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觅挑起一抹笑,“怎么?”
斐从夕也站起身来。无法直视眼前的高大男人,他只是微微低下头,嗫嚅一阵,道,“他……还好么?”
欧阳觅看看他,转过身去边走边道,“还是之前那样喽……”
“站住——”斐从夕急切地唤道。但当欧阳觅依言停住脚步,自己却没了继续发问的勇气。
欧阳觅笑笑,拉开门走出去。
斐从夕惨白着脸色跌坐在椅上。
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围绕一条鲜明的主线在脑中穿梭而过。
半年前的那一天接到欧阳觅的电话。
关于那一次通话的内容,他已经记不清楚。他只知道,从那以后杜彻把他当地人,远远地躲着他。想要面对面地向爱人解释、质问,但不管他怎样试图去接近,欧阳觅的保护与杜彻刻意的回避总是叫他的希望一次次落空。
之后有一段时间完全与欧阳觅失去了联络。据知情人说他出国游玩了,去了一个叫做龙目岛的地方。那里,据说是情侣的天堂。
于是他跟了过去。果然,蓝天白云,碧海清风,浑然天成的情侣伊甸园。在那里,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他依偎在欧阳觅身旁,坐在纯净无垠的海滩上,背景是从透明转为浅绿,而后是浅蓝,最后变为深蓝的一片汪洋,与蓝天融在一处。
回国之后在一次宴会中见到欧阳觅时,对方被海岛上的阳光晒成诱人的古铜色肌肤,整个人焕发着俊逸的神采。而自己——每一个人看向他时眼中都带着明显的惊诧,好似看着一颗骤然失去光泽的夜明珠。路擎总是用伤痛的神情默默看着他,而母亲每一次都刻意装作看不见他,懒得为他当初的反逆兴师问罪。那时他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萎靡太久了。
当一个男人往昔魅力不再,甚至连敌人都已经对其不屑一顾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挽回情人的心?
于是他开始振作。他知道不少人私下里说过去的斐大少爷又回来了,但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还包括一直默默守着他的路擎——
斐从夕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他只能悄悄守着这个秘密,整日整日奋斗在公司,整夜整夜从路擎身上汲取滋润——他相信只要他保持状态,一定能在不久以后的一天,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闭上眼,斐从夕决定小憩一阵。刚才突如其来的脱力让他担心会影响到下午的报告会。关于斐氏的豪华酒店品牌“LOVE
SEED”引入欧阳集团的高级餐厅,打入中国台湾地区市场,前期工作都已圆满完成,下午他将作报告汇报前期的工作并将陈述接下来的工作计划。
没有意外的话,下个月他将与欧阳觅作为双方公司的代表一同前往台湾,亲自确保工程的实施。
欧阳觅他会不会……把他也带上?毕竟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了……
这么想着,嘴角不自觉翘起。
“你是为了复仇才接近我的吧?”
