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小姐和傅先生也来吧,”一旁的B君好心建议,“辛苦了一天,可得好好放松了。”
“谢谢你,可是我还得加班呢。刚才光顾着核对,把一份重要的报告给落下了……”
“我的天,这可是周末啊!”财务经理诧异地望着她,好像在看着一台超负荷运转的人形机器,“工作这么累,还是先去放松一下吧……”
小桥到底不负“工作狂”的名头,完全不为所动,居然还笑吟吟地反过来劝说对方,“是啊,今天工作这么辛苦,是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祝大家拥有一个愉快的周末!至于我么,先在这里把手头的材料整理完,等一下也要回家了。”
“你不走?”经理愣了一下,迟疑着说,“公司人手不够,要不然,我们也留在这里陪你吧。”
说是“我们”,其实也只他一个人而已。
“不用麻烦了,我在这里等她就行。”傅越明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忽然淡淡回答道。
A君B君急着要走,闻言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傅先生原本就是过来接郦小姐回去的,我们就不必为她担心了……”
“傅先生也在同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吧?”
“不是。我刚结束在Man Stanley的短期实习,下个月就回国。”
财务经理闻言,不由地朝他望了一眼,眸子中现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原来这人虽然抢得先机,却也快到退场的时候了。
其余两位见状,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夹住,撮哄着往电梯间撤退,“行啦行啦,我们走吧,别再打扰郦小姐加班了!那么,周末愉快,下回见!”
“真不需要帮忙吗?”财务经理无奈被裹挟,仍旧频频回头问道,“现在人手不够,大楼的保安晚上常常不在,记得要跟他打声招呼,不然会被锁在里面的啊……”
“好的好的,谢谢你的提醒。”小桥朝他挥挥手,等那三个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电梯中,这才回过头对傅越明笑道,“这几个人真有意思,我很少碰到这么活泼的客户,通常他们总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抛出许多意见。”
傅越明缓缓扫视着空空荡荡的办公室。“确实很有意思。不过,这家公司是怎么回事,竟然冷清到这个地步?”
“因为很快就要关门了啊。唉,你别看那位财务经理笑呵呵的,其实心里也很难过。下午他还跟我说,这家公司的工作氛围很好,他们从前就像是一家人似的。裁员裁到最后,虽然大家硬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格子间里消失,彼此拥抱着说再见,还是控制不住伤感的情绪。他还说,等到关门的那天,连他自己也得抱着纸箱撤离阵地了,最后一次下班,最后一次使用角落里的咖啡机,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哭的。”
“没想到他是这么善感的一个人。”
“人都是有多面性的,怎么可能刚认识就猜透对方的心思。”
傅越明没有吭声。是啊,十三岁开始,他们已经认识整整十二年了,可是依旧猜不透彼此的心思。
小桥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奋战。报告所需的材料量很大,她低着头,长而密的乌发松松地束在脑后,有几丝没有梳好,俏皮地垂在颊边,随着细细的呼吸轻微摆动。
傅越明立在门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伸手帮她把那些碎发掠到耳后。
她的耳廓精致而白皙,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可爱,线条优美的颈间什么首饰都没有戴,唯一的装饰就是邻近左肩上一颗小小的胭脂痣。
傅越明咬着嘴唇,面无表情地别开目光,过了片刻,低声问道,“你饿不饿,我去茶点室找一些可以吃的东西。”
“好啊,我带来的太妃糖刚好吃完了。”她心不在焉地仰起脸,微笑着望了他一眼,“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跑来接我,还连累你不能按时吃晚餐……”说着,又低下头,继续埋首于工作之中。
傅越明摇摇头,转身朝走道尽头的房间走去。
小桥忙了一会儿,终于把手头的任务结束了,抬头看看,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外面的格子间也是一片寂静。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没法子,只得自己出去觅食。一站起来才发现体力不支,头晕目眩,眼前金星直冒。
“该死的低血糖……”她愤愤地诅咒一声,定了定神,朝门外走去。
整座办公楼安静得像是遥远的异星球,刚才经理们都在的时候,毕竟尚余三分人气,倒没显得这样寂寥,如今人去楼空,终于透出一丝凄凉的意思来。长长的走廊在楼层中延伸迂回,小桥经过一间间办公室,门紧锁着,黑漆漆的屋子落了百叶帘。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身影从每一面玻璃窗上滑过,好像是穿梭在鱼缸里的金鱼。
四下里太安静了,几乎可以听见冷气机在持续不停地工作,又或者,是空气流过头顶上方的通风管道,留下了沙沙的响声。
