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殷寒亭,如果你死了,我等不了你五百年……所以……别死……”
听尹南语说,他们这些人死了以后会重新轮回转世,好一些,就和朱雀他们一样,成年后继承当年死亡之前所有的修为与法力,坏一些,就像白矖,直到如今千年过去了,依然无法转世。
但即使能够转世重生又如何,初问世事的新人再不是原来那个,没有相同的名字,没有相同的年龄,甚至没有相同的记忆。
所以他说,如果殷寒亭重生的话,他等不了,五百年之后,他一头如雪白发失去盈盈光泽,年老色衰,或许弓腰驼背到路也走不动,陪在他身边的,怎么也不可能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
“你……回来……”
和眼泪一起滴落的,是从白蔹的手中啪啦一声掉在地上的龙珠,咕噜噜滚出几丈远,微弱的光芒恍惚明灭,却不因原主的离去而彻底沉寂,因为它还托付着殷寒亭的遗愿。
白蔹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捡,正好身边青龙的脖颈处划拉开了一条大口子,浓稠腥甜的血液淌到了他的脚下,他拾起珠子寻到那处伤口,既然嘴巴搬不开,他就把龙珠顺着青龙的喉管塞了进去。
满手都是殷红粘腻的血液,只可惜已经冷了,白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合拢撕裂的伤口,可那颗原本该滑进青龙肚里的珠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滴溜溜从破烂的皮肉夹缝中掉出来,光泽依旧,血液根本不能沾染它分毫。
白蔹心底全是悲凉,他再一次捡起珠子,换了一处伤口塞进去。
这一次,珠子总算没有自己很快滑出来,因为白蔹用自己堵在那个涌出残缺内脏的伤口上,静静地,像是在等待着某种奇迹的降临。
深渊下,原本悄无声息,靠在青龙的尸体旁边意识模糊的白蔹却听见了像是云岸边风呼啸而过时富有韵律的鼓动,是心脏的跳动声?还是凝固的血液奔涌而出声?
是他恍惚时的错觉吗?泪水朦胧间,他面前的景象忽地一变。
他好像从东海的万丈深渊底下来到了一处上界云雾缭绕的亭台,青龙的尸体不在他身边,明明手心和衣摆上还沾着血,四周的一切却不一样了。
白蔹异常迟钝地站直身体,望着身形在不远处显现的人。
那人的面容隐藏在云雾里,云气浓重,他看不清,只从衣着上判断,这人气势尽放,袖摆上的金针银线都尽显泼天富贵。
“你是谁?”白蔹茫然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声音低沉,听起来已经不再年轻了,“此番相见,只是希望你只能提醒殷寒亭信守他的承诺,作为交换,我会尽我的全力为他续命。”
“什么?”白蔹顿时睁大眼,比起男人所说的承诺,他更关心如何能够让殷寒亭活过来。
然而面容藏在云雾里的男人什么都没有解释,只在手心里凝了一团深金色的气,往下界一抛,淡淡地哑着嗓子道:“去吧,我欠的因果,也一并交付了。”
等到白蔹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他又重新站在了深渊底下,他身边的巨龙身体轻轻地起伏着,发出悠长均匀的呼吸,虽然还是遍体鳞伤,却是从死亡的境地中彻底脱离了出来,陷入深深的睡眠。
白蔹不知所措地望着它,脚下还有大滩大滩粘稠的血,不过青龙的心跳声已经渐渐强劲。
殷寒亭……还……还活着!
白蔹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悲伤、恐慌、无措、绝望、转圜和惊喜,直到这时候他的思绪才开始活络,不再是脑海中的一片空白,刚才他看到的幻境中的人会是谁呢?那人所提到的承诺和因果又是什么?是否殷寒亭在先前就已经预知了这一切?
对,一定是的!
殷寒亭就是想要看到他离不开他的样子!
这些在心底爆裂开来的情绪再也无法遮掩,白蔹终于用手背遮着眼崩溃地大哭起来,“王八蛋——!”
他和殷寒亭之间,这样几番纠缠,又太过刻骨铭心,他如何能够忘记……
当初从东海离开,他走了两年,若是不被找到,他们的牵绊或许还能断得干干净净,结果现在成了这样——没有办法真正将人从心底驱逐,却满心满眼皆是被欺骗的愤怒。
大概白蔹的哭声惊动了沉睡中的青龙,青龙眼皮颤了颤,蓦地忽然不可置信般睁开双眼,它的视野现在无比清明,这看到的哪里还是将死之时黑白朦胧的景象?
而它的爪边,白蔹还依然弯着手臂在哭,哭得让人心都要碎了,让它也跟着心脏抽痛起来,像是给掰成一瓣一瓣。
青龙眼底也发红潮热起来,它哪里舍得离开它的小草!本想着人之将死,若是小草选择了腾蛇,也算是后继有人照顾,乱世中,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谁曾想,他竟是命不该绝!
