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我开除门户了?”
徐渭一愣,苦笑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撼动深埋在百姓心中的皇权根基。受苦是暂时的,只要再拖延一年半载,大明的经济崩解,自然会有无数的人风起云涌,去推翻万历,我们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错了!”
唐毅毫不犹豫摇头,“我们错了,限制皇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要做的是富民裕民,治国平天下,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人在一个位置久了,就容易忘了初心,忘了根本。这一年多,对我来说,也算是一次炼心!”
唐毅负着手,夕阳落在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金光,显得十分神圣庄重。
“文长兄前些日子问我,变法轻易被万历推翻,是不是我的变法失败了?这些日子,我苦心焦思,其实你说的没错。一个全新的国家,应该分成上下两个部分,我只是完成了上层的改造,没有底层作为根基,就像是浮萍一样,脆弱无比,自然扛不住风浪。”
徐渭迷茫道:“行之,那你以为要如何呢?”
“自然是要补课,从下而上,大破大立,把根基梳理好,才算是真正变法成功了!”唐毅嘴角微微弯起,“文长兄,我们要从头开始了。”
……
就在金融危机全面爆发,朝廷陷入内斗,无暇顾及的关头,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当世圣贤,唐毅唐阁老的身上。
所有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希望唐毅能够拿出一个办法来。
而唐阁老他在做什么呢?
崇明岛大约有二三百户,其中三分之一的百姓都靠着打渔为生,随着挤兑成风,市面上的金银一下子就消失了。辛辛苦苦打来的鱼没了销路,小渔村整个一片哀嚎,几乎陷入了绝望。
这一天,突然有人来到了村子,给绝望中的百姓提出了一个方法。
首先,他们公推出三个年富力强的人,负责全村的事务,所有人都要听从他们的安排。接着,由他们进行估算,全村每天能产出多少,需要多少货币,然后给每个参与劳动的百姓发放贝壳,作为村子计价的工具。
有了“钱”之后,村子就好像拥有了血液,重新运作起来。村民之间能够互通有无,你家多余的粮食卖给我,我家多余的鱼肉卖给你……可是这么一个小村子,没法自给自足,他们需要外面的商品,可是人家不认他们的贝壳。
根据“高人”指点,他们把各自的鱼获进行整合,分门别类,制定标准,保证新鲜,然后拿到市场上出售。
别看百业萧条,可毕竟还要吃喝,还要活着。数量充足,质量又好,小村子的鱼重新卖了出去。
有了钱之后,自然能采购别的东西回来,村子重新恢复了生机,大家干劲十足,竟然发觉他们吃的比以前好了,穿的也比以前好了。
要说差别,唯一的就是以往大家手里拿的是银元、铜圆,现在变成了贝壳。
这些村民们又发现,其实贝壳和银元没什么差别,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他们并不需要贝壳本身,需要的只是贝壳代表的财富!
此时的百姓们突然醒悟过来,去崇拜金银,完全没有道理,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想想也是,一个大活人,去崇拜一把锄头,一个簸箕,不是很可笑吗?
“行之,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安顿难民的时候,好像就发行过劳动券!”王世懋拿着一个贝壳,思索道:“这个贝壳和劳动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现在大家伙不是挤兑银行,把金银藏起来,造成货币短缺,金融崩解吗?如果能用贝壳做货币,代替金银,不就天下太平了!”
王世懋说完之后,没有得到赞叹,反而招致一大堆的白眼。
“王敬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一点进步!”徐渭不客气道:“拿贝壳做货币,可一点都不新鲜,上古之时就是这么干的,你没注意,凡是和金钱生意有关的字,多数都是贝字旁吗?”
还真是,怎么忘了这个茬儿!
王世懋老脸一红,他故意瞪圆了眼睛,“徐文长,你光会挑毛病,可能想出办法?”
“我是没注意,不过行之一定有,是吧?”
唐毅没有卖关子,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办法,贝壳被淘汰,是因为价值低,而且来源广泛,不好控制。一个渔村,几百号人,谁家里劳动得到了多少贝壳,大家都有数,谁想随便捡几个充数,立刻会被识破。可是偌大的国家,用贝壳就行不通了。所有,我想到了这个!”
