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指间缠着一串钥匙,金属的反光在暗夜中忽明忽灭,像坠落的星子。
“……我都已经二十一岁了,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话语里透出一股敌意,声音却出奇地清脆悦耳。
小桥立即辨认出这把动人的嗓子。“真奇怪,”她想,“白瑗今晚要回姑妈家住吗?”
刚想过去打声招呼,却发现远处那两个人的身体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男人的面孔浸在暗影中,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五官,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扳过白瑗的身子,俯身望向她。
“这是干什么?”小桥愣了一下。
然而白大小姐的反应却比郦小桥还要快十倍,毕竟自小住在开办武馆的姑父家,好歹也练过几年咏春功夫,抬手就向对方的肩窝劈去。男人侧身让开,简单地避过了攻击,借着她的冲力轻轻一拉,白瑗顿时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跌进他的怀抱中。
她挣扎着还要还击,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郦小桥在车里惊呼一声,“唉哟不好,有人欺负白瑗呢,我得过去……”
话没说完,却被傅越明轻轻按住了,“等一下,你看那是谁?”
小桥定睛一看,朦胧中望见一张俊逸至极面孔。
“泰山?怎么是他!”
白瑗的姑父给孩子取名泰山、峨眉,平时在家里唤人,好像武林盟主一样,煞是威风。泰山这个人,与他雄浑的大名毫不相称,长了一张几乎令女性嫉妒的隽秀面孔,可惜整天冷着一张脸,待人接物也是淡淡的,小桥跟他见过几次面,话都没有说上两句,唯一的印象就是,怪不得这人姓郁,眉心中总缠着一股郁结之色。
刚才看到白瑗被他制住,小桥还觉得吃惊,这下疑窦全消——原来是“师兄”啊,怪不得白大小姐打不过——然而转念一想,不知表兄妹打架算不算家庭暴力呢,看这两位的架势,接下来要上演华山论剑了吧?
白瑗的手腕依旧被泰山牢牢紧握着,想抽又抽不开,带着怒气大喝一声,“放手!痛死我了!”
泰山默默松开指头,她反手就是一掌,又被他握住了。
“怎么还抓着不放!”
泰山叹了口气,放开左手,一记耳光已经结结实实地扇在他面颊上。
小桥在车里吓了一跳,刚才他明明是可以闪开的,却站着一动不动,生生挨了一巴掌。
“喂,你怎么?”白瑗也有些错愕,“笨蛋,你就不会躲开吗!”
泰山的脸上早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他也不搭腔,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在她的肩上。
小桥心想,这人真是体贴,好好一个帅哥都被扇成猪头了,居然还能无微不至地关心别人。一面又暗叹白瑗暴殄天物。
谁知白大小姐毫不领情,一把扯下外套朝草坪上扔去,转身发动了自己的车子扬长而去。
夜晚的凉风吹来,泰山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辆MINI COOPER消失在街道尽头,俯身捡起外套搭在肩上,慢慢走回家中。
小桥望着他的背影,回头看了看依旧在后座熟睡的少年,颇为感慨地说道,“唉,没想到泰山的性子这么好,把荷塞送到他们家,不知能不能学到一点的涵养功夫……”
傅越明和郦小桥离开郁宅的时候,已经接近子夜时分,寂寥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车,隔很远才能看到一闪一闪的红色尾灯。
小桥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山丘,忽然对傅越明笑道,“真是奇怪,自从那天跟杰西她们出海,意外的事情就一件连着一件发生,先是跌进水里遇到你,接着又被十几岁的孩子抢劫,刚才还看见白瑗和泰山上演全武行……”
扪心自问,其实她对这些意外也不无感激,倘若没有落水,她就不会遇见他;没有荷塞与白瑗泰山的插曲,晚餐后的尴尬气氛也不会这样轻易地消弭于无形。
“啊,对了,还有今天晚上,真没想到竟会在公司门口遇到你……”
“这倒不是意外,”傅越明淡淡地回答道,“我今天是特意去Downtown的,我想再见到你。”
小桥没有想到他这样坦白,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又怕他提到刚才在车里的一时冲动,迟疑着安静下来。
就这样一路无言,直到车子便驶进了公寓停车场,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越明,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明天八点我来接你。”
她已经走了出去,闻言又折返回来,“真的不用麻烦了,我可以搭同事的便车。”
傅越明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微微一笑,“在KTown的时候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明天8点我来接你。”
说罢挥挥手,车子平稳地驶出了停车场。
小桥叹口气,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刚才车里的那个吻。
六年了。
即使算上过往那些曾经相识的岁月,这也是她和他之间,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贴近。
“以后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再发生了!不过……唉,反正仅此一回,早知道应该多吻一会儿的。”小桥站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室,轻声自嘲道。
回到家,往起居室的沙发上一躺,动都不想动。白瑗也刚回到家,听见开门的声音,从卧室里跑出来,在她身边坐下。
“咦,怎么刚回来就睡觉,看看我新买的相机!”
