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爷微微凝眉:“贾妈妈,扶太太回屋歇息。”
阮氏走后,顾老爷便带着祥福叔去账房查阅一年的总账,宝龄见顾老爷与顾太太都走了,便也起身告辞,花厅里只留下蒋氏与白氏。
蒋氏皱着眉,半响朝白氏道:“要不是今儿进府时跟着我去采办年货的伙计正好瞧见那少年,说他娘家与那少年本是同村,还说那少年几个月前被他娘舅卖去了胭脂弄,我还不晓得咱们府里多了这么个人,这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老三,你说那少年是个什么来头?不过一个下等人而已,就算祥福叔在咱们家干了十几年,老爷也不见得这么护着。”
白氏翘着兰花指一笑:“二姐,你想知道,派人打听打听不就得了?一个下人而已,你不想他留下,想个法子赶他走呗!”
蒋氏眉头舒张开来:“也是。”
拾、放风筝
正文 拾、放风筝
连生的事似乎就这么定下来。
第二日,招娣便来告诉宝龄:连生正跟着祥福叔学打算盘。
招娣是宝龄叫去账房“观察”连生的。而且,通过连生的事,招娣内心对她的不满似乎也减轻了许多。这也难怪,在招娣看来,就算小姐要留连生在家中,也是做她的“专职、贴身佣人”,而不是让他去学什么本事;就算是学本事也应当学“伺候小姐”的本事才对。所以对于宝龄这次的做法,招娣即惊讶又欢喜,连帮宝龄做事都积极热乎了几分。
听了招娣的回报,宝龄于是偷偷地去看连生。小小的窗户里,连生露出半个脑袋,托着腮,正全神贯注地拨弄着算盘,那模样就像是个用功读书的乖小孩。宝龄轻轻一笑,但愿,她能弥补过去顾大小姐对这个少年的伤害。
而另一方面,宝龄想与宝婳好好相处。于是她第二日便早早地去了青云轩,推门便看见宝婳小小的身子缩在软榻上,那黄花梨的靠椅像只巨大的怪兽,要将她吞没似的。见宝龄进来,宝婳抬起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你别怕!”宝龄赶紧挤出一丝笑,轻声细气地靠近她,不知怎么,看到宝婳不安的表情,她觉得自己现在跟个狼外婆似的。
前世她是个挺招小孩子喜欢的,隔壁许多小孩都喜欢跟她亲近,奶声奶气地喊她“宝龄姐姐”,那些孩子的父母还专门请她周末空闲的时候陪孩子玩、辅导孩子做功课。没想到到了这世,托了这具肉身的福,居然那么不招人待见。
宝婳似乎将整个身体都缩在了靠椅中,那椅子一晃一晃的,就像要倒下去,宝龄一惊就想去伸手去拉她,谁知眼前一花,再转过身时,已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宝婳不知何时从椅子上跳了开去,飞快地打开一旁的书橱,然后嘭地一声关上门……躲了进去。
“宝婳!”宝龄下意识地想拉开书橱,可里头似乎有股力量,虽很小,却那么倔强,让她无可奈何。
这书橱不像别的装饰柜有着雕花漏纹,虽大,但却实心、牢固,是完全密封的,若是一个在里头时间久了,说不定会……宝龄不敢再想下去,可凭她似乎也不能将宝婳拉出来,如果硬来,倒有几成希望,但后果如何,她难以想象。
宝龄见到宝婳已经是第三次了,这三次,她从未见过宝婳说话。此刻的景象让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部前世的推理侦探剧,里面有个男童亲眼目睹自己父母被杀,受了极大的刺激,患上一种叫自闭症的疾病。
电视剧里说,自闭症的儿童,很难与人沟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寂寞、脆弱、不安,对周围充满了极度的惧怕与不信任。他们一旦感觉到危险的临近,便会选择将自己藏在相对狭小密封的空间里,这样才会有安全感。
对于宝婳来说,她这个姐姐不就是最大的危险吗?宝龄心里咯噔一下,望了那紧闭的书橱一眼,转身跑出去,她在青云轩转了一圈,也没见到阮素臣的影子,正巧院子外头有几个丫头经过,她随手拽住一个,那丫头一惊之下停下脚步,是蒋氏房里的鸳鸯。
宝龄也顾不得那么多,喘了口气道:“有没有看见阮素臣?”
鸳鸯还未说话,旁边有个丫头道:“大小姐找阮四公子?”
是白氏房里的碧莲。这丫头一向鬼灵精怪,如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脸地好奇。这顾家的人一听见她与阮四公子的事就眼睛发光,宝龄懒得跟她废话,何况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眉毛一挑,又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有没有看见他,听不懂么?”
果然,碧莲暗自撇了撇嘴,收敛了一下神情道:“回大小姐,没有,不是在青云轩么?”