她独自走进空荡荡的盥洗室。
为了节省资金,这里的灯光被调得很暗,并没有恐怖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文艺电影的氛围。洗手台的尽头,一只龙头不知为什么没有关好,“滴答——”“滴答——” 水声振动着冰冷的空气,传到小桥耳朵里,好像在一点一点计算着流失的光阴。
她走过去拧好龙头,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打开,捧起一握清凉的水,润了润干燥的面颊。
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走出盥洗室,来到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刚一走近,就闻到一股令人愉快的食物香味。明亮的灯光从不大的房间流泻而出,顺着敞开的木门铺洒在绒绒的地毯上。
不知道为什么,小桥忽然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门边。
她的鞋尖正踩在半明半暗的地面,扰碎了斜斜的光影分际线。泉水般的灯光落在单薄肩头,沿着身体一侧的曲线缓缓淌下,模糊了另一侧的轮廓。她抬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沾着香味的空气,浓如密云的乌发散了开来,垂在颈后,浸没于流动的阴影中。
她把手轻轻地搭在木质的门框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傅越明背对着她,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肘间,垂手在身前的桌台上忙碌着什么。
长桌一侧的玻璃器皿中盛了切成碎丁的番茄,另一只盘子里还堆着一些牛油果。
傅越明的身量高,微微弯下腰,宽阔的肩膀在灯光下如同雕塑般凝然,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将来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一定会觉得很幸福吧。小桥一时恍惚,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这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屋子忽然有了家的气息,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休闲的衣裳,安静地倚在傅越明身旁。清脆的笑声穿堂而过,两个小不点打打闹闹地跑了进来,从背后扯住傅越明的裤脚,依依呀呀地发出稚气的呼唤……
她看见那女人回过脸来,赫然竟是自己的容颜,再一看,又仿佛变成了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
小桥的头痛得厉害,昏昏沉沉,用力扣住坚硬的门框。指尖在雪亮灯光的照射下,像是透明的一样,手背上青色的细细血管依稀可见。
她不想发出一丁点声音,怕会打扰了这间屋子的气氛,直到房间另一头的微波炉“叮——”地停止了转动,她才轻呼一声,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傅越明闻声立即回过头,一眼就看见小桥手足无措地立在门边。
“你怎么过来了?”
“刚写完报告,肚子饿……”小桥定了定神,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笑道,“啊,这里的味道真好闻,你找到什么可以吃的了吗?”
傅越明抽了张纸巾擦干净双手,径直走到小桥面前。他低下头,朝她的苍白的面孔上看了看,有些担心地说,“你脸色很不好,先进来休息一下吧。”
屋子里偏偏没有椅子,小桥走到长桌边,找了个没放杂物的空角落,双手一撑,坐了上去,高跟鞋被踢在地上,光着脚一晃一晃。
“几年没见,你的厨艺长进了不少呀!”她朝四处嗅了嗅,肚子里咕咕直叫,但还是挺愉快地称赞道。
傅越明微微一笑,“也是这两年搬到洛杉矶才慢慢学的。”
“对了,你刚才究竟在做什么,三明治?”
“Cobb沙拉。”傅越明一边回答,一边走到微波炉边,把加热好的培根端出来,“刚才看你饿的厉害,所以就来茶点室找些可以吃的东西,哪知道这家公司的确冷清,连架子上的红茶包都被拿光了,冰箱里只有这么点零零碎碎的东西,我本来想叫外卖,又怕你等不及,就顺手帮你做一份Cobb沙拉。”
说着,他将切成碎丁的鸡蛋,番茄,牛油果和培根倒在一只大盘中,又加了些蓝芝士。
“冰箱里还有一罐咖啡,我去拿给你。”
小桥点了点头,跳下长桌,想去水池边洗洗手,却发现洗手液也快用完了。“唉,不知道他们每天上班都是怎么捱过来的……”
她抱着盘子大吃起来,心满意足地发出了一声赞叹,饥饿的胃终于得到了救赎。
“味道怎么样?”
“很好啊,做得真地道!”
“看来你的要求不高,这根本就是废弃的材料凑出来的东西——不过说实话,Cobb沙拉本来也就是源自厨房里的边角料。”
小桥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含含糊糊地答道,“是吗,这我倒不知道,说来听听啊……”
“Grauman's Chinese Theater,你肯定去过吧?”
“从前兼职做翻译的时候,经常带国内来的旅行团去那里参观啊,算是好莱坞的标志建筑了。怎么,这沙拉是从戏院流传出来的?”
“也不是。戏院的老板Grauman先生有一天晚上去棕圆礼帽餐厅吃饭,他就像你刚才那样,饿的快要疯了——或者比你还要更饿——所以就让老板帮忙做一顿可以马上吃进嘴里的宵夜。老板急匆匆地跑回厨房,却发现那里只剩下很少的一点边角料了……”
“像这里一样?”
