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觅神色渐渐凝重,沉吟良久才道,“如今说抱歉什么的也没用……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有多么重视——你的心。从前不是这样,我以为我仅仅只是想占有你而已……但现在不同!”
占有……
原来那撕裂他身体,绞碎他自尊的一夜,不过是主人为宣告所有权而烙印在奴隶额头的一个标记而已……
“不要再说了……”杜彻喃喃着勉力挪动身子要躺下去。因为他觉得累了,想要马上进入虚空的睡梦之中。
蓦地两臂却被欧阳觅扣住。
无力地抬头望去,欧阳觅也在这时抬头,热切地注视着他。
杜彻连给他一个鄙夷神情的力气都没有,却听得欧阳觅怔怔道,
“我现在才知道,比起占有你的身体,我真正渴望的,是你全身心的回应……我爱你,彻……”欧阳觅的眼中一片深情。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告白打乱了杜彻的心。
心里仍然恨着他,但是他眼神里透露的真心却毫无疑问地打动了自己。或许,对于一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什么错都可以去原谅的吧……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旦涉及到爱情,就会出现打乱常规的意外。然而这个人曾那样深刻地伤害了自己,那份恐惧鲜明地印在心里,每每触到都会掀起身体和心灵战栗的反应。怎么可能原谅,怎么可以原谅……
杜彻心中的纠结都表现在脸上。看着他蹙眉的为难表情,因着心中的爱意欧阳觅觉得赏心悦目不已;然而他脸上时不时闪现的恐惧以及悲怆,又令追悔莫及的欧阳觅痛心不已。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牵扯着自己的心——欧阳觅诧异地发现,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玄妙而温馨的一件事情。
那么,自己犯下的罪行就愈发不可饶恕……
“对你的伤害,我希望能有机会用一辈子来弥补。”欧阳觅痴痴望着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自己的人,一颗真心融化在拳拳蜜语里,“我爱你,彻。不是我从前理解的那种狭隘偏激的爱……我想给你幸福,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欧阳觅动情地说着,全然是言情八点档中都不屑再使用的肉麻情话。但因着他教自己无法忽略的一颗真心,这一番话,宛如潺潺流动的小溪,汩汩流进自己的内心,带来涤荡罪孽的清醇以及奉献纯爱的甘美。
但问题是,自己爱的却不是他……
“真的愿意给我幸福吗?”杜彻终于转过头来正视欧阳觅的存在。
欧阳觅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我保证。”
“那——”杜彻拧眉道,“你就让我走——回到我爱的人身边去……”
“不行!”欧阳觅斩钉截铁道。
杜彻薄唇勾起一抹苦笑。
果然……
欧阳觅忽而握住他的手,“不是我不愿还你自由,但——如果你以为的自由其实是一个复仇的阴谋呢?”
杜彻冷冷道,“什么意思?”
欧阳觅冷哼一声,道,“斐从夕接近你并且勾引你的目的,完全是因为——他要复仇。”
杜彻黯然一阵,呐呐道,“算了……我以为你有什么真心,原来只不过是——”
“我说的是实话!”欧阳觅硬生生截断杜彻的话,正色道,“你的生母名叫吴苏,二十多年前将斐铭德的心从曲青青身边带走的女人,就是她。曲青青失去丈夫的心,于是不惜培养自己的儿子作为复仇的工具……现在明白了吗,彻,你不过是掉进了一个为复仇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杜彻愕然一阵,忽而转笑道,“哈哈,你竟然编出这样离奇的事情……你想要我说什么?说斐从夕不值得信任,我应该乖乖地在你身下喘气?”
欧阳觅眼中渐渐升起怒意,隐忍道,“你不相信?”
杜彻耸肩不屑道,“如今落在你手里……你要我相信?那我就相信好了。”说罢竟然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样犀利的讽刺霎时把欧阳觅一颗真心割得七零八落。他隐忍许久,终于再次扣住杜彻双肩,龇牙道,“不相信我?你以为凭你愚蠢软弱的善良可以改变什么?说到底,这一连串目标明确,手法也不见得高明的戏码当中,唯一不清醒的人,就是你!”