也不在青云轩。宝龄思忖了一下还是没把宝婳将自己藏在书橱里的事说出来,想了想道:“那二小姐房里的人呢?去叫一个来!就说……就说二小姐有事吩咐。”
鸳鸯怔了怔:“二小姐房里的人?大小姐是说……贾妈妈?”
“贾妈妈?”宝龄愣了一下。
鸳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二小姐的起居从来都是贾妈妈照料的,大小姐也知道二小姐怕生,寻常人亲近不得。”
原来如此。宝龄点点头:“就是贾妈妈,叫她立刻到青云轩来!”既然贾妈妈是宝婳“能亲近的”,那么总归好一些吧?说不定能将宝婳唤出来。
宝龄回到青云轩,无奈地瞧见那橱门还是紧闭的。她索性蹲在书橱外面,用手敲了敲门:“宝婳,你在么?”
里面没有丝毫动静。
“宝婳,你开开门好不好?”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不会是……她吓了一跳,用力去拉橱门:“宝婳,你别吓姐姐!你出来好不好?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带你去玩好玩的,总之,你先出来好不好?你在里头会闷坏的,宝婳!宝婳……”橱门嘭地被打开,她顿时愣住了。里头除了几本稀落的书,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便看到宝婳正站在门口,身边还有阮素臣。宝婳小脸苍白、秋水般的瞳仁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她腾地站起来:“宝婳!”
不知是不是被之前的状况吓傻,宝婳居然并没有退后,只是拽住阮素臣的衣角。阮素臣柔声道:“没事。”
宝龄舒了口气,见阮素臣目光投过来,感激地朝阮素臣一笑。不用说,宝婳顺从地出来,是因为这位表哥的缘故。
阮素臣盯着宝龄的笑,眉心微微一动,良久回复淡然,牵着宝婳的手,让她坐到椅子上,从怀里不知拿出什么,在宝婳眼前晃了晃:“一共九十八颗玻璃珠,一颗不少。”
宝龄定睛一看,阮素臣手上拿的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放满了各种颜色的玻璃球,煞是可爱。他不在青云轩,原来是去拿这罐子了。
宝龄不知这玻璃球有何玄机,却见宝婳见了它,黑澄澄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良久,小心翼翼地从阮素臣手中接过去抱在怀里,小巧的鼻子抵在瓶子上,透过玻璃不安地望着宝龄。
阮素臣手指轻柔地梳理宝婳的发:“明日给你一颗红色的,以后不准再躲起来。”
听到这句话,宝婳抬起头,良久,竟似微微一笑,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嗯。”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音节,已叫宝龄微微错愕。更让她惊讶的是宝婳的笑,那笑容如水莲一般,我见犹怜,纵然只是个五官都未长开的孩子,却美的不可方物。即便宝龄是个女人,也不觉心神一荡。
此刻,园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宝龄回头望过去,贾妈妈身后跟着鸳鸯与碧莲,正匆匆而来,一张脸严肃的很,却掩饰不住焦急地神情,一人走在前头,大步跨进屋,看清了屋子里的情景才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走到宝婳跟前将她看了个遍:“二小姐,您没事吧?”
而她身后的两个丫头,鸳鸯低着头,碧莲则眼神四处乱飞,仿佛要嗅出些八卦气息来。
看来宝婳的确是从小由贾妈妈带大的,被贾妈妈抱在怀里,倒并没有闪避,只是也不太亲热,微微摇了摇头。
贾妈妈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念咒一般连串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宝龄忽然想起自己醒来那日,顾老爷也是这般焦急的模样,一个劲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约宝婳是从小由贾妈妈带大的缘故,故此除了主仆之情,更多了一份亲情。
不知怎么,宝龄觉得自己反而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因为贾妈妈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时候,那神情便变了,眼观鼻鼻观心,那份恭敬像是隔着什么,让宝龄觉得不太舒服。
“大小姐,鸳鸯与碧莲说你寻我,不知是何事?”
