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要帮他?他并未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难道,就是因为她将他看作了那个人?
但若她对那个人还真有几分情意,当初又为何做出那样的事来?在那人死后,又投入仇人的怀抱?
心中思绪万千,邵九直直的站在雪地里,直到用强大的意志力摈除了那些杂念,才慢慢地回到马车上,闭上眼,姿态闲适。
解不开的结便暂且搁下。此刻,他要回去好好歇息几日,剩下的一段日子,他无需做任何事情,就如同一条深邃的河流流向,已被生生打乱,只需等着看它如何掀起惊涛骇浪便好。
壹佰捌拾伍、邵九归来
南京大帅府的大公子府中,笼罩着一片阴郁。
“饭桶!他妈的一群饭桶!”阮文臣将桌上所有的东西掀翻在地。
地上一片狼藉,胡刚站在一边胆战心惊,这几日,他越来越感觉到少帅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难以控制,特别是,当他讲方才发生的事禀报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道:“少帅息怒,属下已封了那群人的嘴,谅他们也不敢泄露半句!”
阮文臣死死地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着青白,发车咯咯咯地响声:“就算他们都闭嘴,就没人会知道?!”目光狠狠地扫过来,咬着牙关道,“老家伙虽然躺在床上,但还没死呢!为了让人看到姓邵的的罪证,我故意将要去迎接他回京的消息传了出去,老家伙不可能不派人去看看,你以为那日在场的就你们这些人?老家伙怕早已得到了消息!”
胡刚连忙道:“但那些事都是子虚乌有,少帅对大帅一片忠心,大帅怎会不查清楚便怪罪于少帅?”
“查清楚?”阮文臣目光一寒,“查清楚我们的确送了一万两黄金给丰臣卫明?查清楚这一切都是我们搞出来的结果适得其反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但少帅与大帅父子连心,大帅不会……”胡刚的话说到一半,忽地有人来报。
“少帅,四公子回来了,一进府便去了老爷屋里。”
那下人走后,胡刚望向阮文臣:“少帅……”
阮文臣目光一凛,良久,冷哼一声:“你看看,一回来便去了老家伙那里,会谈些什么?我看老家伙是巴不得我出点事!”
知子莫若父,相反,阮文臣自觉也太了解阮克了。阮克一定是自知这一病恐怕时日无多,所以才急急地将阮素臣召回南京。这么多年来,阮克对阮素臣的宠爱阮文臣如何会不知道?哪怕阮素臣不肯参军,不肯从政,不肯跟随阮克身边,阮克对他的爱却依旧有增无减,甚至阮文臣还记得有一年,他第一次独自围剿山贼立了大功回京,阮克却只是草草赞扬了几句,反而拿着阮素臣的字画到处向人炫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他甚至敢肯定,倘若阮素臣有意跟随阮克,他这个长子在阮克眼里将是一文不值。
而此刻,阮素臣一回来便被阮克召去,难道只是叙亲情罢了?不,不可能,阮克不可能不为阮素臣安排好一条后路,而唯一让阮素臣将来可以不受人摆布的方法便是:将一切交给他。
但阮克不得不顾及他终究是长子,故此,虽是下了决心,但还是犹豫的。
而现在,自己竟是巴巴送上一个理由,让阮克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一切交给阮素臣!
阮文臣恨不得掐死自己。他若再不做点什么,那么今后他甚至他母亲在阮家还哪里会有立足之地?
