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龄不明白,阮素臣为何突然那么“关心”邵九?但他的话像一把刀刺入她的心间,她对邵九了解多少?
或许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她便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彼时他脸上蒙着面纱,唯独唇畔的那抹淡笑,叫她深深的记住。后来,越来越多的相遇,那个浅笑盈盈、谜一般的少年,让她越是看不透,越是深陷其中。
“我不是想知道什么。”阮素臣的话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而是——我知道些什么。”
“那么——你知道了些什么?”宝龄屏住呼吸,有些僵硬地问道。她有个感觉,阮素臣接下来说出的话,将会叫她心惊。那种不安,丝丝缕缕,如湖水将她围住,不留一丝空隙。
阮素臣缓缓道:“邵九,五岁那年,回到苏州青莲会,跟随邵老帮主,十五岁那年,便已使得道上的人闻风丧胆,十六岁正式接任少帮主之位,短短几年时间,便将南方帮会的势力都聚集起来……”
“这样一个人,无论谁看来,都应该一直留在青莲会中,如同之前的邵老帮主一般,然而,这一年来,他却似乎将重心转到了其他地方,甚至,还搬来了南京,置青莲会的事务于不顾,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宝龄心里泛起波澜,脸上却不动声色:“或许,他不安于只做一个帮主,还想做点别的什么。”
这是她的实话。她很早便明白,邵九想要的——远远不止一个青莲会的少帮主那么简单,只是,她此刻用略微讽刺的语气说了出来。
阮素臣脸上浮现一种古怪的神情:“他要做的,就是接近你从而假借与姑父合作,将顾家连根拔起,他要做的,就是利用姑父的死,取的我父亲的信任,得以接近他,更安排了美人计离间我父亲与大哥的关系,借我大哥之手害死了我父亲,弄的整个华夏如今军心动荡、一片狼藉!”
阮素臣的话,如一只巨大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宝龄的心脏,她一口一口地努力呼吸,那种窒息感越来越深,深得像是汪洋大海,要将她淹没。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分明听得那么清楚,却又似乎完全不能明白。
邵九接近她,假借与顾老爷合作,毁了顾家?然后利用顾老爷的死,取得阮克的信任,更用美人计离间阮克与阮文臣的关系,美人计——指的是筱桂仙?可是,借阮文臣之手害死阮克,弄得整个华夏一片狼藉又是什么?
阮素臣一字字地说着,神情如冰霜般寒冷:“你父亲为何这么多年并无动静,却突然想要谋反?而我父亲——又为何会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中了埋伏?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我大哥想要除掉邵九,说邵九与日本人勾结,我不知这件事是真是假,可我相信,我大哥虽行事冲动,但不至于愚蠢到信口雌黄,他定是有了证据才这么做,可是邵九非但无事,还反将一军,让我父亲认为是大哥与日本人勾结,对他生疑,倘若不是如此,我大哥最终或许也不会走到在我父亲饭菜中下蛊那一步,你不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透着古怪么?”
宝龄死死的咬着唇,僵立不动,感觉蚀骨的冰凉慢慢从脚底蔓延全身。
“他从一开始便布了这一场局,结识你,接近你父亲,再是我父亲,一步一步,所有的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阮素臣目光灼灼地望着宝龄,“他是一只狼,他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只是在利用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只有他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屋子里,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良久,他才听到少女沙哑的声音道:“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道?”
倘若宝龄的记忆没有发生错误,之前——不,哪怕是在方才阮素臣来看她时,也并未提起有关于邵九的事,她有一种清晰的感觉,从阮素臣离开她屋里,到再次进来,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指尖在颤抖,但一双眼睛却如幽深的湖水一般,泛着清冽的光。因为她相信阮素臣纵然不太喜欢邵九,但却不是一个为了一己私怨而信口雌黄的人。此刻,再不是阮素臣想要告诉她,而是——她必须弄清楚!
