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现在我也应该回去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把仇飞一个人扔在家里。
屋子里阴冷的气息越来越重。
“我怎麽觉得家里一点也不暖和,和外面差不多?”仇飞说道。
我过去伸手摸了一下暖气,冰凉冰凉的。
“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暖气是开著的。”
“是不是没交取暖费给停了?”
仇飞的话音才落,就听见有人敲门。
我去开门,门外站著一个人,是一楼居委会的杨奶奶。
“小林你在啊。”
没等我回答,仇飞已经走到门厅了,“什麽事,杨奶奶。”
“啊,小飞你也在──什麽时间回来的?”
“今天才回来。”
“小飞,你奶奶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也别太难过,还有我们大家呢……”她话没说完就开始擦眼睛。
“谢谢您,杨奶奶。”仇飞说道。
“往後有什麽事情需要帮忙的,你只管跟奶奶说……”
“嗯。我知道了。”
就这麽站在门口说话也不是个办法。
“杨奶奶,您还是进来说话吧。”我说:“就是屋里有点冷,好象是暖气坏了。”
“啊,好。”杨奶奶刚想迈步进门,一听我这麽说又停住了。“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差点把要紧的事给忘了。”她说道,“幸亏小林你提到暖气了──”
“怎麽──”
“昨天供热站就下了通知,说是附近有段线路坏了,今天要检修,所以只能停气一天。”
“原来是这样……”仇飞说道:“我还以为是没交取暖费才给停了呢。”
“我来了好几趟,你们家里都没人,刚才看见厨房里亮著灯……”杨奶奶说。
是我做完饭忘了关。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雪……我们家有两个电暖气,我回去拿一个上来给你们用吧。”杨奶奶说著转身就要下楼,被仇飞拦住了。
“杨奶奶,您别麻烦了,不用拿。”
“那怎麽成!今天晚上可冷……”
“不要紧的。我年轻,多盖床被子就行了,不碍事。”仇飞顿了一下,“杨奶奶,天气冷了,您的关节炎没犯吧?”
“你这孩子──”杨奶奶看著仇飞,又开始擦眼睛。“唉唉……”
仇飞说什麽也不肯让她拿电暖气上来。
一直坚持到最後,杨奶奶也没有办法说服他,只好叹著气下楼去了。
“你不回去吗?”仇飞问我。
“我……我今晚留下来行不行?”
“留下来就得跟著我挨冻。”仇飞皱著眉头。
“要不你去我那边住一晚吧。”我提议。
“不,我想留在这。”
“那不就结了?我也……想留在这里。”不能让他这麽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呆在家里。
仇飞想了一会,说道:“好吧。你就睡我的床。”
“那你怎麽办?”
“两个人挤一下就行了。”
我当时脸上的神色一定是不太自然,仇飞看出来了。
“有什麽关系!两个人一起睡还暖和点。”
“哦……那,那就这样吧。”
那天晚上,这个城市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和仇飞,第一次靠的这麽近。近得都可以听见他的呼吸。
在冰冷的空气之中,在迷离的黑暗之中,在失去亲人的哀伤情绪之中,我们默默地靠在一起,温暖彼此的,是对方的呼吸和体温。
好安静……
静的可以听见外面雪花飘落的声音。
静的可以听见房间里我和仇飞的心跳声。
天地良心!我发誓我当时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往不应该想的地方去想!──即使我……
***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来,把昨天晚上剩的面条热了热,仇飞出去买了几根油条回来,我们坐在桌子前开始吃早饭。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居然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仇飞的父亲。
看见那个男人的第一眼我就肯定他是仇飞的父亲。
他们两个实在是长得像。甚至就连那种自信的眼神,沉稳的态度,还有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冷静沉著的气息都一模一样。但是仇飞看起来显然比他父亲少了一份圆滑和世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生阅历不同所造成的,不过我一点也不希望仇飞将来变成那个样子。
说到将来啊……我有可能看到仇飞将来的样子吗?
