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期跟她一起上了车,并排坐在车后座上,气氛压抑地窒息,期间李兰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她家里的情况,就算在说到她所崇敬的父亲张先生时,那位冷若冰霜的贵夫人,也是一副不予了解的不屑一顾的口吻。
“听说你母亲年轻的时候,迫于家境窘困,曾做过暗娼一类的事?张小姐,是不是真有其事?”李兰殊冰冷的问话,将张子期彻底带入了黑暗的深渊,她如坠冰窟,全身颤栗,忍不住想要掐死眼前这个人,更加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
“我母亲,我母亲……”张子期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透过大夏天的那薄薄的衣裙,血痕明显,她泪如雨下,突然抬起头来,痛不欲生道:“求您不要再提这件事!我母亲她并没做错什么!就算有错,那也是老天命运的不公!在我心里,她同样是这个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在别的女孩子还不懂事要新衣服穿的时候,她已经为了养活瘫痪在床的父母跟尚及年幼的弟妹,一个人出来打拼,虽然误中毒计,被人骗到那样肮脏的地方,她再也保护不了自己的清白,心却没有被玷污,还是那样出淤泥而不染。在你眼里我的父亲一定是个傻子,娶了我母亲那样的人,而我却觉得,他是一个很有眼光的男人,发现了我母亲的内在之美,并把她救出魔窟,成功地娶回家。”
李兰殊有一瞬间的动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然而那样的动容,也仅仅持续到正式谈判之前,下车的那一刻,她便立即恢复了自己冰清玉洁的高贵嘴脸。
两人走进了一间上等餐厅,那样华贵的餐厅,本来客人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李兰殊精心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期间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张子期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木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天空显得有些阴霾,刚才还霞光四溢的世界,忽然被一坨巨大的乌云追赶过来,很快覆盖了大半耀眼的苍穹。
风微微喘息着,带来一股燥热的空气,鸣蝉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蛰伏着,似乎也忍受不了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开始叫得愈来愈欢,到了最后几乎是嘶声大叫。
“张小姐,我知道,如果我现在突然跟你说,让你们分手,你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并且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反驳我,这很没意思。我只说一件事。”李兰殊的声音仿佛沉淀下来的重金属,缓缓滤过周围的一众喧哗,清晰无比地传到她耳里。
“堇年十六岁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被称为商业界的奇才,当时众多企业争相重金礼聘于他,令人咂舌的高薪要职,应该说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那时候他年纪轻轻,便已经拥有。可惜啊,这孩子不喜欢做什么商业大神,只想按自己的道路走下去,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为了这个,从小到大,没少跟他爸发生争吵,最厉害的一次,是十九岁那一年,他失去了所有,金钱,名誉,地位,甚至人身自由。儿子是头犟驴,老爸更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说不清则动手,竟然将他痛打一顿,赶出了家门,而且发誓说,如果他不改邪归正,休想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你遇到他,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吧?一个人处于最落魄的时期,总是很容易被眼前的人事所迷惑,从而忘记了自己的本心。张小姐,你认为,堇年是那种甘于一辈子龟缩在十几平米的黑屋子里,庸庸碌碌生活一辈子的男人吗?你看不到他眼里折损的光彩吗?你认为你所熟悉的他,了解的他,那就是原本最真实的他吗?不对。张小姐,我告诉你,不对!我所认识的历堇年,就算摒弃这个母亲的身份不谈,单以一个路人的眼光来看他,也绝不是你现在所看到的那个样子:穷酸,潦倒,毫无斗志,死气沉沉,简直不堪一击。”
“从他出走之后,眨眼间已有两年时光,他爸爸的怒火再大,早已平息下去,现在有的只是对儿子的思念和牵挂,正是回家的好时机。一旦他错过这个唯一的好机会,以那个人的脾气,以后就算他儿子真的死在外边,他也不会再插手的,不止如此,恐怕就连堇年在族谱上的名字,都要被彻底抹杀。这就是我们历家的规矩!”