殷寒亭费力地把脑袋往白蔹身边挪了挪,本来他想着白蔹见他活过来肯定会惊喜不已,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蹭一蹭他的小草好做安慰的准备,结果……
白蔹哭泣中在感觉到青龙把脑袋凑到了跟前的那一刻,旧恨新仇加在一起,登时化作优雅高贵的九尾白狐,扬爪果断给了巨龙一个巴掌。
虽然九尾白狐没有用尽全力,但青龙还是给这一下拍得晕头转向,直接傻了,等回过神来,面前哪里还有九尾白狐的影子?
白蔹直接气跑了,踩着水噔噔噔就消失在深渊的上空。
殷寒亭想要追,可是他的原身不只脑袋晕,身上也很痛,不过已经可以感觉到肚子里温润的龙珠在不停地流转,向丹田里沉去,这说明在剩下的时间里最需要的就是等待,等待他全身断掉的筋骨重新连接,*恢复知觉,等待他凭借龙珠所蕴藏的修为恢复创伤。
这一次他在与魔族的争斗中,之所以会受如此严重的创伤,主要还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人,那人浑身裹着黑色魔气,却有与天帝一模一样的相貌。他惊愣之下,才会被辖制住行动。再加上那人修为与他巅峰时期不相伯仲,而他又缺少龙珠,落到重伤坠海的地步并不奇怪。
然而很蹊跷的是,就在天帝宣告准备签订停战协议之前,他与天帝在关于对魔族的处置方面是有过一番争执的,虽然最后他有所退让和妥协,不过在看到那名魔族的样貌时他就察觉这整件事情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诡异……
殷寒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在刚才,他察觉到体内有一股不属于他或是白蔹的陌生气息,这股气息助他连接了大部分断裂的血管和筋脉。这会不会也和天帝有关?
但没有根据的猜测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许龙珠起了奇效也不一定,只是没了龙珠对于白蔹的身体可不好,而且他还有好多话想和白蔹说。
他以为白蔹是因为他没有遵守接他回家的约定所以才生气地挠了他,殷寒亭焦虑得不行,他要解释,身体却动弹不得,正是油煎火烹之时,见到九尾白狐踏水离去的年遥也慌忙赶到了深渊底下。
在他面前,青龙不知怎么的脱离了早前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身上的鳞片也泛起淡青色的光泽,新鲜的伤口不再呈现死尸一样的灰褐。
年遥震惊与喜悦交杂,还以为是白蔹唤醒了原本注定死去的龙君,心底自然是千万分的感激,那一点点因为九尾狐的离去产生的惊讶也就被完全抛开。
真是奇迹啊……
完全不觉得是奇迹,只笃定自己受骗的九尾白狐气急败坏地上了岸,结果却没有找到腾蛇,也不怪腾蛇没在原地停留,本来约定好的时间是三天,还很有可能往后拖延,结果他去了没两天就回来了。
得在这里等等腾蛇,不然走散不容易找。
九尾白狐化回人形,白蔹擦了擦现在哭肿成桃的眼睛,去沙滩边上的灌木丛里捡了根树杈,然后沿着宽阔的沙岸一路写满了“殷寒亭是王八蛋”这样的大字。
☆、第82章 小狐狸称王
尹南语抓紧着时间去了一趟十万大山,交代完蛇岛上的事务之后又返回,期间白蔹已经赶走了两拨年遥派来寻他的人。
这时候白蔹火气也降了些,倒还能心平气和地对尹南语道:“殷寒亭没事。”枉他在深渊底下哭得稀里哗啦,原来都是殷寒亭和云雾里遮掩着的那人设计好了的,于是又添一句,“活得好着呢!哼!”
“呃……”尹南语嘴角抽搐地看着地上的几排大字,敢这么骂东海龙君的白蔹肯定头一个,估计这两天方圆百里都快传遍了吧,他还是不当面问了……
“我想过你问我的事,现在可以给你回复。”白蔹背着手,说罢抬头直视尹南语,认真道:“如果我很多年前没有遇见殷寒亭,那么我会和你在一起,但是现在我可能走不出来了,也许会一直和他纠缠下去也不一定,在没有确定之前不管给你什么承诺都没有办法保证……”
尹南语看见地上的字时就猜到了,难得白蔹恢复灵智后也会有那么孩子气的时刻,果然第一个进驻到心里那人总是不一样的,他防备许久,乍一听见虽然心里难过,但还是很快平复过来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问道:“他那么好?”
白蔹摇摇头。
尹南语惨淡道:“是么。”他大概懂了,因为痛,所以刻骨铭心,就像他自己一样,也不会那么快就把抛下他的白蔹给忘了。
白蔹知道自己放不开殷寒亭,不过要不要和殷寒亭重新在一起就是另一码事了,既然心里搓火,那就晾着他,总得顺了眼下这口气再说,“我要回青丘,你呢?”
