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点头,“赚了一些,两地的贸易量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五百万两左右吧。”
“卖了这么多?”隆庆顿时来了兴趣,“唐师傅,那朝廷赚了多少?”
“按照十取一,关税是一百五十万两,扣除各种开支,大约能有一百万两进账。不过相比西夷动辄过亿的贸易额,上千万的关税,还是杯水车薪,差得太多了。”
唐毅必须把话说清楚,你可别以为捡到了便宜,可以予取予求,朝廷还是很艰难的。
“关税是要入户部国库,不过——朝廷在济州岛和金兰湾开辟了市场,以后要新建港口、货仓、客栈、市场等等,未来不说寸土寸金,也差不了太多,海外开辟的土地自然属于吾皇,这二十万两,是这一次的租金,日后或许还会更多,臣以为这笔钱就入宫中的账目吧!”
哎呦喂,隆庆只觉得心都开花了,还是唐师傅疼朕,他恶狠狠瞪了几个太监一眼。
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唐毅找的来钱路子,光明正大,以后更是源源不断。倒是这帮奴婢,只知道耍横,逼着户部出钱,稍有不如意,还把人给打死了,这不是败坏朕的名声吗?
隆庆越想越气,放着宰辅重臣不用,非要听一帮阉竖的怂恿,朕这是怎么了?满心愧疚,脸都发烧了。
“唐师傅,给事中李乙也是忠心朝廷,朕也只是让打了他二十板子,谁,谁知人就死了!朕,朕好后悔啊!这样吧,追赠李乙为太仆寺卿,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赐白银五千两安葬。师傅以为如何?”
唐毅深吸口气,“陛下仁德,臣代李乙满门,谢圣上大恩。”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脸色凝重,丝毫没有欣喜。国事如麻,他原本是准备拿这笔银子雇佣兵丁,在济州岛和金兰湾插上两个钉子,作为进一步打开两国门户之用。
现在却要拿出来哄隆庆,哪怕是最仁慈最软弱的皇帝,都难改贪得无厌的毛病。
更何况皇帝弱了,不代表皇权就弱了,隆庆身边的那些太监没一个善茬子,唐毅相信隆庆不想打死人,可是他只要下令打了,不管二十棍子,还是一棍子,都能把人打死,这个权力就操纵在几位内廷大珰手里。
滕祥他们说得好听,是为了隆庆,为了四皇子,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自己。
走公账,走明账,他们就失去了下手的机会。
威逼户部,打死言官,就是要制造恐怖,好趁机予取予求,二十万两不算什么,可是不把这个势头遏制住,二百万两,两千万两都未必够!
满以为掀翻了晋党,一统朝堂,就能清闲一些,其实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老爹的忧虑是对的,必须要留有后路,其实不只是后路,而是要有制衡的力量,必要时候,道理讲不通,咱们就靠拳头!
遍观朝堂,无论文武,都被驯化了两百年,就拿戚继光和马芳这样的心腹将领来说,他们固然唯命是从,可是让他们举起大旗造反,那是觉得不可能的。
希望还在海外,只有没有任何羁绊,白纸一张的海外,才可以随意发挥,阳明心学才能不受限制地发展,不管是什么东西,合适就用,不合适就扔,包括皇帝也是一样,天是王大,我是王二,普天之下,老子最大!
要说去海外做这么大的事情,必须有才干,还要自己完全信任,毫无保留的那一种……本来他寄希望在席慕云的身上,无奈这家伙野心勃勃,胆子太大,加之他背后也有洞庭山帮,根基雄厚,未必听自己的。
其余诸如毛海峰之流,都是草莽出身,不值一提。
算来算去,还就是老爹最靠谱儿,可他又舍不得让老爹冒险,当真是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啊!
唐毅满心烦躁,他刚回到值房,高拱、赵贞吉、陈以勤等人都来了。唐毅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二十万两银子的事情……
“岂有此理!”高拱吹胡子瞪眼,“陛下仁慈,又是那些阉竖阳奉阴违,竟敢杖毙大臣,宦官干政的苗头又出来了,老夫决不答应!”
赵贞吉也说道:“追赠赏赐远远不够,必须要严惩罪魁祸首,元辅若是觉得不妥当,就让老夫去找皇上论理。”
“同去,同去!”
高拱站起来就要走,唐毅一拍桌子,“站住!”
