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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无事都要活动活动嘴皮子的梁毓今日却极是安静,一对薄唇紧紧地抿着,唇角都有些发白了还犹自不知,一双平日填满戏谑的眼睛此刻只紧紧盯着地面,似是要把脚下漆黑发亮的大理石地面活活盯出两个窟窿来才甘心。
苏煊轻轻推推他,下一刻却见他猛地退后了一步,正踩在他身后悄悄挪过来的方亮脚上,而后两人同时低呼一声,声音高低相同长短相近,不同的是一个惊吓诧异,一个痛苦无奈,效果却相同,惹得正胡乱猜测的众人都转头往这里看,以为他二人是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面上不动一双耳朵却早竖成了白兔儿。
诺大的朝堂中一瞬间静得有些诡异,处在众人焦点的人被一道道灼灼求知的目光盯着总算回了神,侧身对着被踩的人行个礼:“方大人,方才是我对不住,可伤到哪里了?”
被踩的人被那道道精光盯得亦不好受,硬着头皮忍着痛扯出个比哭还不如的笑:“不——嘘——妨事,梁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那就好——”才略恢复了正常的人,三个字出口又回到了先前怔怔的模样,闭着嘴不再说一个字。
本来支着耳朵等得辛苦的众人先见他莫名其妙的道歉,又见他拖长了尾音垂头一副思考的模样,正摒着气等着他的下文,却不想他尾音之后却是再无一言,一时又是失望,又是愤恨,却还是带着几分期待,等他说出几句惊人之言来,偏等了半晌那被期待的人依旧一副呆呆怔怔的样子,叹口气死下心来,转身又同着平素相熟的人议论开来,见解未曾改变声音却渐渐大起来。
才挪近的方亮被无缘无故踩了一脚,脚痛气闷却不好对着明显不知思绪飘到了何处的人发作,缓缓气挤出个笑:“苏大人——”转头看看说得正热闹的众人,欲言又止。
那张本不想笑的脸添上犹如技拙的画工涂上的几丝假笑倒显出些滑稽来,唇一抿轻轻笑:“方大人有事?”
“这……”犹犹豫豫好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凑近些,“昨日苏大人家中可有喜事?”
苏煊撤了一步,微微颔首,依旧笑得清清淡淡:“劳方大人费心。”似不经意地看一眼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人。
方亮干笑两声,慢慢往后面自己的位子上退回。见他走远,转头看看还在犹自发怔的人,拉拉他衣袖轻问:“怎麼了?”
梁毓此次却不似方才如惊弓之鸟般,默了片刻,摇头叹气:“也没什么,只是……唉!总之是一言难尽了——”言语无奈凄然间却又分明透着股子欲遮却露的欣喜。
略略疑惑,忽想起那日石狮之后的赭色身影,又想着他近日的反常,心下了然,不禁笑道:“相思成疾?!”话出口才觉出这样戏谑的口气竟是与家中那人十足的相似,本就微翘的唇又扬起三分。
正垂头叹气的人猛仰起脸,看到正含笑看着自己的人,“刷”地红了一张俊颜,呵呵笑了两声,目光躲躲闪闪地往殿上看:“也不知里头是出了什么事。”
仿佛回应他一般,众臣中不知是谁清清亮亮地来上一句:“先皇在时日日操劳政事,勤勉自律,便是身体抱恙也未曾不上早朝,更无这般将满朝文武晾在殿上之事,想来是祖宗之法要变了罢!”
一言出口,殿中瞬间静谧下来,连谁腰带上的环佩微微一动碰到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入耳,立着的众人半数还保持着静止前的姿势微张着嘴似乎下一个字就要吐出,剩下反应较快的人视线都循着发声处投去。
“各位大人来时的早点吃得还好吧,”一道不高却清楚的声音忽响起,似是关怀还带着浅笑,不等众人的脑筋转过来,那声音继续接下去“若不然哪来这力气闲磨牙。”
见有人回过神,声音一点一点冷下去,“在朝堂之上非议当朝天子,各位大人可知有个罪名叫欺君罔上?!”眉一挑却又笑起来,“本王才疏学浅,不大明白这是个何罪,也不晓得当如何判,江大人,烦劳你说与本王听听可好?”
被点了名的刑部尚书江其一怔,慌忙答道:“这……这……”
“堂堂刑部尚书竟如此不熟悉我朝典律,想必是江大人身上这身官袍穿得有些热了罢,还是说大人觉得这红尘无趣欲舍了这身皮囊脱体化仙去!”