是……我承认,最初接近你,的确是因为母亲根植在我心中的仇恨……
“那些话呢?那些吻呢?还有在山洞里的生死一瞬……都是假的吧……”
不,不不!那些都是真的,我发誓!我发誓……自从真真实实的你来到我身边,我已经无法抑制地爱上你……不,应该说很早以前就开始爱你……爱你爱到放弃仇恨,爱你爱到只想与你终生厮守在一起。山洞……那确实是我的一场预谋,但你最后那个问题,我想要回答!我的回答是要与你厮守一生,永不离弃!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辩解?说你是被逼的,说你因为爱我放弃了仇恨,说只要我回来,你会跟我离开,到没有阴谋没有谎言也没有仇恨的地方去!还是……你已经无法辩解了吧……当虚伪的谎言被拆穿,你没办法再施展一贯的演技了吧……斐从夕,你终于没办法了……”
不……不不!我在说啊……彻,我在说啊!你没听见吗?此刻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告诉你我爱你,难道你听不见吗?我爱你彻,我爱你啊……
“我会忘记你,重新过自己的生活。再见了。”
不……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我如此强烈地渴望着你,不惜违背母亲守护着你,不惜赌上性命设计俘获你的心,如此痴情的我,你怎么能够忘记?还是说你从来不曾动心,不曾跌落在我设计的温柔里?不,我不相信,绝对不相信……
你在我体内的律动那么地炽热深情,你在我耳边的呢喃装满了爱意,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你已经陷入爱里……彻,你一定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一定是你弄错了……你好好想一想,我爱你,你也爱我,为什么你不和我在一起?彻,不要再欺骗自己……回来啊,彻……
你回来,我一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曾经对你的欺瞒,我愿意付出所有来弥补,我会让你快乐……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努力学着让身上的人体会更大的快感,即使无时无刻不恶心抗拒得几乎要呕吐,但我在努力摇摆逢迎,努力为了你的归来改变我自己……彻,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一定答应你任何事情,我一定付出我整个身心,做你的奴隶……
彻,只要你回来……
醒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斐从夕麻木地靠在椅背上。刚刚似乎又做梦了。最近似乎总是这样,即使是短暂的合眼也会遭遇梦魇的侵袭。
梦境的内容已经完全记不清,只是那种几乎撕裂心脏的感觉仍教他心有余悸。斐从夕默默擦干脸上的泪,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
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肚子很饿,但完全没有进食的心情——刚才那个梦的影响似乎太大了……斐从夕浑浑噩噩地想着,决定下去吃饭,因为他必须使自己随时保持在最佳状态。
这时敲门的声音响起。他还没说“请进”,对方就擅自推门而入。
不悦地看去,霎时怔住——是……
“妈?你怎么来了……”斐从夕讪笑道。
曲青青冷冷看着他,忽然道,“一起去吃顿饭吧。”
斐从夕惊讶地睁大眼睛。曲青青瞥他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斐从夕忙举步跟上。
最后一次跟她同桌吃饭,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那天她突然说要和他吃顿饭,然后居然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接着在餐桌上两人彼此没有交流,沉默地进餐,突然间她就放下餐具,没有任何交代地拂袖而去。
一直以来,阴晴不定——是她偶尔会留给他的印象之一。
这一次,母子俩这顿饭终于得以善始善终。虽然她全程都与他零交流,甚至时不时面无表情地凝视他,教他心里有些发毛。
半年以前,虽是她将杜彻带离他身边,但终归掳走杜彻的是另外一个人。更何况他暂时还需要与她保持表面的和平。因此母子仍然是母子,只不过见面的次数比从前更少了而已。
很有默契地,这半年里双方都对关于杜彻的一切只字不提,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的出现和逃离。这导致他偶尔在公司或者家里面对她的时候,会陷入深深的迷惘里:
两人之间没了关于仇恨关于杜彻的共同话题,竟奇迹般地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偶尔会在四目相接的时候,双方都从各自的眼睛里读到惊悸。