杜彻咬着牙,肩膀被欧阳觅抓得生疼,心更因他的话疼痛不已……
其实自己并非全然不相信他的话吧……不然也不会刻意激怒他,逼他说得更详细……
欧阳觅看着杜彻倔强的反应,突地心疼起来。
真想揭开来看一看,在他这副倔强的外表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柔弱的一颗心……
“你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多么冷漠薄情的人,其实却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臆测而已……”欧阳觅松开钳制杜彻双肩的手,转而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从前我总是怒其不争,为你的不自知而生气。如今看来,原来是心疼不已……彻,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善良吗?你知道你的善良打动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为害怕玷污你而不敢靠近?”
感到拥抱自己的身躯强烈地在颤抖,杜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茫茫然睁着乌黑的双瞳,无辜地摇头。欧阳觅紧紧搂着他,想起他的眼泪和他的笑,胸中涌动的情感几乎要将自己湮灭,便连声音都微微发抖。
“你害怕任何痛苦的降临,却更害怕因自己而带给任何别的人哪怕最细微的痛苦。所以你习惯原谅,习惯被动,所以你会不忍心和别的人有多大的关联——但是一旦别的任何人有需要,哪怕是对你犯下什么错,你都能找到原谅的理由,然后……”
“不……不不不……”杜彻失神地摇头,乌黑的双瞳没了焦距,仿佛已迷失在漆黑的夜里。
“傻瓜……”欧阳觅兀自喃喃着
,面上神情不知是哭还是笑,“你不顾一切弥补别人的创伤,可是呢,往往遭殃的却是你自己……只不过你刻意地忽略自己的需要,不着痕迹地否定了痛苦降临时内心体验的真实性罢了……一出生就遭遗弃,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从来只是怀着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一个人自顾自地忧伤……面对周围人不公正的对待从来没有怨尤,只告诉自己每个人的世界不同不值得彼此干扰,但其实呢?一颗心早被伤透了……身边有多少人向你伸出手,你本可以朝向阳的世界走过去,却为什么小心翼翼缩回自己的阴影里去——其实不是厌恶接触,而是担心忧伤可以传染的吧……还有所有在你心中种下忧伤的人,所有曾经被蹲在黑暗里的你拒绝了的人,甚至所有显而易见要利用你的人——一旦哪天有人处在了黑暗里,你也会愿意将他推向阳光的吧……而你总是在最后一个人卑微地忧伤着,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卑微的存在,然后将自己的存在也消弭在默默的坚忍里……呵,你一定不知道:因为你,我总是想着,在这所有人互相纠葛却各自忙碌的世界里,忧伤——其实是最大的善良吧……可拥有这份的善良的人却是一个只懂得默读忧伤的傻瓜……彻,我见过最傻的人,就是你……”欧阳觅说着吻上杜彻发际,闭上眼微微地笑着。
却有一滴泪,落在杜彻鼻尖。
“最傻的人,就是你……这么多人,就属你,最傻了……”欧阳觅呢喃般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杜彻听着听着,眼泪忽而就无声掉下来了。
善良……那是什么?
害怕伤害别人……那是我吗?