明明是略带调笑的音调,却听得江其腿一软,话还未出口膝盖已重重落在坚硬的地上,天朝的二品大员竟是当着众同僚的面调不成调,“下官”了半日还未说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殿中虽有江其结结巴巴的声音,在众人看来却比先前更觉静谧,这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比单纯的静更是让人绷紧神经,一时偌大的殿中只余跪在地上那人的喘息声。
太和殿外天色微明,金檐朱廊下一溜的八角宫灯还泛着莹白的光,风一过,灯下长长的流苏微微摆动,曳得灯光明明暗暗。殿中,那一袭紫袍的人负手而立,映着辉煌华丽的宫殿竟是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
蓦地,一嗓子尖细的声音打破了这般压抑:
“陛下圣体欠安,今日早朝便免了,各位大人请回吧!”
众臣早等得腻烦,又有方才之事,巴不得听到这话赶紧道了万岁,脚下生风一个个溜出殿中,苏煊看看身边的人,再看一眼已空的大殿,没奈何地伸手拉着他往外走,才迈开步子,身后尖细的声音又响起:
“陛下旨意,请廉王爷留步!”
走在身前的那人微微一顿,转过身来往殿中走,经过身边时抬头,不期然地撞见他的扫过来的视线,疑问中带着些期许,忽想起前几日他的话,下意识地轻摇了摇头,那人神色一黯,脚步不停地进了空荡的殿内。
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回了神,攀着他的手臂苦着脸:“子夏,晚些时候一同去喝酒吧,”见他面有豫色,又加上一句,“子曜也去。”
苏煊看看面前有得色的人,一笑哑然,那人过人的精力又恢复过来,絮絮不止:“早便知道若只叫你去你是定然不会同意的,所以早上来时我已经吩咐了人去你家中告诉,再过半个时辰想是子曜就知道了。”
抿唇笑笑,想起家中那人若是听得这个消息时眉眼弯弯的样子,不自觉地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转头却碰上梁毓又愣住的眼神,好笑地在他面前挥挥手,下一刻就听到他咋舌:“啧啧,头先我总觉得相貌上子曜是胜了你一筹,今日才发现你这般清淡的气质竟是比子曜还要吸引人呢,”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着眉低声嘟囔,“比那人不知强上多少——”明明是一脸苦恼,微扬含笑的尾音却泄露了主人或许自己都不知的心事。
穿过大理寺的正堂至偏间,才从案上一摞的东西下中抽出那压了几日的折子,门忽被推开,抬头看见来人,微微一怔笑:“这几日倒是难得空闲了。”
冯渊顺手掩了门走来,神色依旧肃穆:“子夏知道我前几日在查案子吧。”听他问得蹊跷,略点头看着他,那张平日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竟蹙出几分犹豫,“那案子牵连甚多,”垂下头去思索了片刻,再抬头一脸的茫然,“这官场呵——”
静了半晌,看到他手中的折子,接过来翻开,又是一阵沉默,忽看过来似问非问:“这折子子夏是想……”
苏煊看看他的神情,已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点点头,却见他合手将那本小小的册子袖入袖中,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此事我去办吧,总比你方便些。”
“不行!”平日性子再柔和此刻也不自觉地坚决起来,有些事他不是不知,比如,第一次一同办案时,面前这人坚定的样子,“既然做官定是要秉公执法,为天下黎民造福才不负头上这片青天!”语气铿锵,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放着异样的光彩。
那时,他便知道眼前的人会是一个好官,只是千年的历史中朝代更迭,又有哪个朝代是给了一个真正的好官一袭容身之地呢,况且怎样才是好官想来各人也是各有定论罢。
冯渊捏着袖子往后退了几步,摇头:“子夏不知,那案子是当真的难办呵,若是……”顿了顿竟是轻轻一笑,“这案子虽不大到底有损清名,还是我来办吧,若真追究起来我也不在乎再多加这一项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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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天色渐晚,临安的街上夜灯初上,两旁的店铺前各色灯烛挂得灯火辉煌,比白日间倒还热闹些。
东街方开了不过四五个月的醉客楼更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熙熙壤壤的叫闹声喜得后堂的掌柜缩在柜台后嘴巴都咧到了耳根。抬头看一眼门外站着的人,又是感激又是迷惑。
门外的那人丝毫未觉,只依旧倚门立着,一身素白的长袍,袖口襟边淡金丝线绣出张扬的蟹爪菊,靛青衣带上翠色的佩玉沿着顺滑的衣衫垂下,一张俊俏得堪称完美的脸上带着些略略的焦急,精致的眉眼微微蹙着,时不时张望一下来往的车轿,那般神情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他所等得究竟是何人。
摹地不知看到了什么,那人蹙着的眉头一展,粉色的薄唇向上勾起,绽出一个大大的笑,一时风华尽显,连身后灿明的琉璃盏都暗淡了几分,登时看直了路边行人的眼,连走路都顾不上了,一不留神你碰了我的头,我踩了你的脚。
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顶素轿中一前一后跨出两个人,前面的身著蓝袍,足蹬云履,面容俊朗,后面的那人却是与门前的人一样的装束,只是袖口的绣像换作了淡青的茂兰,墨缎般的发半数挽入高冠半数垂在身前愈显得面如冠玉眉目似画,配着脸上浅浅的笑意竟不似凡尘中人,分明是落入人间的天人,既清淡却又柔和让人不禁想去亲近。
屋内的掌柜亦是看到了已到门前的人,忙忙地迎上去,堆了一脸的笑:“小苏公子您可来了,七公子等得有些时候了,小的先前还在想七公子这是等谁呢,雅间也不去非要站在门前等,您来了就好,快里面请罢!”转头笑向蓝袍的人,“梁公子是与小苏公子一起的?”