宝龄看了一眼宝婳,刚才急着找贾妈妈,是想找个能让宝婳安心的人,可如今宝婳已经出来了,宝龄不确定该不该将刚才的事说出来。她正犹豫,阮素臣已开口道:“是我一时忘了宝婳放玻璃珠的罐子在哪了,幸好已经找到了。”
宝婳看住阮素臣,不知他是为自己解围,还是为了宝婳。不管为谁都好,贾妈妈似乎信了,脸色略见缓和,朝鸳鸯、碧莲看了一眼道:“还杵着做什么,二小姐经不得吵闹,日后,一些不相干的人,还是莫要打搅的好,万一二小姐有个什么闪失,谁说得清?”鸳鸯与碧莲低着头诺诺地应着,显然这位妈妈在顾家颇有威信。碧莲或许对没有探听到什么小道消息而心有不甘,临走前,还不住回过头来瞧。
宝龄顺着碧莲的目光看到那书橱的半扇门虚开着,也不知道那丫头联想到了什么。而贾妈妈的说的这番话,明里是对那两个丫头说的,暗里……宝龄皱皱眉,她倒可以当耳旁风,只不过书上说,自闭症的孩子极难沟通,要多鼓励她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能任由她将自己关闭起来。老说经不得吵闹而将她孤立起来,实在对康复无益。
宝龄望着窗外明朗的天,忽然想起自己梳妆台上的那只风筝,见宝婳紧紧地抱着玻璃罐,试探地道:“宝婳,我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宝婳听到这句话,神经似乎又紧绷起来,身子微微颤抖。
贾妈妈不咸不淡地道:“大小姐,二小姐身子弱……”
“贾妈妈!”宝龄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宝婳总待在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好处,相反……”话还未说话,便见阮素臣正俯下身来朝宝婳道:“你若想去,我陪你去。”
“四公子!”贾妈妈急道。
“无妨。”阮素臣朝贾妈妈笑笑。那一笑仿佛有安定人心的作用,贾妈妈张张嘴,终是没再说什么。
宝龄立即回到屋子里取来那只风筝。她其实不太会放风筝,只记得小时候跟着外婆放过。等到风筝第三次落地,她不觉撅起嘴,刚伸出手,忽然看到阮素臣弯下腰,将风筝捡了起来,从容地将打结的线绕开,仿佛随意地一拉,那风筝便轻飘飘地上了天。
宝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阮素臣从前是不是也会陪着顾大小姐放风筝?这个念头只不过一瞬,阮素臣已走过来,将线辘递到她手中,肌肤相触,他的指尖是微凉的,宝龄抬起头,他已转身回到宝婳身边。
宝婳或许从来没有看到过风筝,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而一旁的贾妈妈则像保镖一般,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家二小姐。
宝龄举着风筝朝宝婳喊:“宝婳,好不好看?”
宝婳抿了抿嘴,目光又落在那只风筝上。宝龄想了想,走过去将线辘放到她跟前:“你试试。”
宝婳抬头看阮素臣,阮素臣轻轻一笑。不知是受了阮素臣的鼓励、还是别有原因,宝婳小心地伸出手,拽住了线辘。
那黑白相间的风筝高高飘在天空中,宝龄索性抬起头,整个脸都沐浴在阳光里。仿佛这样的时光曾经也有过。同样的一片蓝天,却相隔了数不清的距离。宝龄鼻子蓦地一酸,只觉得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她微微眯起眼睛,忽然,风筝如断了线一般遥遥地飞了出,她下意识地想去抓已来不及,“嘶”地一声,钩挂高高的树枝上,又飘落到了墙外。
一瞬间,宝龄的心居然钝钝地一疼,仿佛什么东西,拼命想抓却抓不住,越是想得到,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然后她听到贾妈妈惊恐的声音:“二小姐……二小姐落水了!”
拾壹、一场意外
正文 拾壹、一场意外
随着贾妈妈的惊叫声,宝龄扭头便看见宝婳半个身子已没入荷花池中,水花四溅。她几乎没有多想,纵身便跳入池中。前世她热爱运动,常常去健身中心游泳当做减肥,还参加过社区举办的冬泳大赛,一个小池塘难不倒她。可她忘了一件事:现在的宝龄并非原来的沈宝龄。当四周的水花将她包围,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换了个身体,而这具身体原本属于一位古达的千金大小姐,哪里会识得水性?
幸好荷花池的水并不深,此刻也已顾不了那么多,宝龄好不容易一把抱住宝婳,见宝婳小脸苍白、惊恐地挣扎,急道:“宝婳,你坚持住!抓住我别放手……”一口水呛得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宝婳,拼命往前挪。直到看见岸边伸来一双手,才借着力蹬了上去,而另一边贾妈妈正六神无主地招呼几个下人将宝婳抬起来,放在地上,焦急地唤:“二小姐!二小姐您别吓贾妈妈!二小姐您醒醒!”
宝龄一只手按着地面挣扎着想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用力过度,有些头重脚轻,居然又跌坐下去,只好无奈地朝一旁的阮素臣道:“把宝婳抱起来,脸朝下,再看看她鼻子嘴里有没有被什么东西堵住,挖出来,不然会阻碍呼吸!快!”
阮素臣眼神一凝,却并没有说什么,照着宝龄说的将宝婳抱起来。宝婳吐出一口水,片刻后,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贾妈妈一张刷白刷白的脸才算恢复了一点颜色:“还不快将小姐扶回房里去!”末了,转过身来盯了宝龄一眼,那一眼冰凉冰凉的,叫宝龄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救了人,倒弄得她是罪魁祸首一般。她暗叹一声,慢慢地站起来,一抬头,便见阮素臣正凝视自己。他的衣摆被水花溅湿,似乎连眼睛都湿漉漉的。
她觉得颇为狼狈,不好意思地道:“谢谢!”要不是他刚才伸出手,她不知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她的神情一一落在阮素臣眼中,他眉梢微微一抬,忽地道:“你不识水性。”
她不识水性,他很清楚,可刚才那一刻,她居然跳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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