阮素臣望着她,缓缓伸出一只被缚在身后的手,他的手里,是几张薄如蝉翼的纸,轻轻一笑,那丝笑,有些嘲讽,有些苦涩:“你是要证据么?这里,便是证据。”
宝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来自于很遥远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飞快地接过阮素臣递过来的哪几页纸,然后,神情如石化般凝住。
在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纸上的字迹之时,阮素臣正望着她,眼神深邃而古怪。他在探究,他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许异样的神情。
然而,没有。
就如同他第一次看到这纸上的内容一般,她的神情变幻莫测。各种复杂的情绪交错蔓延,素白的手指微微泛着一缕青白。
当阮素臣第一眼看到那纸上的一切时,也是如此,刹那间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难以置信、震惊、悲伤、讽刺、心痛……所有复杂的情绪一同充斥在心头,连呼吸也竟感觉不到。
那是几页手札,或者说——确切地说,那十几页日程的汇报,只是,没有传送出去。那纸上写的点点滴滴,是阮素臣从来不曾知道过的事,包括——写手札之人与顾府每个人每日的生活起居。
写信的人,似乎已对自己每日做的事另作了汇报,而这几页东西,仿佛只是留给自己的罢了。
落款是三个字——陆寿眉。
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然而那一刻,却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当他看到那个名字时,第一个念头竟是——她根本不是什么宝龄,她就是陆寿眉。这不单单是因为这些东西是从她的衣裳里掉落下来,还因为——他那么深刻的感觉到,这两年多来,她的变化。
为何她开始逃避他?为何她明明是她,却又让他那么陌生?又为何她要将那么隐秘的东西留一份底?
原来,她根本不是曾经爱过而不爱了,而是根本没有爱过,她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人。她留下手札,是因为,那是唯一与那个人之间的联系;她对他变了,是因为,她根本便不是“她”!阮素臣的心犹如被什么穿刺而过,弥漫尖锐的痛楚。
时间、情况,与手札上写的那么符合,在那一刹那,他胸中的怒火与悲痛交织在一起,几乎分不清,而更多地,是讽刺。
所以,他根本没有考虑,便想找她问个清楚,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说出了那三个字,若她真的是写手札之人,或她知道这个人,那么,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定会让她惊慌失措。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当他轻轻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茫然那么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没有一丝掩饰的痕迹。
就连此刻,她的脸上有震惊,有迷惘,有一丝深凝的道不明的情绪……却唯独没有慌乱。
阮素臣并不知道,宝龄不是顾宝龄,却也不是——陆寿眉。这两年多,阮素臣所感受到的同一个人的变化,其实已经经过了两个人,不,确切的说,是三个人。所以此刻的宝龄根本不会慌乱,因为——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份手札。这件事即便说出来,或许阮素臣也不会相信,又如何想得到?
凉薄的日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在宝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她的神情有一种虚晃的不真实,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传来:“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宝龄这样问,并非有意或要隐瞒什么,而是,她真的没有见过这张纸。那是因为,这张纸在她衣裳里放着的时候,并非是这样的,纸上的内容也完全不同。
阮素臣深深的凝睇她,良久,道:“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这一刻,他竟没有说出来这样东西的来历,只是道,“纸上的字迹应该经过特殊的处理,倘若我猜的没错,在一般情况下,它不会显露字迹,只有经过一种特殊的水分完全浸湿,再晒干之后,才会显现。”
若他猜得没错,那种特殊的水质应该是雨水,前几日下过雨,院子里还积着水潭,那件衣裳曾跌落在水潭里,春分怕是害怕受罚所以没有说出来,只多用上了好几日才再次将那衣裳晒干。
然而,却阴差阳错的,让他看到了这样东西。
特殊的水质、浸湿、晒干……这些话断断续续的传入宝龄耳中,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担当要去抓住时,却只剩下一片空白。她的心里有太多的东西,仿佛快要满溢出来,却又找不到出口,互相推挤、翻腾,混乱一片。
屋里西洋的挂钟发出嘀哒嘀哒的单调的响声,一声一声,犹如敲击在她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僵直的手拿着那份手札一动不动。直到,一个声音打破寂静。
“四公子,不好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动,开门道:“什么事?”
“那位……”那下人瞄了宝龄一眼,“那位——与这位姑娘一同被接回来的公子……”
由于跑得太过激烈,那人一口气喘不过来,阮素臣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忽的眼前一闪,一直站在远处的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她的脸色还算平静,但眼底的那丝焦灼却掩饰不住:“那位公子怎么了?”
“怕是……快,快不行了!”