唐毅一伸手,掏出了几张最新印制的纸币样品。
围在他周围的兄弟拿起来,大家都不陌生,这些年大额的交易除了走银行之外,就是使用银行券,最大的一张有一千元,拿到银行,就可以兑换成银元。
这一次唐毅拿出来的银行券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能兑换银元,只能充当交换的手段,和财富的符号,跟后世的纸币相同。
“想必大家看得出来,只要是在内部交易,使用纸币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要和外面的人贸易,就必须用双方都接受的货币。眼下东南金流崩解,货币不足,就连百姓之间的生意都做不了。我准备让交通行立刻发行这种不能兑换的纸币,用在内部交易上面,至于对外贸易,继续用金银结算。”
哪怕是和唐毅最亲近的人,也被他的奇思妙想打败了。想靠着一张不能兑换的纸币,拯救东南的经济,未免异想天开了吧?
面对着质疑的目光,唐毅摊了摊手,“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效果?”
第1140章立宪和罪己诏
万历倒行逆施,疯狂废除新政,已经彻底激怒了东南,大批致仕官员,久负盛名的鸿儒名流,士绅巨贾,悉数聚集到了崇明。
光是致仕的大学士,就包括诸大绶、陶大临、曹大章、谭纶、陆光祖、张守直等六位,其余包括国子监祭酒徐渭,大明储蓄银行提督吴天成,文坛盟主王世贞,税务部尚书王世懋等等,全都是久负盛名,才干不俗。
另外还有李贽等心学名宿,周沁筠等超级商贾,大家都跑到了唐毅的身边,希望他出山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诸公,心学起自南宋,进阳明公之后,大行其道,取代理学,成为当世显学,人人奉行。在场诸公,多有功劳。我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个学说,一个流派,何以深入人心,长盛不衰?就以儒家为例,历代儒士都维护正统,维护君主纲常,甘做皇帝手中的工具,故此深得皇帝喜爱,儒家才能大行其道,不管如何改朝换代,哪怕是蛮夷外族,依旧打着儒家的旗号,统御天下,这是儒家长盛不衰的秘密,也是最可耻的!不论是非,不论对错,只论上下尊卑,愚忠愚孝,损万民以奉一人。纵观一两千年的历史,儒家士人很多时候,都充当了为虎作伥的无耻角色!”
“心学要长久,要兴旺发达,必须有我们的根基所在,趋奉皇帝,妄图和皇帝共治天下,是最愚蠢的想法。我们心学应该把根基深深扎在百姓中间,真正以百姓之心为心。替百姓排忧解难。真正的心学士人,应当能深入到最底层,能够忍得寂寞,甘守清贫,不计名利,不图回报。替百姓做事,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学问不再是衡量一个人的关键,从古至今,有太多才不配德的欺世盗名之徒,酸诗烂词,就像是屋内的摆设,可有可无。心学应该吸收真正有本事的,肯于做事,能够做事的人才,心学不再是读书人案头的玩物,而是每一个百姓生活的必须。”
“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心学上下,解民倒悬的机会。报国救民,就在今朝!”
……
唐毅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把他的设想和所有人沟通。
使用不能交换的信用货币,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由于和传统观念大相径庭,加上天下纷乱,还有保皇党和万历添乱,贸然发行,必定会惨败收场,甚至一个不小心,心学一脉就要像历史上一样,昙花一现,盛极而衰。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能冲过这一道关口,心学,还有唐党,都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态势。心学也不再仅仅是一个学派,而是成为帝国的真正主导者。
唐毅向所有阳明学会,心学弟子发出了呼吁,要求所有人深入乡镇农村,去帮着百姓重新恢复经济,恢复生产。
以每一个县为单位,选拔推举代表,吸纳优秀人才加入阳明学会。选贤举能,解决金融困局,重塑信心。
议政大会被万历废除,由平凡挑头,组建了护法总会,唐毅和各方沟通之后,改组为立宪会议。
并且以立宪会议的名义,向交通行、南洋公司、北洋公司、东印度公司、长江航运等,十余家超级银行公司提出两亿元贷款。
这一笔钱作为组建东南警卫军之用。
立宪!
唐毅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一点点推进,终于到了正式亮出底牌的一刻,大半生的努力,成败就在此一举!