……真的很想知道……
显然,仇飞的父亲对这所房子并不陌生,他直接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虽然我明明就站在那里,他连一眼都没多看,根本是把我当成空气了。
“小飞!”
仇飞也把他当成空气不加理睬,继续低头吃饭。
“你奶奶呢?”
仇飞还是不理他,照样吃他的饭。
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去泡了一杯热茶放在仇飞父亲手边的茶几上。
“小林,你吃饱了没有?”仇飞放下碗问我。
“啊?饱了。”
“那还不赶紧去上班?”仇飞说道,“这阵子你肯定一直都在请假。”他说著说著眉毛就皱了起来──“你不会是被开除了吧?!”
“没,没有的事。”我答道。忽然心里一动,也许仇飞和他父亲有话要说,因为我在场不方便吧?我赶紧说道:“我这就去上班了。”
“那好,”仇飞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我也要出门办事了,你请回吧。”
他最後一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也没有对著他的父亲说,倒像是在那里自言自语一样,明摆著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这种冷漠态度惹得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偷偷地向那边瞄过去,正好遇上两道严厉的目光,吓得我赶紧把视线别开了。表面上好象没什麽,其实心里却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小飞,这位是──什麽人?”仇飞的父亲再次开口问道。
“你管不著。”这次仇飞总算回答了。他一边说一边找出手套戴上,又把那条蓝色的围巾从衣架上拿下来递给我。
“你怎麽能这样跟我说话!”仇飞的父亲在茶几上用力一拍,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
刚才他往茶几上那重重的一拍,把茶杯都给震翻了,里面的水洒得到处都是──看起来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仇飞不动声色地平视著他父亲的眼睛。两个人差不多的高矮,只是仇飞的父亲看起来更加魁梧一些。
“奶奶现在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如果你想看她就请尽快,现在我要出门去联系火葬场了!”
“你说什麽!”仇飞的父亲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你奶奶去世了?!什麽时候的事情?你怎麽不早告诉我!”
仇飞冷冷地看著他。“没那个必要。”
“什麽话!我是她儿子!”
“是吗?”仇飞盯著他的父亲,语气里净是讽刺,“你什麽时候尽过当儿子的义务?奶奶在的时候你哪怕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现在才想起来要当孝子?晚了!”
……
一阵沉默。
“爸爸……平时很忙……你知道的……公司事情太多……没顾上……”那个男人无力地坐回沙发上,刚才的怒气全都消失不见了。
“是啊,现在奶奶走了,今後也用不著你再费心了。”仇飞看著他冷冷地说道。
“不是……”仇飞的父亲捂著脸,声音开始哽咽起来。“我没想到……怎麽会这麽快……”
“要不是你那个儿子突然死了,你大概也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我这个人吧?”仇飞毫不留情地说,“行了!你要哭的话最好还是去医院,那边看的人还多点,在我跟前哭有什麽用!别指望我同情你!”
“小飞……你当真……不肯原谅爸爸吗?”
仇飞忽然激动起来,对著他父亲大声喊:“当初是谁说的,宁肯去街上捡只野狗来养也不要这个儿子!你忘了我可没忘!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说什麽原谅不原谅!
“那,那只是一时气话……因为和你妈妈吵架……”
“够了!”仇飞看著他父亲,一脸的不屑,“相同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现在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办,没空和你在这里翻旧帐!你要看奶奶的话尽早去医院,她不能总是在太平间里搁著!”
“我……”仇飞的父亲还想再说些什麽,仇飞已经一直走出客厅去拉开大门,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
那天我还是去上班了,仇飞则在居委会的帮助下把奶奶火化了,骨灰盒就安放在这个城市的公墓里面。
──和爷爷的骨灰盒合葬在一起。
至於仇飞的父亲,我再也没有见到过。
再过两天又是春节了。
因为我前一阵子请的假实在太多,所以今年春节值班的艰巨任务就变成了舍我其谁的局面。
下了班以後,我先到市场买了些过节的东西就骑车去了仇飞家。想不到一开门我就被吓了一大跳。“这是在干什麽啊?!”
