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整日在园子里,对着天空念念叨叨,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顾家长子,一会儿痴傻,一会儿呆愣,有时候几个时辰便坐着一动不动。
白朗大夫说,那是因为刺激过度所致,没有特效的方法可以医治。顾老爷于是叫人日夜看着蒋氏,以防她出事。谁知,她还是跑了出来,竟还将一只枕头当做了孩子……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世间事,大抵如此。蒋氏一心想要为顾家诞下子嗣,以保住当家之位,甚至不惜借种生子。如今一切被揭穿,孩子没了,地位没了,什么都没了,她身心俱伤,自然无法接受,导致神智混乱。
宝龄叹息一声,见宝婳一拉住颤抖不堪的阮氏,低声安慰:“娘,二娘的事怎能怪你?”
阮氏搂着宝婳,一双眸子却是望向宝龄,悲伤无比,宝龄心头一软,道,“娘,宝婳说得对……贾妈妈,扶太太回屋歇息去吧。”
贾妈妈心中亦是舒了一口气,朝阮氏道:“太太,回屋吧”
阮氏这才点点头,转过身去,背影单薄无助。一转过身,脸上却哪里还有半分的难过之情?她眯了眯眼,淡淡道:“贾妈妈,你怎么看?”
贾妈妈自然明白太太说的是何事:“依我看,假不了。那疯疯癫癫的模样,还为了个枕头跳到水里去,还真作假?”
阮氏笑一声,再不言语。
……
直到看着贾妈妈扶着阮氏走进瑞玉庭,宝婳才道:“姐姐不是要去青云轩吗?”
宝龄“嗯”了一声,才朝前走去,两人都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中,一路沉默不语。走到青云轩门口,宝婳忽然地道:“姐姐,那一日,四表哥去邵公馆看过你对么?”
宝婳忽然打破沉默,让宝龄一时有些怔忪,而她问的话更叫宝龄错愕,想了想才道:“是。阮……四表哥来找过我。”笑一笑,故作轻松地道“他从南京回来,大约听到邵公馆发生的事,所以顺路想来接我回家。”
宝婳点点头,似乎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那九爷,对姐姐好不好?”
邵九对她好不好?宝龄怔了怔,那少年的容颜又浮上脑海。深遂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神情,温柔的嗓音……每当想起他,宝龄总有种错觉,他像是出现在梦中的人,隔着薄薄的一层雾,分明那么真实,仿佛伸手便能触摸,但却叫人看不真切。
“怎么这么问?”宝龄回过神,笑一笑。
宝婳盯着宝龄,并未回答她的话,却又道:“那么,姐姐对他呢?”
片刻的怔忪过后,宝龄看向宝婳。宝婳正专注地望着她,似乎等待她的答案,那专著中,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一瞬间,宝龄明白过来。宝婳心中始终是不安的,一方面是因为与邵九结亲的人本是她,宝龄虽是代替了她,但她还是有些许内疚;而另一方,是因为……阮素臣。
无论哪个原因,宝婳都希望宝龄能与邵九相处得好,甚至,发生点什么。
这是少女隐秘的心事,无法直言,却无时不刻的流露出来。
一念至此,宝龄莞尔一笑:“傻丫头,这种事,是要看缘分的。”
“姐姐……”宝婳仿佛似懂非懂,顿了顿,鼓足了勇气道,“这几日,你是不是避着四表哥?”
这也被宝婳看出来了。宝龄暗叹一声,面上却笑道:“我哪里逼着他了?看到他我就想到那些字啊画啊的,都就没来由的大了。”
宝龄语气轻松,只想一带而过,宝婳却没有笑:“那一日四表哥从邵公馆回来,整个人便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宝龄心头一跳,却问的随意。
“像是……”宝婳心中隐隐一痛,“没了心。”
宝婳想起那一日,阮素臣从南京回顾府,她得知后,早早的去了青云轩等他,谁知他却没有来,她于是找到那马夫询问,才知道他来顾府之前,去过邵公馆。他终于忍不住四处寻找,却看到阮素臣坐在顾府花园的假山溶洞里,白衣乌发,仿佛一尊石雕。
她换了好几声,阮素臣仿佛有梦中惊醒,涣散的视线才微微聚拢,见了她,唇边有一丝恍惚的笑。
那几日顾府天天在传大小姐与那黑邵被大和帮困于密道的事,她自然也有耳闻,若是从前的姐姐,她不知自己会不会幸灾乐祸,但如今的姐姐,仿佛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担忧起来,如若不是宝龄,那么,当时被困地道的会不会是自己?