这两位大佬咯噔一下,愣是停住了,回头一看,只见唐毅脸色铁青,很不好看。高拱喘着粗气道:“元辅大人有什么教诲,直说便是。”
“中玄公,大洲公,你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经历的风雨还少了吗?非要逼着陛下在大臣和宦官之间做选择,这是该有的办事方法吗?”
唐毅一直都觉得,最傻的女人就是不断问男人,她和老妈掉河里了,先救哪一个?
不断给对方难看,不断逼着对方做艰难的抉择,一次两次,早晚会有厌倦的时候,哪怕感情再深厚,也经不起折腾。
唐毅意味深长道:“你们二位先安抚一下朝臣,不要火上浇油,此时我会想办法的。”
第1011章私访琉璃厂
李乙之死,在京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哪怕有几位阁老压着,底下人也愤愤不平,谁不知道朝廷国用艰难,上上下下,要整顿金融,要救济百姓,还要拼着上国脸面不要,去欺负藩国,逼着开关贸易,好容易看到了一点生机,内廷就跳出来要银子。
虽然比起嘉靖时候大兴土木,花的少了,可是一年到头,也有一百多万供应宫里,这还是明账,另外江南织造局,京城那么多皇庄,还有河套的几十万亩田产,林林总总加起来,宫里一年至少花销在三百万两之上,比起养兵的银子都多。
唐毅不准科道胡说八道,可是也架不住人家到处翻账目,找证据,凡事做了就会有蛛丝马迹,越来越多的言官把矛头对准了宫中的几个大珰,隔三岔五就有一本送上去。
隆庆似乎铁了心,一定要保几个太监,所有奏折一律留中不发。
就在纷纷扰扰之中,进入了隆庆五年。
“唐师傅,今年朝廷的财政如何,可能拜托困境?”
隆庆十分关注财政,他深信唐毅的一句话,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银子不够!
“启奏陛下,去岁清丈田亩,初见成效,在册田产已经增加到七百五十万顷,距离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只差一百万顷。”
洪武二十六年,是大明田亩的高峰,此后就逐年下降,到了嘉靖年,数额甚至低于四百万顷,朝廷田赋少了六七成之多。
一年的清丈田亩,就增加了一倍。
除了张居正卖力气之外,也是唐毅改革方法的功劳,要知道在历史上,张居正接任首辅六年,才堪堪达到七百万顷的成绩。
相比而言,唐毅显然要比太岳同学更高明。
“今天清丈田亩还在继续,另外宗室的整顿也开始了,如果顺利,到隆庆六年,全国的田亩应该超过一千万顷,届时田赋总额会超过一千万两。”
“哎呦,这可比太祖爷的时候还多啊,唐师傅果然是朕的管仲!”隆庆喜笑颜开,欣慰道:“看起来从此之后,朕再也不用为了钱发愁了。”
“不然。”唐毅摇头,“陛下,家大业大开销大,光是田赋,只怕永远都不够用,臣的意思,从明年开始,要逐步降低田赋,并且将田赋的部分转交给地方衙门。”
“啊!”隆庆大吃一惊,“先生,田赋交给地方,朝廷又指着什么啊?”
“是这样的,臣以为眼下朝廷税赋和地方税收,全都是田赋,盐赋,商税,关税,互相之间,截留争夺,推诿扯皮,乱糟糟的官司,内阁户部都不厌其烦,干脆下一步就推行分税。”
“怎么分?”
“以田赋为主,包括地方的土地流转,集市贸易,牲畜屠宰等等,都交给地方。至于朝廷吗,主要靠着营业税,印花税,关税,金融交易税,盐税维持。”
唐毅提出的地方和中枢分税,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商税取代农业税,成为财政的主要来源,这是必然的趋势,而且两宋就做成过,大明没有理由不行,他这些年也推行了一些措施,比如关税就完全属于朝廷。
最关键的是还在延续的白银危机极大地震撼了大明的商界,在唐毅的推动之下,阳明学会大力宣传,很多人已经意识到,要想发展工商,必须有强有力的朝廷保驾护航,开拓商路,寻找市场原料,这些不是寻常商人能做到的,再强大的商帮也不行。
另外金融安全也必须由朝廷背书,依靠朝廷的信誉,才能安全运转。开征商税的时机已经出现了,现在不做,更待何时?
