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掌灯时分,韩景才回到自己的瀚清宫,一进书房就看见皖紫霄还跪在原地,许是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原本已经跪僵了的人动了动麻木的膝盖。“父皇答应饶了你家老小的性命,皖大人暂时也不会有生命之忧”,头上少年的声音响起,“张大人是新任的老师,你要早些休息,明日莫来迟了才好。”皖紫霄依旧跪在地上,盯着那双黑底金纹的靴子,良久才抬起头。眼前的人比初见时更加英挺了,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淡色的薄唇,忽然想到了那个关于四皇子出生的传闻,一瞬间,皖紫霄觉得这位四皇子说不定还真是哪位仙人家的雪松,也如这般高不可及。韩景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拉起来,僵硬的身子明显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个踉跄扑进了韩景的怀里。韩景笑着责备道:“不是叫你起来了吗?怎么还跪到我回来。还是说你是……故意的……要这般谢谢我。”说最后一句话时,恶劣的四皇子几乎贴在了他的耳根上,皖紫霄当时就红了脸,低头谢完恩,便匆匆离去。
深夜韩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想到下午同父王的谈话及晚上皖紫霄的表现,忽然有些不安心。
“父皇,儿臣以为直接处死皖槿怕有些不妥。皖槿毕竟是当朝大儒,且为儿臣之师,处置不当恐遗人诟病。”
“依儿臣之见不如让他病故狱中,如此只能说是他自己年纪大、身体虚,与父皇无关。”
“皖氏宗族只待皖槿死后充当官奴即可。”
“景儿,果然办事周详。只是这个皖紫霄留下来着实有些闹心。”
“依臣看,皖紫霄还是不杀为妙,不如留作四殿下的侍童。”
“儿臣也正有此意!也好让那些个喋喋不休的谏臣闭嘴,所谓‘第一大儒’的称号也还不是咱皇家说赏便赏,说夺便夺的。”
“皖紫霄”,韩景默默念了几遍,勾起嘴角:“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偏偏去招惹他的?”
翻身而起,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掌起灯,从床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副画,小心翼翼地打开。画上是一位青衣少年,眉眼精致至极,嘴角微微上扬,自成夺人心魄之美,然而画上美人却又不失男子之气,只怕潘安再世也要自叹弗如。韩景用指腹轻轻抚摸着美人,喃喃道:“小山,这回我算是替你出了口恶气,皖紫霄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仗着皖槿那老头,对你趾高气扬了。”
宣正二十五年的秋天对皖紫霄而言是一个难越的寒冬。
祖父病亡狱中的消息如一盆雪水兜头泼下,凉透了他仅仅十三年的生命。以至于皖氏全体充为官奴的诏令下来时,他没有一丝犹豫与反抗就跟着传旨的太监来到了自己熟悉的瀚清宫。再次跪在四皇子的面前,皖紫霄已从未来的国家栋梁降为一个供人玩弄的侍童,身份的巨大落差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严重的影响,平静地磕头谢恩,平静地跪在四皇子脚边等待着主子的指令。
韩景看着一脸平静的皖紫霄,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是不是自己有些过分了?仅仅为给小山出口气,就……明明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要选择最差劲的一种?内疚像条蛇缠住了韩景的心肺,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蹲下身,紧紧地抱住脚边的人,让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口。
“对不起”,韩景低声说,“紫霄,对不起。”怀里的身体开始颤抖,胸口的衣服也渐渐潮湿。“对不起”,他不断地重复着,即像是安慰一个悲痛难抑的灵魂,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是您的错”,皖紫霄尽力压制着哭腔:“是皇上的旨意,四殿下尽力劝过了不是吗?病死总比午门斩首好些……”
“不是的……”,韩景本能地否定,一瞬间悔意像滔天的洪水冲击着心壁,皖紫霄不知道自己的作为,不知道自己才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人,暗自发誓:“我要好好待你,我们会像以前一样一起看书,一起学习。”
“还好有你在……”如同徘徊在严寒中的人发现了一眼温泉,皖紫霄放任自己沉陷于四皇子给予的温暖里不可自拔。也许从那刻起,他就把自己的命运与韩景牢牢拴在了一起,一如曾经祖父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齐远山,字清俊,京城人士,少多才,当时人赞‘大燕第一美人’。幼入宫为太子侍读,与皇子多交善。
——《燕史》
“玄冥,昨日在书院莲池作画的少年您可认得?”
“元尊,你又想怎么样?”
“只是再见故人,不!应该称旧物,心生感慨而已。”
“齐远山,人称小山公子……”
“这名字起得好,和他的本性很相称。”
“倒是个谪仙般的人。要不然几位皇子也不会为了他争风吃醋!”