小桥见她的神色与平常无异,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及刚才在橘子郡看到的一幕,只是随口问道,“今天去逛Mall了吧?”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湖人队的冠军游行,他们今年主场捧杯,巴斯高兴得什么似的,连游行的费用都包下来了。菲格罗亚大街上人山人海,我也顺便赶个热闹挤到前面去拍照,你要不要看看?”
小桥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说,“这会儿你也该把注意力转移到足球上了吧。前几天我看了场世界杯,大家都踢得好‘含蓄’,难道是因为传说中的高原反应?”
“谁晓得!他们说是Jabulani太难控制了……”
小桥从屏幕中一张张地浏览着白瑗拍摄的照片,只见满街的球迷High到极点,出尽百宝夺人眼球,连连打出MVP的旗帜。
“希望他们接下来能够取得三连冠!”白瑗充满憧憬地说道,“今天科比经过的时候,还朝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呢!”
“你兴奋过度,看走眼了吧。好啦,我得去冲个热水澡,今天真是累死了。”
“怎么会这么迟,又加班了?”
“那倒没有,不过遇上了一些意外,傅越明刚刚才送我回来,他这几天有空,顺便接我上下班。”小桥随口回答道。
“傅越明?我昨天刚把你和元健之分手的事情告诉他……”白瑗控制不住好奇心,八爪鱼似地缠上来,“郦小桥,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开始约会了?告诉我,告诉我!”
小桥笑道,“都怪你,跟他讲那些做什么……”
话未说完,心却没来由地一涩。
一连几天上班,中午都收到大捧的鲜花。
白瑗对花粉过敏,小桥也不将它们带回家,邻桌的森贾伊已经见怪不怪了,把脑袋凑过来深深地嗅了嗅,做出一个“看吧,你果然在行蜜运”的表情,仿佛对于一切都心知肚明似的。
文思从格子间旁经过的时候,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手臂,“亲爱的,那天晚上的约会怎么样?你真是太走运了,刚飞了糟糕的‘未婚夫’,转眼就遇到那样出色的男人!”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那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约会,他只是我小时候的同桌而已……”
“‘小时候的同桌’?拜托,桥!从小到大,我至少有二十个同桌,从来没有谁用傅看你的那种眼神看过我——又专注又深情,而且他是一个多么性感的男人……喂,你笑什么,难道你想否认吗?好啦,别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好好跟他交往吧,享受一下你的人生。啊,对了,我刚好有一套粉色的订制西服,一直没有机会穿,到时候可以参加你们的婚礼……”
小桥简直啼笑皆非。没想到文思只不过见了傅越明一面,就开始规划起他与小桥的未来了,连带着还参考了一下自家衣橱的存货。
见她依旧不以为然,文思忍不住伸出食指,用精心修饰的美丽指甲轻轻戳了一下小桥的额头,“你这个傻女孩,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跟你说真的——一起工作两年了,从没有见你真正开心过,可是自从那天他出现,你整个人都快乐起来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快乐?”小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莫名其妙地问道。
一张黑里透黄的长脸突然凑了过来,“他说得没错,桥。这两天,你抱着花的时候笑得都很开心哪!”
原来印度八卦男森贾伊在一旁默默地听他们讨论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见解。
“咦,老大刚发表格过来,你这么快就搞定了?”小桥伸了个懒腰,施施然问道。
八卦男“嗷——”地叫了一声,立即缩回头,退回自己的格子间里继续与浩若烟海的数字大军缠斗起来。
小桥忍俊不禁。
文思见新来支持者完全没有战斗力,刚冒出头就被打击回去了,不由在一旁叹了口气,“桥,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吧……”
其实自欺欺人也是一种本领,要知道,欺骗自己是比欺骗别人更加困难的。
文思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梳妆镜,翻手打开,递到小桥面前。“你自己看看吧。如果不是我的眼睛有问题,那么,就是你整个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说完这句话,他亲热地捏了捏小桥的脸蛋,转身离开,留她一个人怔怔地望着明镜中那双明亮的眼睛。
良久,终于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啪”地一声合起梳妆镜,打开Excel文档。手边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对付,哪有时间像这样揽镜自顾,花痴似地闲坐一个下午。
看着天色渐渐变暗,实在累得不行,小桥站起来揉揉眼睛,走到盥洗室去洗一把脸。
柔和灯光让人感到很温暖,小桥用清水润了润面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面孔。
文思说,“一起工作两年了,从没有见你真正开心过。”
真的不开心吗?