“只要他回来,仍旧是历家的大少爷,天宇集团的继承人,前途一片光明;而继续留在你身边,等待他的是什么,想必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今天在医院里,乍然看到他那副样子,对我而言真好比是五雷轰顶,我居然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来!心里想,莫非这就是我的堇年?我的堇年竟是这副样子的?我那个光芒四溢的儿子,整个家族的骄傲,如今居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身为一个母亲,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张小姐,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你作为他的爱人,难道就一点都感觉不到这种痛苦吗?堇年性子倔,这些话我不便跟他说,可是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是不会害他的,哪个母亲不想要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现在他的人生,就掌握在你的手里,是生存还是毁灭,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自己好好斟酌一番吧。”
李兰殊起身提起自己的挎包,临走之际回过头来对她说:“张小姐,我会请全世界最好的医生,给你母亲做换心手术,花费的钱无论是一百万,还是一千万,也全部记在我账上,这样一来,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吧?”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希望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共同的秘密,彼此都应该把它带进坟墓里,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张子期断线木偶一般,眼睛仍旧望着窗外,似乎那里有让她无限着迷的风景。在柔和的光影下,她乌黑的鬓发垂落耳畔,使得原本雪白的侧脸,此时看上去却是一片静谧的阴霾。
听到这里,她终于有所反应,略为迟钝地点点头,从头至尾,都没有半滴眼泪流出。
第一卷 情变篇 Chapter 18
加护病房里,得知安格醒了,所有人都显得很高兴。陆若笙本来想喂他吃东西,历堇年阻止了她,说是昨晚刚洗过胃,现在不宜进食。
安格瞅着他老爸面无表情的样子,一脸的委屈。他本来就皮肤很白,现在看来,简直就像那种摆在橱窗里的苍白人偶,神色僵硬,唯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仍在不安分地滴溜溜转过不停,环顾了四周一圈,安格忽然发出了小小的疑惑声:“我妈妈呢?”
周围那些前来探病的三姑六婆,听到这话,不禁都有些面面相觑,一旁的陆若笙却有些明白,脸色微微发白。
历堇年咳嗽了一声,皱眉道:“安格,别胡说。”
“妈妈!我就要妈妈!”安格不知怎么地,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一边哭一边大声嘶喊起来。刚进门不久的李兰殊见状,骂了一声:“没出息!”转身就走。
“安格。”张子期拨开众人走过去,安格开心得大叫了一声,差点跳起来扑入她怀里。要不是历堇年反应及时,在旁边按住他的手,估计插在手背上的针管就要拖了出来。
其他人见状,似乎都感到有些无趣,接二连三地走了。陆若笙犹豫了一下,也随众人一道走了出去。
“好点了吗?”张子期抚着他的小脑袋,满是温柔的怜惜。
“嗯!”这小子见了她就好像见了灵丹妙药,此刻尤其显得精神振奋,使劲点头之际,还不忘关心她道:“妈妈,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差啊,是不是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孩子这么懂事,张子期却是一阵心酸,脸上还是摆出了一个笑脸道:“你这个小馋猫,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啊吃的,这回吃出毛病来了吧?”话一出口,她自己的神色就僵了一下,旁边的历堇年神色更是冷得可怕。
“出去。”历堇年陡然抬起手,冷冷地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
“安格……”张子期站起身,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犹豫着不肯出门。历堇年也不管她是不是愿意,就要将她往外推。
“妈妈!”安格眼里又一次开始泪水激涌,求助似的目光,投到历堇年身上。
“历安格!”历堇年不客气道,“你听好了,眼前这个女人她不是你妈!老子怎么可能跟这样的女人生了你?!她是差点把你害死的凶手!你这么快就忘了吗?以后不准你再随随便便叫她!”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当初怎么会想到,把安格交给眼前这个女人。
安格似乎听出了些什么来,坐在床上一个劲地抹眼泪,抽抽噎噎道:“不关妈妈的事,是我自己不好,觉得那种饼很好吃,就多吃了一点……我不知道里面有杏仁,呜呜呜……不关妈妈的事。”
孩子童稚的声音,在这时候显得分外无力。无论他怎么哭怎么闹,张子期还是被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张子期头抵在门上,只觉得浑身酸软,眼看就要摔倒。
“子期,你怎么在这儿?”就在这时,身后响起陶小语万分惊讶的声音,“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吧?快给我看看!”陶小语是真的关心她,拉住她的手上下检查。
“我没事。”张子期无力地一挥手,刚想要问她怎么在这儿,眼前就是一黑,在陶小语惊恐的叫声里,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觉,真希望是永远。
这一次住院,张子期住得格外开心,因为C。C已经来电话说,批准她带薪休假,她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最后只着重强调了两个字:“保重。”语气之沉重,真是前所未有。
另外,张子期听说跟自己同样深陷火坑的另外两名女同事,也在那场意外打斗中获救,总算没出什么大事,心里头不由得松了口气,于是兴高采烈地在医院养起病来。
虽然她所谓的病无非是操劳过度,身心俱疲,以及心灵上的一蹶不振,不过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决心一定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这期间,该来看她的人都已经来了,唯独跟她关系最铁的颜兰亭,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来,张子期一有时间就盯着病房门口,望穿了秋水不说,眼睛里都快冒烟了,颜兰亭还是没有现身。
她心下很疑惑,也很委屈,不过她也深刻理解那种工作狂,没有再多想什么。
“小期期~”
什么人这么恶心啊?张子期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到尤一刀脚上打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迈进病房,吓了一大跳道:“妈,你怎么搞得?被人打劫了?”