“还有这事……”
“可这正是我愁的。太子和四皇子对这位小山公子都是十分上心,逢年过节送到齐府的礼物更是花样迭出,其他王孙公子也是争相追捧。”
“……”
“要说小山公子,也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便是一块顽石有了灵性,也终与凡人不同。”
“哎……真是造孽……”
皖紫霄捡起被人故意丢在地上的书本,小心展平书角放回桌上。“哎,我说你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后背被恨恨地推了一把,才捡起的书笔又被撞到了地上,再次俯下身准备去捡,一只脚牢牢地踩在了他的手上,嘲弄的声音再次在头上响起:“我说皖大少爷,这圣贤书可不你这种侍童应该碰的,四殿下不过是瞧你可怜才会让你来听听课,你可别太当真了!”
“还请骆少爷高抬贵脚”,皖紫霄沉声:“圣贤授业尚不分贵贱,我又如何读不得。只怕有些人是自己读不懂,反而见不得别人。”
“读了又如何,侍童就是侍童”,骆少恭不怒反笑:“难不成会舞文弄墨的侍童……睡起来格外有滋味?!”
“你!”皖紫霄用力抽出手,站起身,怒视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人。
“还敢瞪我!”骆少恭伸手推了一把,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就朝皖紫霄砸去,只可惜砚台还没抛出去,一只脚就先与他的裆部亲密接触了。
“哎呦”,骆少恭应声倒地,手捂j□j,蜷成一团,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砚台兄’也狼狈地‘躺’在骆大少的身旁,未干的墨汁甩了两个人满身。
“皖紫霄,你敢打人!”几个王孙公子进来看到这场面不由分说地围了上来,“让你来旁听已经是四殿下求皇上开的特例,你不知好歹,竟然还敢打人!”“教训他!”“对!教训他!”你一拳我一脚的车轮攻势向皖紫霄扑来。
“啪!”书本重重砸在桌子上,众人一惊,放缓了动作。“是小山公子!”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马上停下手,换上一副笑脸,刚刚还在装熊的骆少恭,瞬间就恢复了活力,指着瘫软在地上的皖紫霄说:“是他先打我的!”
齐远山瞥了一眼骆少恭:“要没记错的话,他比你小一岁多吧!”皖紫霄揉了揉眼睛,心中暗叹不好“啧,真疼……怕是肿了!”,然后微眯着眼看向了说话的人。怎么是他?!
皖紫霄与齐远山不和,在他还是四皇子侍读的时候就人尽皆知。一个是太子侍读,同时也是太子与四皇子追捧的对象,另一个是太子太傅的孙子,皇上点名的四皇子侍读,这二位哪个都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对象。
可如今情况大不相同,俗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嘛,任谁也就都有了那么点心思。倒不是说与皖紫霄本人有什么矛盾,只是借这个机会向小山公子、太子表一表追随之心也是好的。
齐远山皱了皱眉,扫视了一圈说:“我倒是此刻才发现,大伙儿原来还有这么团结的时候,以前真是小看各位了。”说完,便走过去,准备拉皖紫霄起来。可他并不予理会,低着头,勉强地爬起,捡过地上的一本《诗经》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真不知好歹!”骆少恭不满地撇撇嘴,周围也不断有人应和起来。齐远山尴尬地收回伸出的手,无奈地笑了笑。
“听小山说你今天和骆少恭打架了?”韩景坐在床上,一边让宫女洗脚,一边看着垂手立于身旁的皖紫霄:“这张脸可真是精彩!我不过随父皇去祭坛一日,你就给我惹是生非!”
“……”皖紫霄低着头并不言语。
“所幸父皇最近参禅修道正入关键时期,没时间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韩景加重了口气:“要不然这次我怕也保不了你。”
沉默半晌,韩景才继续问:“为什么要拒绝小山的好意?”
皖紫霄转过头看着韩景说:“四殿下是气我打架招祸,还是气我扫了你的小山的颜面?”
韩景微皱眉头:“你怎么老和小山过不去?也不看看你现在的身份,还有什么……”
不待韩景把话说完,皖紫霄忽然跪在了他面前道:“奴才知罪了。小山公子乃一代才俊,奴才不过小小侍童,有什么资格与之相比。拂了公子好意,奴才真真罪该万死。”
韩景“咣!”一声踹翻了洗脚盆,站起身,指着湿淋淋的皖紫霄大怒:“你这是存心气我!你以为你还是……”
“我不是!”皖紫霄目光粼粼地盯着他,紧咬下唇的摸样让韩景一股火无处发泄,原地走了几圈待火气略下,才摆摆手:“你呀你!还不快下去换身衣服。”
只等皖紫霄走出,韩景恨恨地砸了下床:“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满花湖原名镜湖,位于京城南郊,曾因静如明镜而得名,又比邻皇家林园,贵胄多在此聚会游乐。
——《燕史》
“春桃夏荷秋千菊,白雪压枝松更碧。”
“元尊道长,在此一人吟诗,好不孤单啊!不如与我一同踏青去。”
“这春光无限正好以文会友。”
“元尊,可去过镜湖?”