她动了动嘴唇,做出一个明丽的微笑。这本是她用惯了的表情,像面具似的挂在脸上,一连六年,从未摘下来过。每一个新认识她的人都说,郦小桥是最活泼开朗的,难得见到这么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然而这刻意做出来的笑容根本就欺骗不了真正的朋友,文思一句话就否定了她的演技。
“从没有见你真正开心过。”
真可惜,她想。在遇到傅越明之前,她没有快乐的理由,遇到他之后,她没有没有快乐的勇气。
小桥带着习惯性的微笑走出盥洗室。
第四章 放心,我会握住你的手
日子平淡地过去,一切都乏善可陈,快到周末的时候,小桥独自去圣塔莫尼卡的一家IT公司做审计。
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也是华裔,90年代就读于MIT,天资过人,独具创意,毕业前设计了一款叫做“星云”的软件,帮助患有自闭症的儿童与外界沟通,不但连连获奖,而且还很幸运地找到金主,开创了事业,没想到后来时运不济,临上市偏偏遇到全球金融危机,公司先是被收购,接下来,连收购者都抵不过巨大的财务压力,最终决定放弃它。
甫一走进办公楼,小桥就感觉到异样的气氛。接待处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站在寂静的大厅,独自等待了半天,又尝试着喊了几声,空荡荡的走廊中只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声。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好打电话给客户,请他们派一个人下来接她上去。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们的员工基本上都已经裁撤光了,现在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位同事留守在这里。不过我们下周也要离开了。”
微胖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叮——”地一声,自动门缓缓向两侧打开,目的地已经到了。
小桥跟着他走出电梯,只见偌大的空间里根本就空无一人,格子间里再也看不到忙碌的身影,好像一只巨大的蜂巢,寂寞地等待着忘归的蜂群。中央空调依旧设定在固定的温度,可是由于人气低迷,越发显得空气中有股清寒的调子。
她无端地打了一个寒噤,“其他的人也在这里吗?”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每一间办公室都紧闭着大门,不禁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们都在对面的工作,待会儿就过来。”
男人原本是公司的财务经理,可惜在这段非正常的日子里,已经彻底沦落为催帐机器,每天的任务就是与另两位销售经理一起,打电话给各个不肯还款的客户,疲劳轰炸。
“每天都要打无数个电话,”他带着郦小桥去清点物品的时候碎碎地念叨着,“不停地打,不停地打,就是要把欠款收回来。见鬼……”
“是啊,现在的景气的确很不好。”小桥点头赞同。
“每天看着身边的同事逐渐减少,那个滋味,你知道的,真不好受。”
“离开之后要去哪里呢?”
“你说我吗?我会被调回总部,虽然不是多好的位子,不过也能够暂时安置了。”他搔了搔头,挺乐观地说,“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上帝保佑,电话总能打完,呆账也只是暂时性的问题……”
临到下班的时候,有人在办公室的玻璃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小桥抬头一望,居然是傅越明。
“咦,怎么是你?”
傅越明靠在门框边,侧头看着空荡荡的格子间,“这里怎么连一个人都没有?”
话音未落,角落的办公桌后冒出三颗脑袋来,正是留守催帐的经理们。
小桥不想当着客户的面议论这家公司的窘境,笑着岔开话题,“越明,你刚才是怎么上来的?”
“楼下只有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墨西哥员工,我停了车,就直接上来了。”
傅越明本来和小桥约好,5点钟来客户的公司接她,谁知等了很久都没见她下楼,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干脆上来看个究竟。
“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去库房清点货物了,没有听见电话铃声。”
她把傅越明带过去,向众人一一介绍。
财务经理一接触到傅越明的目光,立即领悟出这人和小桥的关系,他本来对她颇有兴趣,现在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唉,看来今晚的约会泡汤了,佳人虽好,奈何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同事A君是个聪明人,立即搭讪着招呼道,“瞧,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大家还站着干什么?老规矩,待会儿一起去喝一杯!”
“郦小姐和傅先生也来吧,”一旁的B君好心建议,“辛苦了一天,可得好好放松了。”
“谢谢你,可是我还得加班呢。刚才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