尹南语刚从十万大山回来,他略有一些犹豫,再者……即使被明言拒绝,他还是很想跟在白蔹身边,结果紧接他就听白蔹邀请道:“要不要去青丘做客?”
尹南语立即打蛇上棍厚脸皮道:“好啊,那你会不会嫌我赶我走?”
白蔹大方道:“不会!”他刚刚接手青丘,有很多事情都不太上手,身边有个山主可以请教何乐而不为?更何况话说开了之后他们相处起来已经没有前些天那么拘束。
停战期很快就结束了,天帝与魔族之间的协定迟迟未下,白蔹守在青丘山,一面整顿着族群,一面防备魔族卷土重来。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后一个月青丘领域内都风平浪静,丝毫没有任何魔物出现的痕迹。
尹南语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说是想赖在青丘不走,但实际因为天帝有急令很快就要离开了,离开前问白蔹道:“天宫去吗?”
白蔹茫然看他,“我?”想罢头摇成拨浪鼓,“不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尹南语提醒道:“殷寒亭肯定也去。”
“那我就更不去了。”白蔹紧紧皱起眉。
尹南语笑了一下,心里没由来的一阵舒爽,其实白蔹有九尾狐的血统,响应天帝诏令完全名正言顺,不过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反正他也不高兴白蔹和殷寒亭碰面,让人嫉妒得很。
结果两人都意料不到的,尹南语走了没多久,他口中那个必然会前往天宫听旨的男人却出现在了青丘境内。
此时白蔹正斜斜地靠坐在狐王的王座上,殿内没有伺候的留人,他自己一边斟茶喝一边问底下坐着的原小狐王,语气不算亲近,但并不很严厉,“我让你背的书背了吗?”
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垂着脑袋回答道:“背了,那……王叔,我今天……可以到后山玩吗?”
白蔹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去吧。”
因为孩子年纪不大,再加上白蔹回来时是以九尾狐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接替他的王位,所以他本身受到的非议并不算太多。如今魔族进攻的压力骤减,日子倒还比以前长老在时更放松些,只是长老死时的模样给他留下了不小阴影,他很怕白蔹,白蔹说什么他都会哆哆嗦嗦地听。
白蔹喝了口茶,没等小孩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前,就有侍卫匆匆来报,“王,东海龙君驾临青丘,已经到玉芙门下了。”狐王的王宫建在青丘山脉的正中,一条主道直通宫门,而最外的宫门就叫做玉芙门。
白蔹先是一愣,然后道:“怎么就让他进来了?”
侍卫满脸惧意道:“属下无能,拦不住龙君。”其实是根本不敢拦。
白蔹从王位上站起身,抿了抿刚被茶水润过的嘴唇,径直往殿外走,转过白玉阶梯,走了不一会儿果真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立在宫门前的花廊下。
青丘山植物繁茂,多花草,虽然前些日子让魔族糟蹋了个遍,但零零碎碎勉强还剩着几处花景可看。
殷寒亭抬手擦过被露水沾湿的花朵,整个人似乎还未完全从极度的虚弱中挣脱,在看见白蔹之后,他眼神亮了亮。
白蔹走到殷寒亭面前不高兴道:“龙君何故来我青丘?”
殷寒亭不言不语地盯了白蔹一会儿,白蔹一身浅金色的华服,发上绾着发冠,模样矜持而雅致,没有以往在他身边时缩表现出的瑟缩和恐惧之意,他弯了弯嘴角,直接道:“来看你。”
白蔹有些怀疑,“你不是应该在天宫?”
“我已经见过天帝。”本来重伤下他至少也得躺半年才起得了身,不过体内蕴藏的那团深金灵气却助他重塑了大部分骨骼和筋肉,这样霸道的修为不像是龙珠带出来的,所以在能够勉强化为人形之后,他去了一趟天宫寻解答案。
白蔹一阵沉默,当时去往蓬莱,分开时他还喊着殷寒亭的名字,那么地依依不舍,现下再见没有生离死别的情景,反倒分出了难以跨越的沟壑。
殷寒亭怕白蔹心里有结,赶忙解释道:“我很想去蓬莱找你,当时我已经往蓬莱的方向赶,只是没想到会撞上魔族……我不是故意失约的。”他以为白蔹生气愤然离开东海是因为自己没有履行许下接他回家的承诺。
其实他哪里会不愿接他回家,他想他了,那天他在他身边崩溃地哭泣,简直让人心疼到骨子里。
结果殷寒亭不提还好,一提白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不是气殷寒亭失约蓬莱,而是气殷寒亭明知道自己能够死而复生的情况下隐瞒他!让他傻傻地以为两人就要天人永隔!他当时听到青龙的呼吸骤停,吓得连声都发不出来,现在想想自然肚子里一团火气。
可惜两人都没有向别人剖开心扉的习惯,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一番话,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