“嗯,可有奇特之处?”
“奇特倒也不算,应是胜在娴静。今日我特地定了东来客的湘兰阁,从那里望去镜湖美色尽收眼底。”
“如此甚好,玄冥真是费心了。”
“同时道友,尽兴便好。”
“镜湖风光真是好”,骆少恭摇头晃脑地吟出一句后,便开始抓耳挠腮,憋得满面通红也想不出下一句,只能求助地看向众人。
“新燕啄泥露湿草”,齐远山轻摇折扇从容道,一身月白长袍,更显出脱尘之姿。
“清俊好文采”,太子含笑称赞,“万物生机跃然入目。不如大家就此美景都作诗一首,也好不负这镜湖春光。”
“这有何难,”骆少恭一怕胸脯:
“镜湖风光真是好,
新燕啄泥露湿草。
人人作诗来一首,
清俊诗妙人更妙。”
众人听后会心一笑,齐远山连连摆手称谬赞了,太子笑说:“清俊又何必谦虚。少恭诗是浅白了些,话倒是没有错。”
皖紫霄不由冷笑一声,低声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韩景转过身,轻拂去落在皖紫霄肩头的花瓣,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看着慢慢红到耳根的脸,调笑道:“这又不满了!不如你也作一首,我也好来拍拍马屁。”
皖紫霄惊慌闪躲,哪知脚下打滑向后倒去,韩景一把挽起他的腰,用力一拉便将整个人扯进怀抱,然后贴着耳根笑道:“人比花娇春意满,你倒是有些新意。”
推开令人窒息的怀抱,整整衣衫,皖紫霄向众人拱拱手:“既然四殿下要我也为诸位助助兴,不才便献丑了。
春娘多姿爱花容,
笑弄月宫清冷幽。
满花湖边花意满,
神仙居此何来愁。”
“满花湖是个什么东西!”骆少恭嚷嚷道:“我们在说的可是镜湖美景!”韩景伸手摘下一朵桃花,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将桃花硬塞到皖紫霄的手掌中,拍手赞叹:“果然好诗,现下正是桃花烂漫,花瓣入湖的确是满花湖。应情,应景。”此言一出,马上有人应和:“‘春娘’‘嫦娥’有玄幻之色,镜湖美景果然更进一层。”
“好是好”,太子韩瞳品一口香茗,缓缓道:“但色彩太过浓艳,倒不如‘新燕啄泥露湿草’来的清新自然。四弟意下如何?”
“大哥说的极是”,韩景看向坐在太子身边的齐远山道:“清俊诗如其人清丽脱俗,又怎是凡夫俗子可比。”说着,便走过去,落座于同一石桌,独留皖紫霄一人立于桃树下。
韩景等三人从天下大事谈到江湖轶闻,直到随从太监低声提醒:“天色已晚,太子殿下,四殿下还请回宫歇下吧!”才发觉时间流逝,太阳的余晖照在镜湖上反射出妖艳的红光,“满花湖”三个字忽然跃然于韩景的脑海中,‘镜湖’又怎敌得上‘满花湖’来的生动艳美。
桃树下的少年抱臂而立,眺望着落日,脸颊在余晖中映出一抹桃色,眼眸中流动着异样的光芒。韩景不由地站起身,他恍然记起皖紫霄也不过十五岁,活力绚烂才是他应有的少年色彩,而不是紧咬下唇的苍白面孔。“色如春花艳若桃李”韩景暗自感叹:“虽不同于小山的脱俗气质,却也足够动人心魄。”
韩景快步走到皖紫霄身边,拉起他的手,将掌中早已残碎的桃花丢在地上,笑着说:“老拿着它做什么?这桃花都烂了,就莫要强求,要是真喜欢便叫下人采些好的带回去。”
“‘烂桃花’?”皖紫霄挑起眉眼,带着几分嘲弄道:“不知四殿下指的是谁?”
“紫霄,你又想哪去了”,韩景有些不悦拉过皖紫霄,径直向马车走去。
“怎么不开心?”韩景握紧了从上车开始就未曾松开的手,侧头说:“那首诗我很喜欢。”
“不过庸俗之人所做的艳俗之诗”,皖紫霄冷声回答:“四殿下又怎么会真心喜欢。”
韩景一笑,贴在皖紫霄的耳边说:“他日我若成事,定将镜湖改名作满花湖。”
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