思绪翻江倒海地涌来,阮文臣眼底的那抹火焰渐渐地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就算是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心中也有轻重之分,就算是儿子,倘若那父亲不仁,也怪不得做儿子的不义。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
阮文臣霍地朝门口走去。
“少帅,你去哪里?”胡刚在身后喊道。
“负荆请罪!”顿了顿,冰寒的声音传来,“给我查清楚,究竟是谁将那件事泄露出去的!不查清楚,你就不用回来了。”
……
邵九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寒冷的缘故,还是因为心头沉沉地积聚了一些抑郁的情绪,宝龄只觉得做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来,想写些东西也时常提起笔又放下,然后发上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再加上骆氏出走之后渺无音讯,连同心底曾经那份炙热的希望也渐渐淡了下来,整日无所事事,除了陪着明月逗弄小团子,剩余的时间,过得缓慢得快要叫人发疯。
而消息传来的时候,宝龄正在给小黑喂食,小黑做了许久的贞洁烈士,已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再不给它补充点营养,怕真要变作一块活化石了。
她将用肉汁拌好的米饭凑到小黑跟前,小黑无精打采的瞄了一眼,继续做它的“望夫崖”,她正无可奈何,忽地,小黑却突然跳了起来,四下嗅嗅,猛地朝园子外奔去,那速度,让宝龄有种它被谁打了鸡血的错觉。
“小黑!”她吓了一跳,心想小黑该不是要学人轻生吧?顿时追了出去,跑到门外,脚步却忽地顿住。
只见这几日都恹恹不振的小黑此刻正谄媚地挂在一人腿上,发狠地蹭啊蹭,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愉悦声,而那人半蹲着身子,轻柔宠溺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宝龄怔怔地一动不动,直到那人仿佛感觉到有人存在,放开小黑,缓缓地抬起头来。
一身素净的衣衫外是黑色的斗篷,略显苍白的脸、乌黑的发,秘密的睫毛被几点素白的雪星子压的弯弯的,漆黑如墨的眼睛,眼角微微一撩,便荡开一丝温柔的笑意。
依旧是那么俊秀清雅的容颜、那么从容慵懒的气韵,连笑也依旧那么……可恶。
可是,这一瞬间,宝龄的眼眶却是微微发热,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要满溢出来,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回来了,他回来了。
邵九微笑着望着她,声音低哑而轻柔:“你好么?”
在这段日子里,宝龄曾想过他回来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不止一遍地想过,然而真当他这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邵九自然地伸出手,笑道,“我脸上有花么?”
他脸上没有花,可是……却比花更——美。
是的,那种美不止是容颜上的,更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证明着,他好好地活着,平安地回来了,那是比天下所有的美丽都叫她珍惜。
宝龄一动不动,良久,才低声道:“进去吧。”
憋了许久,才憋出这样三个字,说完她便转身朝屋里走去。
招娣迎面走来,一脸的兴奋,见了她便嚷道:“小姐,这下好了,方才陆大哥说,九爷回来了!这下,你不用再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宝龄这几日的魂不守舍是招娣看在眼底的,所以方才一听陆离说邵九平安回来了,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快点通知小姐,她心中为小姐高兴,又是激动,竟是没看清走来的,不止是小姐一个人,当她意识到小姐身后的便是她嘴里的那位主角时,她发现小姐的脸已阴沉下去。
宝龄满头黑线,倘若此刻有胶布,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封住招娣的嘴,她忍不住回过头去,但下一秒,便后悔了。
因为她看到邵九正笑吟吟看着她,那仿佛了然一切的神情,叫她蓦地又回过头去,冷冷地道:“招娣,饭煮了么?我饿了,我要吃饭!”
招娣一听,欣喜道:“小姐连胃口都好了呢。”
宝龄已懒得跟她使眼色,径自掠过她朝屋里走去。
莫园的人都知道邵九回来了,招娣与拾巧忙着做饭,邵九与陆离在屋子里谈了一会儿,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走出来,陆离便拉着明月抱着小团子见过邵九。
邵九目光落在小团子身上:“取了名了么?”
明月赶紧道:“取了,大名一个和字,小名叫小团子,是小姐取的,说是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意思。”
邵九望向宝龄,微微一笑:“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好名字。”
明月看了一眼邵九,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您抱抱小团子吧,也让这孩子沾点公子的福气。”
宝龄一愣,随即看向邵九,以为他会拒绝,却未想到他只是微微一怔,便伸出手,将小团子抱了起来。
小团子小小的、如海绵一般柔软的身体一下子滑到了邵九的怀里,一双漆黑的、圆溜溜的眼睛好奇专注地打量邵九。
那双清澈无瑕的眼睛里,似乎可以倒映出他的身影,心底仿佛有什么缓缓地化开,邵九眨了眨眼,眼底浮动起一丝柔软的,略带迷惘的情绪。
宝龄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从她的方向看来,纵然邵九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微笑,但怀抱小团子的手有些怪异,身子仿佛也有些僵硬。她不觉心底发笑:居然有一件事,是他手足无措的。
大约被抱的小家伙也感觉到姿势不太舒服,胖乎乎的小身体不安分地扭了扭,莲藕般的小腿忽地一瞪。
下一秒,邵九猛地弯下腰,眉头微微一蹙,漆黑的瞳仁深处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
与此同时,陆离飞快地将小团子抱过来,眉宇间有一丝尴尬:“爷……”
飞快地闭上眼,又缓缓地睁开,邵九的神情终是平静下来,苦笑摇摇头道:“无妨。”