苏煊一笑,本以为会听到梁毓的调侃,后者却只随意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便往里面走。掌柜许是也知平日梁公子的性子,正悔自己多嘴问了那么一句,却不想今日的梁公子竟一言不发,不禁愣住了。
苏焓上前拉着他笑:“这里今日新推出的菜品是龙池白鱼……”
掌柜此刻已回过神,一边从前带路一边喋喋不休:“是啊,这道菜是正宗的苏菜呢,咱这道菜的白鱼也正经的是从江宁龙池里出的,肥而不腻清淡味鲜,担保公子们满意,上午杨公子尝过就说好呢,不是小的吹牛,这……”
“杨公子?哪个杨公子?!”方才还默不作声的人,忽地开口,声音之大惊得前头的掌柜一个踉跄差点跌下楼梯,稳稳身形,正要抱怨几句,回头看到问话人的脸色,忙答道:“自然是杨幽杨六公子了,他也是这醉客楼的常客呢。”
再偷偷看一眼那人的脸,奇怪的神色虽是没有了却又恢复了进来前的沉默,到底是靠眼色吃饭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比如此刻,有些话是断然说不得的,就算心中有天大的疑惑这会儿也只能烂在里头了。
苏焓亦是看出了前面人的反常,靠过来拖着苏煊的手轻声问:“ 他今日是在礼部又被哪个算计了?”继而笑着摇头,“看那模样与平日又不一样,难不成是吃了亏了?!”
梁毓平日懒散惯了,礼部几个上了年纪素常看不惯,虽碍着他父亲的面子未曾当面训斥,明里暗里却不少为难他,他又是个口无遮拦的,凡遇着熟识的人便少不了念叨一顿那几个老古板,想来七哥亦是听他说了不少次了。
含笑摇摇头,顺着腕子将衣袖边的手握进掌心,牵着往楼上走,压低了声轻轻笑:“七哥看不出么,如此患得患失精神恍惚所为还能是何事。”
身边的人恍然大悟,唇边浮上的笑带了几分孩童般的俏皮:“倒不知是何人呢。”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人,都说当局者迷,莫说七哥便是这人许是也不知自己的心意罢。
酒才端上,梁毓便拿大杯斟了酒,凑近了,一手搭在苏焓的肩头,壮士般语气铿锵:“难得你们二人都在,今日我们不醉不归!”话音未落,仰头尽了满杯的酒。
苏焓拍开他的手笑:“说你是俗人一个你还不认,美酒须得微醉才好,都似你这般牛饮可不是白白糟蹋了这琼花露。”
梁毓不在乎地甩头:“喝酒罢了,哪里还有这么多讲究。子夏你来说说看是不是?”
苏煊含了口酒咽下,轻轻笑:“既是借酒浇愁自然是大醉才好。”
心思在别事上的人并未留意他话中的措辞,颇是赞同地点头,扬手又是一杯。
待掌柜送菜来时看到的便是平常一张嘴从没闲着过的人此刻正一手撑着头一手还抓着酒杯,眯着眼睛不知望着何处出神。边上的两人一个擎着杯笑望着醉酒的人,一个正试图从他手中夺过杯子,听到开门声,转头要开口,却又一顿,从桌边跳开来往门外跑。
“七…”字才出口便听到门外半是惊奇半是欣喜的声音:“子翊!当真是你!”
掌柜查颜观色的本能立即反应过来,放了盘碗笑向进了房内的人:“原来七公子与这位公子相识呢,小的早竟不知,这大半个月来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大半个月?”苏焓皱眉,“子翊这些日子来都住在这里么?”
陆子翊不置可否地笑:“你既如此问定是他已去寻过你了罢。”
“是,才不过三日,廉王…”
“廉王!?竟是他么…”喃喃半晌忽抬头笑,“这是子夏吧,多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