从王阳明算起,心学准备了一个甲子,从阳明学会算起,心学也埋头苦干了二十多年。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培养出来,有的进入朝廷,成为官吏,更多的是散布民间,充斥每一个行业。心学门下,普遍思维开阔,脑筋灵活,经过唐毅的提倡和灌输,他们拥有务实的态度,和踏实肯干的精神。
相比以往高高在上的理学中人,完全不同。
越来越多的心学门人,他们对于传统的官僚系统已经忍无可忍,就好像肥壮的蚕宝宝,已经万事俱备,唐毅的命令一下,立刻吐出丝线,准备化蛹成蝶。
首先是各地方按照人口比例,每一万人,推举出一名代表,之前选拔咨议局成员的时候,已经是轻车熟路。
只不过这一次阳明学会强力介入,以往会有大批的士绅,旧官僚混入其中,这回全然不同,不问资历,只问贤德与否。可以是阳明学会成员,也可以不是,一旦当选,则立刻加入阳明学会。
以一个二十万人的县为例,选拔出二十位代表,这二十位代表首先要对县衙官吏进行审核,凡是老派的官吏,昏庸贪墨,因循守旧,不愿意支持立宪主张,一律罢免,然后从代表之中,选拔德才兼备者,成为新任县长。
没有充足的准备,这么大动作,肯定是要出事的。但是阳明学会发展了二十多年,对地方情况一清二楚,诸大绶、陶大临、陆光祖、张守直等等,长期主持国政,东南一隅,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
前后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南直隶各府,基本上完成了从下到上的更替。
以往唐毅的变法,有着浓重的改良色彩。
比如他依旧保留科甲制度,很多地方的知府知县,还是考八股文出来的,他们或许德行不差,或许清正廉洁。但是他们的头脑太老了,很多还变成了保皇党,成为时代的绊脚石。
这一次他们都被一扫而光,再有,原本的衙门之中,还保留了很多世袭的吏员,还有免费从民间征召的差役,这一次也全都革除。
整个东南,尽数甩掉了旧时代的羁绊,完成了凤凰涅槃。
重新建立起来的系统,以各级立宪会议为中心,立宪代表监督县府运作,选拔出来的县长,第一件事,就是恢复金融系统,他们广泛建立合作社,在合作社内部,使用全新的银行券作为货币。
这些银行券不能兑换银元,但是却可以购买本合作社生产的一切商品。
东南各个府县的生产快速恢复,百姓由于都是合作社成员,享有股份分红,干劲十足,很快商品就有了大量的堆积,出现了生产过剩的情况。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题,唐毅借来了两亿元,大把的订单撒下去,军工工厂最先运作起来,接着民间的作坊也跟着快速恢复。
原本那些挤兑大明储蓄银行的人,只是出于恐慌,不得已而为之。
把钱放在家里,提心吊胆,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万历胡作非为,大家不敢信任。可唐毅不一样,十五年柄国,唐阁老就是金字招牌。再加上那么多致命公司,还有交通行,阳明学会,都站在了唐毅一边。
就算万历想要算账,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越来越多的人,将钱存入交通行,工厂开始运转,大量采购货物,农村恢复生机,工人再度回到作坊……
前后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整个东南,从崩溃的边缘,被硬生生拉了回来,甚至繁荣兴旺,还胜过两三年前。
惊魂初定的百姓,就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
越来越多的人猛然惊醒,大明很强大,可是也很脆弱。金融的力量,把所有人都连结到了一起,每个人都不是孤孤单单,想要重复男耕女织,世外桃源的日子,那是做梦!
这么复杂的国家,这么庞大的利益,无数人的生死存亡,只是交给一个毫无经验的皇帝,简直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干什么都需要经验,尤其是治国,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足够的智慧,如何能够胜任?
作为最早组建护法大会的山东士人,亓诗教联合各府县的代表,发表公开呼吁,直言要罢免放逐万历,重新请唐毅入主内阁,恢复经济民生。
亓诗教更是亲自割破手指,上血书,一道不行两道,两道不行三道,也不怕失血过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东南经济起死回生,而北方诸省,一片哀鸿,几十座泰山压在了万历的肩上。
刚刚二十出头,亲政不到两年的万历,已经显出了疲态,苍白的面孔,瘦削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布满红丝,身体越发枯瘦,显得龙袍都有些大了。
“王阁老、陈阁老、张阁老,你们说,朕的江山是不是要完了?朕会不会像母后一样,被那些乱臣贼子处死?”
万历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颤音,他怕了,真的怕了。
王家屏等人同样不好受,只是忧心万历,还是忧心他们自己,那就不好说了。
沉默了许久,万历真的急了,额头上都是冷汗。
“诸位爱卿,莫非你们也要看着朕上断头台吗?”
皇帝近乎哀求,王家屏打了个激灵,忙躬身道:“陛下,臣斗胆建议,请陛下颁布罪己诏,收拾人心,安定社稷。”
罪己诏啊?
朕错了吗?
万历一阵迷茫,他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错误,身为天子,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那有什么错?
话又说回来,形势比人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