傻瓜……原来我是个忧伤的傻瓜……
默默地流着泪。不确信欧阳觅说的人是否就是真实的自己,却仿佛内心对这一番剖析有着超乎寻常的强烈共鸣。忽而儿时那个隐秘的梦想浮上杜彻心头——
要和一个让自己完整的人登上月球,去寻找一滴泪。
在降临这个孤独的星球时,因为命运之神的疏忽而忘了装进他心里的——
一滴泪。
忽而又笑了。
欧阳觅珍重地浅吻着他,口中仍不住地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很像一个歌颂者?但我知道我不配……你可知道,在你面前,我们全都像污泥里翻爬的小虫一般……包括我,包括斐从夕,包括柳青青,包括吴苏,包括路擎,包括徐展儒……呵,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这样的小虫子是多么地滑稽可笑,不值一提……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却又害怕当有一天你不再是你……所以我要占有你,抹杀你……可是——可是……等真正做到那一步却只留恐惧……你说我该怎么办,彻,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杜彻伸出手去,轻轻抚上欧阳觅的发,仿佛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时间就这样在彼此的相互温暖中静默了。
渐渐的,欧阳觅停止了身体的颤抖,仿佛一个犯错的孩子,把头深深埋进杜彻的颈窝,两手却将他箍得更紧。
“彻,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不要再卷进任何的阴谋里……我已经罪无可赦,但无论如何还是会阻止你……请你——请你……请你保护好你自己。答应我,离开斐从夕。”
第42章
黑压压的云不断从天边聚拢而来,蓦地一道闪电劈开低垂的天幕,天地间骤然一亮复又向更沉的黑暗坠去。狂风卷起草叶刺破这沉闷的空气,紧接着天边的惊雷循着这裂口绵延而来,此起彼伏。一阵电闪雷鸣之后,狂躁的暴雨,终于下来了。
没有开灯,随着窗外闪电诡谲莫测的吟游,房间里忽而亮得叫人惊悸,忽而又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向着下一轮的毁灭做最后的倒计时。一个人,睁着眼躺在床上,没有表情没有动作甚至仿佛没了心跳和呼吸。白昼或黑夜,于他已没有任何区别。
俄而又一道闪电撕裂夜幕,擦亮床上人的脸。
这原本是一张无瑕的绝美面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俊美得无可挑剔。然而在这样一个令整个城市都瑟缩的雨夜里,这样毫无生息的蜡像般的一张脸却诡异得教人不寒而栗。
又一声惊雷炸裂天地,而后闪电和雷声都渐渐平息,只余渐行渐远的轱辘声宣告大自然的暴怒已经远去,平静重归这个城市。
大雨还是重复单调地下着。雨水冲刷起夏夜里燥热的暑气,从打开的窗涌进来,将屋子里的人笼在刺鼻的水汽里。终于,伴随一阵痛苦的低喘,床上的人徐徐坐起身来。
“彻,你在哪……”
“邹盛的事,是不是你搞出来的。”俯身掬起一把雨露,杜彻平静地说。
夜里下过一场暴雨,清晨的空气格外地凉爽清新。带露的草木散发芳香,沁人心脾。手心里的水珠轻轻摇动,带来清爽的触感。
从那个狂暴的夜晚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回想起来,那简直就像一场梦,醒来时只是恍然。杜彻翻手,水珠从手掌轻柔地划过滴入身下的草丛里,手中只留下湿湿凉凉的痕迹。
欧阳觅从背后给他披上一件外衣,“身体刚恢复,不要受凉了。”
杜彻蹙眉,猛地转过身来,披在肩头的纯白色薄衣滑落在地。
“快回答我!”
“回答什么。”
“……邹盛——是不是你设局害了他……”
“这些问题,你不该再问……彻,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考验你?是你说只要我答应离开他就让一切恢复正常——为什么不兑现诺言?难道说这个‘一切’,不包括等着上庭的邹盛?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是,我是这样承诺。但你做到了吗?彻,摸摸你自己的心,你做到了吗?”
“……能。我既然答应了你,就言出必行!”
“是吗……可是我看不到你的诚意。原谅我没办法当作你已决心离开他。”
“诚意?这需要什么诚意?我都已经答应你了不是吗?这些天,我甚至都没有求你让我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还活着!”
“……昨晚在梦中,你喊了他的名字。”
“……”
“彻,我真害怕,万一失去了邹盛这个筹码,你会不会马上——”
“够了。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相信我对不对?那你说,究竟要我怎样你才放过他?给我开个明确的条件啊!”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也没必要知道。反正我只要乖乖等着你的命令就对了不是吗?”
“彻!不要这样……”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过。”
雨,突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睡了吗?”欧阳觅俯下身轻轻问道。
床上的人皱起的眉头和紧紧闭合的眼睑昭示着他刻意的不理不睬。欧阳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