她本很想知道,宝龄好不好,但见到阮素臣的样子,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她自幼沉默寡言,但心思却极为细腻,正因为如此,才会多愁善感。而那一刻,她敏感的发觉,阮素臣与以往不同。他以往的笑,是清风春日般叫人舒适,而此刻,虽还是在笑,但那笑如缺了什么一般,空空洞洞,叫人心疼。
捌拾贰、花圃园的秘密
宝龄胡乱翻着书,心中冒出宝婳前几日说的那番话。
“其实姐姐大可不必如此,从那日之后,四表哥已再也未来家中,听说,是书院太忙之故”
宝婳说那番话时,神情间有一丝飘忽的茫然,如同宝婳那般冰雪聪明的女子,又怎会看不出,阮素臣与宝龄在邵公馆见面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宝龄也相信,从她前几次的态度中,宝婳以了解到他对阮素臣不似从前那般了,她不愿去深究宝婳心中到底是轻松、愉悦,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因为她这么做,也并非是为了宝婳,更多的,却是为了自己。
良久,宝龄唇角不禁撩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来。原来这几日她不去青云轩,竟是多此一举了。她想避开的人,或许,也不想见她。在他心底,她到底成了一个朝三暮四、不念旧情的女子。
也罢。她笑一笑,将书合上,走出院子去,天气晴朗,院子里洒满了春天换下来的衣裳,一块素白暗纹的帕子被风一吹,启轻轻扬起。
宝龄停下来,取下那块帕子,捏在手心里,又重新放到杯里。那块帕子,是那一日他叫招娣洗干净的,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哪怕那人说了送她,她亦不好真的就当做自己的了,只是,要怎么还他?
忽的,远处传来一声声的哀叫,不用问,宝龄已知道那是蒋氏。蒋氏自那日被关回去之后,门口的那些看守的人更多了几个,蒋氏吵着要出院子,那叫声真是……教人心里发慎。
宝龄吸了一口气,眉头锁得更深,那一声声的哀叫叫他几乎忍不住捂住耳朵,更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那念头叫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却忍不住笑了。拾巧。恩,是拾巧,那丫头照顾过他几日,她去看看她,又何妨?
宝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便唤来招娣:“我要出去。”
“大小姐要去哪?”招娣并不惊讶,心里还想:关在屋子里几日,如今府里平平静静的,大小姐到底是憋不住了。
宝龄想想道:“随便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有利身体健康。”
招娣道:“我去交祥福叔准备马车。”
“不用。”宝龄连忙阻止招娣,“我……想散散步,总是坐车,我犯晕。”
“啊?”招娣还没反应过来,宝龄已出了屋子,招娣跟上来道,“那要不要喊上连生?”
招娣还记得,老爷曾说过,以后小姐要出门,连生便要跟着,好一路照应着。
“别。”宝龄一脚跨出院落,“连生要忙商铺的事,告诉他反而叫他难做。”
这段日子,连生比以前更忙了,听说,前几日祥福叔还带了他去顾家苏州城的各大商铺转了一圈,到了深夜才回来,这些天,更是一早便跟着祥福叔出了门。
宝龄好听几个下人说起,说祥福叔到底是老了,老爷有心栽培一个年轻得力的助手,来代替祥福叔。
那个人,显然就是连生。
宝龄心底也替连生高兴,自然不会去麻烦他。更何况,他要去的地方,亦是连生不能去的。
出了门,宝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心里竟是无比的轻松惬意。她走了一段路,草叫了一辆路边的黄包车。与那车夫讨价还价一番,那车夫听她要去邵公馆,不觉打量了她许久,生生的同意只收他一点点银子,做个意思。
宝龄早就听说这个时代的帮会三教九流、三六九等,苦力,走卒,马夫,甚至随随便便一个路边的乞丐,都有可能是帮会中人。原来与邵公馆沾上关系还有这种好处。
她满意地撩起衣裙下摆,正要踏上黄包车,一瞬间,忽的冒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蓦地朝后望去。
刚才,分明……感觉到有人从背后窥视她,好像还有几个黑影一闪,但当她转过身时,熙熙攘攘的街头,喝茶的喝茶、赶路的赶路,逛商铺的逛商铺,哪有可疑人物?
获取,是自己太多心了。府中的事已解决,蒋氏如今自身难保,更不能在兴风作浪,怎的会有跟踪她?
一念至此,她跨上车去,七月的天,到底闷热,幸好黄包车极为透气,棚顶遮住烈日,就这么慢悠悠的行着,倒也有几分清凉。到了闹市,马车相对性的更慢了些,穿梭在人流中,穿过一条小街时,后头掠上一辆马车,那马车宝龄瞧着有几分眼熟,一阵风吹过,马车中那孱弱、带着几分苍白面容的女子,与身边那不苟言笑的妇人便一同映入宝龄眼帘,宝龄一怔,叫道:“娘!”
那马车里的两人,竟是阮氏与贾妈妈。
马车里的贾妈妈听到宝龄的声音不觉一怔,下意识的压低声音道:“太太,是大小姐!这……要不要我先将她送回去?”
“无妨。叫她一同去也好。”阮氏眉心微蹙,随即却笑了笑,赶紧叫马副将车停下来,与此同时,宝龄坐的黄包车亦是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宝龄似乎有感觉到什么东西飞快地一闪,带想看个究竟时,却见阮氏已朝他招手道:“宝龄,快些上来!”