这种微妙的变化是什么,他已无力辩明。他总是在构思着,等他把杜彻夺回来,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她!走得远远的,直到再也不会被她找到……
两人从放下餐具到现在,已经面对面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这种诡异的氛围导致不远处的服务生时不时朝这边张望,却不敢上前打扰。
突然手机闹铃响了。斐从夕起身慌张道,“会议快开始了。我先走了。”
不想对面的人也起身,淡淡道,“恩。一起去吧。”
斐从夕腹诽不已,付了帐乖乖跟在她身后。
又是全程无交流。
即使是员工专用电梯,这个时段也相当地繁忙。等电梯的人不少,两人并肩默默站在电梯口,看着墙上的数字缓缓倒数。门开了,仍然是满员。有眼尖的员工赶紧走出来眼神示意他们进去,然而两人再次发挥惊人的默契,双双转过身去。旁边有人看他们一阵,迟疑着走进电梯里。
很快等到下一班。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斐从夕低着头,可以看到前面的人高跟鞋的鞋跟。
曾经有一个女人告诉他,高跟鞋是女人的生命。他那时当然一笑而过,但此刻看着自己母亲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支撑在这细细的、颤巍巍两只鞋跟上,突然就对这句话有了共鸣。
似乎打从自己有记忆开始,就没有看见她真心笑过。
记忆里她总是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高跟鞋击打着地面,发出“噔噔”的响声。
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款式,唯一不变的,是高高的、颤巍巍的鞋跟。
他常常在想,穿着那样的鞋子走路,她会不会很累。后来才明白,当一个人心已经死了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疲惫。
她的鞋总是高贵优雅,品味卓然,一如她本人给人的感觉。然而跟都是细细的、颤巍巍的,一直以来都是。从前是,现在是,只怕将来,也会是……
等斐从夕蓦地察觉自己的失神,电梯已经在预定的楼层停了下来。
接下来会议就开始了。一切顺利,毫无波澜。
从会议室往外走的时候,他又注意到那双鞋。
在一众男士皮鞋之中,那双耀眼的宝蓝色高跟鞋卓然而行,刺痛他心中某块地方。不由得停下脚步,看她消失在视野里。
“怎么了?”路擎从身后走来关切道。
斐从夕摇摇头。路擎看四下无人,突然执住他的手,“晚上七点,电影院门口见。”
斐从夕讶异地挑眼望去,路擎已经给他一个温和的笑,大步离去。
攥紧手中的电影票,斐从夕轻轻皱眉。
他与路擎,似乎并不应该是这种关系……
很快就到了晚上七点。
斐从夕磨蹭一阵,还是准时出现在影院门口。
路擎一身休闲装,捧着一罐爆米花远远地望着他,笑得像个孩子。
斐从夕一阵恍惚。
愣愣地走上前去,路擎一把抓起他的手飞快往里面奔去。斐从夕在愕然间只看见途中不断有爆米花滚落在地。
放映的是号称本年度最恐怖的异形电影。斐从夕蹙眉,不明白为什么以路擎的品味,会选择一边嚼着爆米花一边看着这样的电影。
身边时不时有烦人的尖叫声传来,斐从夕索然无味地往嘴里扔进一颗爆米花,偷偷瞥眼望去,路擎似乎看得津津有味。像是察觉他的窥视,路擎转过头来。
“怎么了?”
斐从夕摇摇头,脑袋转向正前方,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听得路擎低笑一声,蓦地抓住他的手。
斐从夕将他的手甩开,转头丢给他一记警告的眼神。
路擎若无其事地笑笑,转过头去继续看电影。屏幕上正在播放异形变身的一幕,看得斐从夕一阵恶心,路擎却仿佛很享受似的眯起眼,往嘴里塞进几颗爆米花,又喝了一口可乐,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斐从夕冷冷看他一阵,偷偷丢给他一记白眼,稍稍调低座椅,闭目养神一阵,听得周围突然爆发一阵哄笑——
真是无聊……
然而哄笑声愈演愈烈,渐渐地居然连口哨声、叫好声都响了起来。睁开眼睛,只见屏幕上赫然因着几个闪烁的大字:
“永远跟你在一起——爱你的LANCE。”
全身血液不受控制地都往头顶涌去。如果不是因为昏暗的光线,斐从夕至少已经深深埋下头去以掩饰满面通红的窘态。周围的喝彩还在继续,身边有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你看人家多懂浪漫!你看你……”
机械地转头看去,路擎神色安然地喝着可乐,仿佛事不关己。
肩并肩走在深冬的街边。呼出的气凝成白雾,很快消散在冰凉的空气里。
斐从夕懊恼地想着自己怎么会答应舍弃温暖的私家车,陪这个神经兮兮的男人“散一会步”。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实在不应该搭理这种恶趣味的人,难为了自己。
路擎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傻傻笑道,“后悔了?”
斐从夕目无表情地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