“像这里一样,最多再有一些鸡肉和葱。”
“所以他就像你一样,很聪明地把这些边角料混合到一起了。”
“错了,是我像他一样。”傅越明淡淡一笑,“他把所有的食材都切碎了,然后顺手撒了一些刚炸好的培根,就端出去给Grauman先生吃了。”
小桥耸了耸肩,“越明,你的厨艺虽然提高了很多,可是讲故事的水平还是那么糟糕。按照常理,你应该在最后补上一句,‘没想到,Grauman先生如获至宝,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盘子里所有的东西,还竖起大拇指连连夸奖。后来经过他的大力宣传,Cobb沙拉终于从剩菜变成了广受欢迎的菜肴。’”
傅越明低声笑了起来,“是啊,你的故事比我说得好多了。Grauman先生确实很喜欢这道菜,不过不仅仅是因为它美味,据他的太太说,Grauman患有牙疾,不能吃硬度大的食物,这道沙拉切得很细,刚好合了他的心意。”
“原来是这样……”
“所以说,被放弃的东西不一定是不好的,只要遇到合适的人。”
小桥含笑点了点头,“这道菜是什么时候被创造出来的?”
“我记不清了,大约是三零年代吧,最繁华美好的时光。”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搭讪着同他闲聊了一会儿,随口问道,“盘子怎么办,明天会有人来清洗吗?”
“也只能将就着在水池里冲一冲了,我刚才检查过洗碗机,连一粒清洗剂都不剩。”
两个人清理好屋子,随即走回刚才办公的地方,小桥看看文件都已经整理妥帖了,便跟着傅越明朝电梯间走去。
他在前面安静地走着,她在后面,同样安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就这样,忽然意识到,刚才还如此幽暗空寂的楼层,因为有了这个熟悉的背影,一瞬间变得敞亮起来。
出了电梯门才想起忘了提醒保安,再一看,那胖胖的黑人早就没影了,玻璃大门紧紧地锁着,将两个人拦在了空荡荡的大厅之中。
“真糟糕!一时疏忽,居然忘了临走时的提醒……”
小桥望着空无一人的前台,暗自叹了一口气,走到桌边望了望,并没有什么可供参考的联系信息——那保安连手机号码都没有留下。
“保安大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啦……”她无可奈何地嘟囔着。
傅越明倒是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焦躁情绪,好整以暇抱着双臂,斜靠在玻璃门边。“或许他是去哪个楼层巡逻了吧。不如,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足足半个钟头,小桥满怀期待,却连那黑兄弟的衣角都没有看到。她一向喜动不喜静,在灯光幽幽的大厅中待得不耐烦,站起来脱了高跟鞋,赤足站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这个时候,要是有甜品就好了。”她百无聊赖地抬起手臂,将浓密的青丝拨到颈后,随随便便地束了一个高髻。“喂,你笑什么,被关在这里还笑得出来,真是好涵养。”
说着,做了个鬼脸,离开前台朝傅越明走去,把面孔贴在凉凉的玻璃门上朝外张望。
这家公司所处的位置有些偏僻,不像是LA Downtown,出了门就是车流涌动的街道,从这里望出去,只能够看见黑黢黢空无一人的停车场。
“冰激凌,冰激凌……”她像念咒一样轻诵着代表快乐的单词,朝面前的玻璃上呵出一口气,伸出食指,在那层白雾上画出一堆不具意义的可爱图形。
“真的有这么饿么,刚才不是才吃过Cobb沙拉?”
“饿倒不饿,就是等了这么久,想吃点甜食调剂一下心情——你想啊,怀里抱着一大罐冰激凌,多惬意。对了,你喜欢哪个口味的?”
“我想抱的可不是冰激凌。”傅越明淡淡地回答道。
小桥一愣,抬起头朝他看了看,只见他也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原本就很明亮的眼睛,在这样黯淡的角落中愈发显得明如星辰,眸子深处藏着她所熟悉却又拼命抗拒的温柔情愫。
她忽然发现自己同他离得很近,颊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浅浅的粉色,“我看,我看我还是先去打个电话好了……”
说着便往后退去,手臂一缩,“咚”地一声磕在了硬邦邦的玻璃门上。
“哎哟……”
好巧不巧,偏偏撞到了手肘的经脉,她雪雪呼痛,简直要跳脚。
傅越明一把揽住小桥的肩。
“没事吧?刚才碰着了哪里?”他弯下腰,抬起那只手臂细细查看。
傅越明的手指修长而温暖,轻轻搭在小桥冰凉的肌肤上,让她无端地颤抖起来。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了。”她心头一乱,硬是抽回自己的胳膊,用一种戒备的姿势环着双臂靠在玻璃门上。
“怎么回事,难道那个保安掉到黑洞里去了吗?”小桥抱怨着,无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