宝龄收回目光,只得给了那黄包车夫一些碎银,上了阮氏的马车马车上,阮氏一诺开了一个空位。柔柔一笑,“你怎地一个人出来了?”
“闷得慌,出来逛逛。”
宝龄挨着阮氏坐下,那马车又缓缓的朝前驶去。
宝龄吐口气,看来要去邵公馆,至少今日是不可能了,也罢。她抬起头,见阮氏正望着自己,笑一笑:“娘怎么出门也不叫我陪你?是要去逛铺子么?”
在她印象中,阮氏是极少出门的,甚至,除了晚上那顿饭连瑞玉庭都很少踏出去。此刻,是要去哪?
阮氏笑笑:“想必你也晓得,你爹这段日子图个新鲜,做了花苗的生意,还弄了个花圃园,我见他早出晚归的,担心他身子出不小。中午叫厨房熬了些解暑的汤,想给他送去,顺便去看看那花圃,也好散散心。”
“就该如此,总闷在屋里,对身子没好处。”宝龄不觉展颜一笑,看来,这些日子顾老爷与阮氏真是夫妻情深啊!
“既然咱们娘俩遇到了,不如你与娘一道去吧,你爹见了你,定是高兴。”阮氏糯软的声音传来。
“好啊,我也想去看看爹那花市究竟搞得如何。”宝龄掀开帘子,身后是热闹的人群,碧云天际,不知哪里飞起一只白鸽,扑腾了几下翅膀,消失不见。
顾记的花圃园竟是在一处极为僻静的院子里,碧绿的一片草坪上,温室、荫棚、储藏室,一应俱全,规模虽不大,但一看便是有声有色。顾老爷的确是个做生意的料。
阮氏与宝龄被下人领着,引进厅里稍作歇息,不一会,顾老爷便来了。顾老爷见到宝龄,眉宇间似是流露出一丝惊讶,那神情有些复杂,片刻却笑道:“怎么母女啦都来了。”
阮氏站起来迎上去:“我昨日跟老爷提起,说要来看看,哪知今日正巧碰到这丫头,一个人叫了辆黄包车,说要去逛逛呢,我怕她一个姑娘家终归不安全,反正也是散心,便叫他一道来了。”说罢将那饭盒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青花瓷碗,“老爷,你也别太累着了,我给你熬了莲子绿豆汤,莲子去心火,绿豆去胃火,有少许加了些冰,向来极为解暑。”
顾老爷凝视阮氏,笑一笑:“你放心,我这几日心情舒畅得很。”
“那便好。;老爷身子好,才是咱们大伙儿的福气。”阮氏笑的更为柔美。
顾老爷目光落在宝龄身上道:“既然来了,爹带你们去看看咱们花埔新种的花苗。”
花铺里的花争相斗艳,有的不过绿芽,有的以绽放,一片姹紫嫣红,许多都是宝龄叫不出名来的。
“这是兰花,这是蛇目菊,这是木槿,这是芍药……”顾老爷一边走,一边一一为她们介绍,“这其中,君子兰最为好卖,刚上市便卖出去好几盆呢。”
阮氏目光掠过那些花,眉心微微一凝,他关心的,自然不是那些花花草草,花儿再美,也一丁点都上不了她的心,因为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她来这花圃,并非真的想散心,而是想知道,顾老爷这几日究竟在忙什么。她不相信他是真的原谅了她,甚至去了戒心,或者,他是另有心思。
这几日,顾老爷天未亮就往这花圃园跑,天黑才回,阮氏总觉得这花圃不同寻常,阮氏还摸不清顾老爷到底要做什么,所以,必须来亲眼看看。但如今看来,他对这些话如数家珍,神情极为专注,倒像是真的一心想做花市的生意。
阮氏心里冷笑一声,忽听宝龄道:“那山洞是做什么的?”
宝龄见那草坪尽头有一座小山,山的中央是个山洞,一批批的伙计伴着白色的麻袋进去,有空手出来,不觉有些好奇。
“哦,那是储藏室,阴凉避光,一些别国进来的稀有花苗因为不耐热,便暂时存放在哪里。”
也就是防空洞。宝龄点点头,又看了那小山一眼,才收回目光。他不会知道,那所谓的储藏室,的确是存放稀有品种的花苗的,但在储藏室以后的另一个洞穴中,却别有一番天地。
……
中央巨大的火炉熊熊燃烧,上百个赤膊的伙计正忙忙碌碌,他们有的正摸着寒光逼人的利器,而另一边,竟是堆着山一般高的、密密麻麻的枪支器械!
“爷,跟着她的人回报,她来了花圃,此刻,应该就在外头了。”黑衣人手心停着一只白鸽。
“无妨,待她走了再出去。”一袭银黑罩衫的少年正站在那一方天地中,望着那些枪支,眉宇间似是流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早就听闻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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