,眉眼间却总含着七分春情,半真半假的时不时冲自己丢个秋波,隐隐是一副风骚透骨的样子。关绪清认得,这人就是端郡王载漪的福晋,也是静芬的胞妹,叶赫那拉氏静芳。现在正半卷着袖子给姐姐掐肩,见皇帝说着话几次瞟自己,见姐姐去摸牌,又放下袖子帮着整牌,笑着对皇上道:“我看皇子们都不错,又听话又有学问,怎么皇上还是不满意呢,三皇子溥华的诗、四皇子溥贤的画儿都刻成了本子,我虽不懂的,可看着就不错,我们家溥儁和两位皇子一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么大孩子了还撒尿和泥呢。”
一番话把大伙都逗乐了。
静芳虽是静芬的亲妹子,可是平常为了避嫌,反而到宫里走动的还没有其他福晋多,论起年岁来也才不过才二十七八岁,做事干脆利落能说能笑,和静芬是一个娘胎里的两个性子,关绪清还少留意这个小姨子,今日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她异样俏丽娇媚,见她捂嘴笑时两颊生晕,眉目流转,笑声像银铃儿一般悦耳,不觉心中一动,笑道:“静芳说的牵强了,前阵子朕见到溥儁,还在滴水檐下朗声读书呢,朕过去一瞧,读得还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小小年纪就知道看西学,真是不易啊,朕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一定比他爹有出息,到时候定会大加提拔。你轻易不来宫里走动,今儿个有空儿,你们姐们儿就呆会儿,说说体己话,皇后天天一个人闷坐也怪没意思的。”
静芳抹了一下鬓角嗔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的什么《进化论》什么‘退化论’的,皇上只拿我取笑!您那弟弟这两天害了热病,我忙着去庙里求药,他说那是巫术迷信,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咱们这样的皇族家庭可不能沾那个边儿。还说是生死有命,连医生都不叫看,不信神又不看医生,那不是等着……”她捂了一下嘴,接着说:“原先回过姐姐的,姐姐说就在宫里小佛堂去给观音菩萨上炷香,心诚则灵,那屋里经年没人,这会子正命宫女们收拾呢呢。”
唐怡莹等福晋都是聪明伶俐的人,见人家一家人在一起相聚,于是就对了对眼光,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家里还有一堆事,臣妾这就告辞了。”
静芬笑道:“没事就进宫,咱们姐妹说说话,摸会儿纸牌凑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