尤一刀老泪纵横道:“那天晚上送安格去医院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跤,我不就住在你们隔壁嘛,你这个没良心的,也不来看看人家!”
张子期哭笑不得道:“我的妈呀你不早说,我怎么能想到昨儿个晚上你也这么倒霉呢?看来是天降大雨,咱母女俩的大凶之日啊!”
尤一刀刚要跟她抱头痛哭,就被张子期用脚三两下踢开道:“去去去,自己的床上躺着去,伤筋动骨一百天,早点养好伤出院,不然你那些牌友又该念叨了。”
从尤一刀口里得知,安格出事那会儿,当真把她吓了个半死。当时那孩子嘴里直嚷着肚子疼,整个人都疼得在地上打起了滚,面色乌青,尤一刀听到喊声,跑出门一看,差点吓得是魂飞魄散,背起安格就直往外冲。
别看她平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凡是能记住的事情,她都会很上心。安格不长不短也在张家待了个把月,尤一刀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好,虽然她没什么亲孙子好拿来比较。
不过她之前最不愿意做的事,比如烹饪什么的,为了安格,也会百折不挠地亲自下厨,虽然她的厨艺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张子期,看你印堂发黑的样子,最近挨了不少抽吧?”尤一刀这时候还有心思调侃。
张子期狡辩道:“哪有?除了C。C那个老女人,这世上就没人欺负得了我。”
C。C在冥冥之中打了个冷战。
“我就不信!”尤一刀冷哼一声,双手抱胸道,“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有个大疼小痒的我会不清楚?张子期,依我看你现在觉得自己特委屈吧?刚挨了这个骂,又要被那个打,是我也哭出来了。”
张子期咂舌:“一刀,你成算命的半仙了。”
“我懒得跟你废话。”尤一刀道,“不管别人说什么,咱母女俩对安格怎么样,安格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旁人来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你我问心无愧就好。”
“无愧?”张子期苦笑,“出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无愧?我现在是悔不当初啊,要是在家的时候多留一个心眼,也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了。如果老天给我个机会,我倒是宁愿自己承受一百倍,也不想那孩子遇到这样的倒霉事。”
“唉,”尤一刀叹一口气,“看来你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此言一落,张子期的神色突兀苍白下来。
“子期,”尤一刀摸摸她的头,难得认真道,“你没有欠他历家的,是他历家欠你。当初你在医院刚刚生下烨儿,痛得死去活来,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他们历家……”
“妈!”张子期整个人一抖,蓦然厉声尖叫道,“求你别说了!那件事我这辈子都不想提!”
尤一刀唯有深深喟叹,终是无言。
第一卷 情变篇 Chapter 19
病房里安安静静,张子期凭窗而立,遥望着医院的草坪上,一群小孩子正在嬉笑打闹,欢声笑语不断。
仿佛被他们天真快乐的情绪所感染,她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脸颊贴着冰冷的门框,唇角漾开一丝甜蜜的微笑。
“烨儿要是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啊……”
悲伤的慨叹,仿佛坠落时空中的一粒尘埃,很快被风吹散了开来。她的思绪又一次飞回六年前,那个她跟历堇年分手前的雨夜。
她在医院里挣扎着,生下烨儿的雨夜
雨,再一次变得密集了起来,霹雳拍啦地打在窗棂上,铿锵地唱响。无数的水珠汇成一条银色的小溪,从窗户缝隙里汹涌着,汩汩流进白色的病房,顺着石灰的墙体,窗台下面的地板积起了一大摊水渍。
医生和护士在这个房间里忙碌进出,病床上的女人正在嘶声大叫,分娩前夕,像这样的痛哭呐喊,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天一夜。所有人都在深深地恐惧,这个女人可能会挺不下去了。
可是没有人提出要给她剖腹产,不止风险极大,而且这个女人,据说是被路人甲送到医院里来的,家庭住址一概不知,看她年纪轻轻不满二十,谁知道肚子里怀的是不是个野种,一望即知没有任何金钱的保障。
张子期痛得差点死过去,一针下去又立马清醒,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