方才看到邵九突然皱眉,宝龄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便是:小团子是不是踢到了邵九的旧伤?但很快,她便明白,不是!就算是旧伤,按照邵九那日在地道的表现,也是完全可以残酷地忍受住。
当豁然明白邵九为何有这样的痛苦,又有些隐忍的古怪神情时,她脸飞快地一红,但随即,便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
她也知道此刻笑有些太不厚道,不过——她实在忍不住啊。
小团子太会选地方了!人虽小,但看他那胖墩墩的小腿,大约力气不会小。所以,那一脚……应该很重。
而且,那个部位也实在……伤不起。
倘若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个成年人,这一脚,恐怕会给某人一生抹上巨大的阴影。
宝龄的笑声在这当儿有些突兀,等她反应过来,才看到面前的三个人俱都看着自己。明月一片茫然、陆离神情古怪,而邵九,正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睛里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去看看招娣做好饭了没!”宝龄耸耸肩,立刻撤退。
走到屋外,想起刚才邵九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忍不住又笑起来。原来强大如他也有软肋啊,那个时候,他看来完全不像平日那个城府极深、杀伐决断的少年,反而有那么一丝——可爱。
一丝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这几日的阴翳齐齐地散了开去。
真好。
他回来了,真好。
壹佰捌拾陆、重逢
次日清晨,雪总算是停了,但雪一停,天却更冷了。宝龄拿着写好的手稿走出屋子,便看到院子里青石上那闲散躺着看书的少年。
她脚下微微一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坐下便有些后悔。从青石上传来的寒意直透人心,她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这么一个地方坐上那么久的。
她望过去,他神情闲淡,仿佛意识到她的目光,他看过来,微微一笑:“有事么?”
她深吸一口气道:“镜子的事怎么样了?”
昨日的心情平复下来,此刻,这是她唯一能问他的。
骆氏离家出走的事,她相信陆离已经告诉他了,她不确定他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但她还是有一丝希望,希望他派去的人跟着骆氏,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或许,他已经有了打算,只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时机看着她,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道:“没有任何消息,三夫人一出了南京便失去了踪影。”
“什么?”纵然这件事在她心头经过这些天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强烈,但此刻听到时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还是不免一阵失落。
怎么可能跟丢了?
望着宝龄茫然失落的模样,时机眼眸深邃荡起一丝波光,下一秒,却淡淡地道:“只是暂时没有消息,我还会继续叫人查访,只要她不是去了别国,便一定能找到。”
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听到邵九的话,方才的一刹那,她心底的感觉尤其复杂,她留下来一开始只是暂居,并不是因为那面镜子,但当她与邵九定了协议之后,便不一样了。
那面镜子,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纽带,将她与他唯一可能地联系在一起。
除却那些,她还能以什么说服自己留在莫园?一个属于他的莫园。
而此刻,他的话不止是给了她心底一丝希望,更是,给了她又一段时日、给了她一个回旋的余地。
她明知根本不需要这余地,该走则走、当断则断,但那一刻,她心底那种释然却无法骗自己。
太……狼狈!她这么想着,慢慢站起来,点头:“那么,有了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宝龄走后,邵九维持一个姿势没动,良久良久,轻轻一声叹息,淡的比很更不着痕迹,却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对她说实话。
只是,为何会如此?
对于一个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一向吝啬任何接触,也不会费心机去骗他。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当一个人没有利用价值,那么,连谎话都是一种浪费。高明的谎话是耗费不少精力的。
然而方才那个谎话,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说了出来,那么——自然。
到底是为什么?
他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为何要再给她希望?让她失去希望,从此离开,不才是他应该做的么?
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告诉她实情,她如何想,与他何干?
应当是如此吧。他漆黑的眼底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片刻,才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走进屋里。
此刻,宝龄已到了朝来书屋,正将所写的手稿交到掌柜的手中,“朝来书屋”的朱掌柜笑呵呵地解下,眉宇间又不觉有了一些烦忧之意,因为这几次的来往,他与宝龄也算是相熟了,于是一边收拾书稿,一边说道:“这几日南京不太平啊。”
宝龄正准备离去,听到朱掌柜的话,索性停住了脚步,坐下来随意地翻看一本书:“怎么个不太平法?”
掌柜的朝外望了望,眉头便紧锁起来:“姑娘虽是外地人,但来南京也有些时日了,何曾见过这街上如此冷清?”
宝龄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的确,宽敞的街道上除了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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