仿佛沉闷的雷声,在宝龄心头炸开,
第壹佰拾叁章 命悬一线
西苑里,许怀康正蹙眉望着床榻上的少年,计日以来,他一直以治疗硬伤的方法再辅以替劲掉神的草药给这个少年诊治,这并非是他的本意,但翻遍了家中的医书,却实在找不到一种病例,与少年的并争相同,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如此。但不出他预料之外,这个少年渐渐的越来越虚弱,甚至,就在方才,竟呕出了半脸盆的鲜血。
许怀康救人无数,但此刻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少年如同一朵花朵般慢慢枯萎,心中郁结,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才叫人通传阮素臣,他虽不清楚阮素臣与这个少年的关系,但阮素臣既然将人交给他,在这个时候,他只能做到让阮素臣心中有个准备。
他将邵九的身体放平,尽量让他的气血顺畅,当指尖触摸到少年的体温时,纵然他见惯了生老病死,还是免不了心惊。此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外传来,他下意识边转过身,边道:“四公子,恕老夫实在无能为力,这位公子恐怕时日无多……”
身后一片寂静,许怀康转过身才看到身后少女苍白的神情。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眼底只倒映着那个少年的身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
宝龄定定的望着床榻上那个安静的少年,倘若不是他唇边那一抹鲜红,她几乎有种错觉,他只是睡着了而已。目光落在桌上那铜盆中,宝龄心微微一颤:怎么会这样?
她慢慢地走过去,走到他床边坐下。纵然此刻已是冬日,邵九和衣而卧,身上亦盖着厚厚的被褥,但却仿佛能透过被褥看到那具骨骼分明的身体,他的手伸在被褥外,苍白的皮肤下是清晰可见的青色脉络,原本修长适中的手指,此刻宛如一朵枯萎的木棉。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在她印象中,他从来是强大的,纵然身体并不是强壮型的,但柔韧而修长,仿佛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他悠闲而坐,抿茶喝酒,浅笑盈盈。片刻间心中却已计谋万千。百转千回。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连吐纳都如同游丝一般微弱。就算是在山上见面时,面对筱桂仙的质问,他依然能够笑意吟吟。可是现在,他脸色苍白得犹如碎冰,透明的仿佛不真实,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眸紧紧闭着,下巴尖锐得犹如利器。
宝龄一眨不眨的凝睇邵九,低声道:“许大夫,他到底怎么样了?”
许怀康皱了皱眉,望向门口——门口阮素臣静静的站着,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不语,许怀康斟酌半响,才将几日观察下来的结果说了出来。
另一种病灶?听完许怀康的叙述,宝龄茫然地回过神:“你是说,他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因为腰间的伤口受到撕扯,导致旧病复发?”
“腰间的伤口只是表面,是咱们肉眼所能看到的,但——”许怀康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道,“或许还有一种东西藏在他身体里,那才是他如今如此孱弱的真正原因,只可惜,老夫行医二十余年,却找不出来这病灶,治标而不治本,自然只能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作用。”
许怀康的话如沉闷的雷声,一声声敲击在宝龄心间,像是沉落在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中,不见回音。
许怀康叹息一声,眼底不觉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说句难听的话,这位公子能活到今时今日,若不是奇迹,便是他本身超乎常人的强大意志,故此,到了这个时候,他能不能醒来,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许怀康第一次为邵九诊治的时候心中便不由得升起一丝震惊与惋惜之情,在他看来,这个少年身上那种奇怪的病已然折磨他不止一两年的光景,但到了此刻,他虽如油灯枯竭,却依旧吊着一气,不得不让许怀康心存佩服。二十余年来,他医治过不下千个病人,亦曾碰到过乐观坚强的,但却没有一人如这少年一般。
这个少年并不是乐观,也不能单单用坚强来形容。而是,仿佛他的身体不是自己的,纵然肉体残破不堪,他的灵魂却依旧清醒而强大。仿佛此刻渐渐消失的只是他的身体,而顽固地支撑着的,却是他不灭的意念。
与此同时,宝龄也在想同一个问题。
认识邵九一年多来,她知道他不如表面那般健康,但亦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孱弱不堪。或许是他唇边那抹永远挂着的笑欺骗了她,或许是他眼底那深邃从容欺骗了她,又或许,她根本不愿去想……
旧疾,她知道他有旧疾,但她一直下意识地以为,这旧疾既然已经跟随他那么多年,便不会突然夺走他的生命。
在地道里,他们一起遇过险,当时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病发,后来,在莫园里,他亦曾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那日在山崖上,她亲眼看到他腰间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但她以为,他能像之前每一次一般,奇迹般地好起来。
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
许怀康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宝龄静静地坐着,连身后渐渐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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