屋子里简直像是龙卷风过境一样,家具统统移位,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得到处都是。
“仇飞你是不是想把房子给拆了!”
“先别管那麽多,帮我把那张床搬过来!”
“你你你到底在干什麽啊!”我一边干活一边问道。
“等会再和你解释,现在没空!”
唉!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一副看起来好欺负的样子,怎麽仇飞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客气了呢?
好不容易搬完东西再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当晚饭,时针都差不多指在七点上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累得半死。
仇飞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
“……这个房子,在爷爷去世以後奶奶就转到了我名下,所以应该算是我的了。还有那副字,”他望著对面墙上那副“疾风知劲草,岁寒见後凋”的条幅,出了一会神,“它是爷爷留给我的精神财富。”
“原来是你爷爷写的啊!这笔字真漂亮。”我在大学里面好歹练过几年毛笔字,虽然直到最後也没练出什麽名堂,别人写的是好是坏还能看出来的。
“我爷爷他是个老革命,一生都很诚实,很正直,无论身处什麽样的逆境都毫不退缩,总是坦然地面对一切。”仇飞的语气里面不仅有自豪,还有敬仰。
“字如其人嘛。”
从字迹里真的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好像我还没有机会仔细看过仇飞写的字──会不会是象他爷爷的字迹一样洒脱自然呢?
“对了,仇飞,你干嘛要把东西都搬到奶奶那个房间去?”我忽然想起一开始就想问的这个问题来。不仅把东西都搬过去了,还把那个房间也给锁起来了。
仇飞沉默了一会才答道:“毕业以前我可能不再回来了。”
“什麽!”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差点从沙发上栽下来。
“以後……我就完全得靠自己了。”仇飞低声说道:“这两年要抓紧时间多修一些学分,只要学分够了就可以提前毕业。所以,今後即使是放假也不能有时间赶回来了。”
原来是为这个。我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郁闷来。
他毕业以前都不回来了……这是不是意味著,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至於毕业以後的事情……那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也许,我和仇飞这辈子也只能有这麽多的交集了。
那麽──
“你以後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日後如果有一天你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我强忍著心中痛楚,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仇飞说道。
──原来我的伪装能力这麽强啊!我都要佩服起自己来了。
“怎麽会!”仇飞也笑著说,“我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这是奶奶去世以後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
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
不知道为什麽,在以後的日子里,我常常回想起这句话来,并且,每一次回想时的心情都大不一样。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仇飞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否则,日後我的人生也不会平添那麽多波折。
後来我们就东拉西扯的闲聊到八点多锺,因为我明天还要去图书馆值班,所以不得不回去了。
仇飞坚持要送我下楼,然後一直送到第一次他给我指路的那个地方。
“行了,你还是回去吧。这里的路我都熟得很,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次了,不会走丢的。”
仇飞点了点头,似乎是要转身的样子,忽然又停住了。
“你身上有可以写字的纸吗?”
“纸?没有。干什麽?”
仇飞把手伸进口袋里面,掏出一只圆珠笔来。“那把手伸出来,我给你写个地址。”
我一边把左手上的手套往下摘一边问他:“什麽地址啊?你学校的?”
“对。如果你以後有机会去那边旅游的话,也好顺便看看我。”仇飞一边写一边回答。
我想说像我这种人既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闲钱去旅什麽游,但是话刚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何必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呢?
“写好了。我们学校有好几个校区,名字都差不多,你可千万认准了,要是万一迷了路,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得了得了,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一边说,一边看著手掌上的字迹。略微潦草的行书,洒脱而不失刚劲。果然是字如其人啊!
“那我走了啊。”
“再等一下!”
又有什麽事?
这次仇飞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
“这是什麽?”
“我家的钥匙。”
给我钥匙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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