但是动了商税,必然会遭到士绅集团的疯狂反扑,阻力之大,绝对还在清丈田亩之上。
故此,唐毅抛出了分税的构想,先给地方一大块肥肉,使得朝廷上下一心,士绅商人就失去了兴风作浪的空间。
拉一派打一派,从来都是唐毅的拿手好戏。
“陛下,臣的意思各项税收都在研拟之中,很难一蹴而就,田赋,盐赋暂时还要缴纳户部,只是比例可以商榷,比如从今年开始,留给地方一半,上缴一半,随着商税逐渐增加,这个比例不断调整,在十年之内,实现中枢和地方分税。届时,地方享有稳定的田赋和土地税收,足以应付地方运作。而朝廷的商税应该能突破五千万两,到时候大明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岂止隆庆中兴,简直就是第二个盛世大明啊!”
明廷公认洪永仁宣四朝为盛世,隆庆居然有机会超越立国的四位皇帝,开创盛世,不得不说,是一块巨大的馅饼!
“朕能看到那一天吗?”
隆庆有些迷糊,就在三天前,滕祥从宫外弄来了几个年轻的妇人,还送来了一些丹药,隆庆兴趣盎然,结果第二天,头昏脑涨,浑身无力,足足躺了一整天。
身体发出了警报,隆庆心知肚明,可是一想到那些娇羞可人,风采万变的美人,就浑身燥热,乐此不疲。
“唐师傅,朕,朕怕是撑不到十年了。”隆庆萧索地说道,显得意兴阑珊。
唐毅急忙正色,“陛下,您春秋鼎盛,身体底子不差,长寿绵延是自然的事情,只是……臣以为关系不大,您应该多出去走走,骑马打猎,登山看景,舒缓身心,勤加锻炼,要不了一两年,身体就会大好。”
“当真?”隆庆惊讶问道。
“陛下您忘了李太医可是臣的好朋友啊。”
李时珍的名头就是有用,隆庆喜悦起来,“朕一定按照先生说的做,只是……”隆庆又为难了,想要出去游逛,哪是那么容易的,别看之前唐毅让人定了条例。但是皇帝的安全谁敢怠慢,他能去的地方有限不说,每次出去,都要提前三四天做好准备,卖货的不少都是太监和禁军,走了几次,隆庆也看出了破绽,自然兴趣缺缺。
“陛下,这样吧,明天咱们君臣一起出去逛逛。”
“唐师傅要陪着朕去?”
“嗯,臣会嘱咐他们,不会干扰陛下的雅兴。”
“好啊!”隆庆乐得拍手叫好,和孩子相仿。
转过天,唐毅换了一身儒衫,身边带着两个随从,隆庆身边只有一个侍卫,君臣五个人,从宫里溜溜达达走了出来。
春风带着寒意,依旧凛冽,可是市面上已经热闹非凡。春节过去了,眼看着又要到了耕种繁忙的时候,老百姓推着家里的存粮,趁着高价,换了银子,置办锄头锹镐,各种农具。江南的商人也带着丝绸布匹,赶到了京城,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
看到自己的江山一片繁华,隆庆心里十分满足。
“师傅,不是说东南闹白银危机,我看着商人还是挺热闹的。”
“公子,大明储蓄银行已经筹建了一些日子,加之海外贸易开拓的还算不错,有了一丝缓和的迹象,只是距离完全恢复,还要些时日,这样吧,大明储蓄银行的总部就在前门外,挨着琉璃厂不远,我陪着公子过去看看,顺道去琉璃厂,没准还能淘换一点宝贝回来。”
“宝贝?比宫,呃不,比我家里的还好?”
“哈哈哈,哪能和公子家里头比,不过文玩一路啊,是乐在其中,比如说吧,一个宋代的官窑,放在了您的面前,美则美矣,却失去了趣味。假如说您在一大堆的东西之中,无数的赝品,偏偏就慧眼识珠,只花三五两银子,就买到了真货,这叫捡漏!那个感觉,那个满足,就完全不一样了!”
隆庆频频点头,笑道:“没想到师傅还懂得古玩?”
“不敢说明白,我啊,就是一双二五眼,不过吃亏多了,就有点经验。这淘换古玩,非要花钱买教训不可。”
“有趣,有趣啊!”
隆庆大喜过望,“师傅,干脆咱们先去琉璃厂,然后再去银行看看。”
“这个……”唐毅有些为难,“公子,第一次出来直接就去玩了,好歹装一装样子啊!”
“我等不及了,家里头那么多东西,我天天摆弄,天天看,就不信找不着好东西!”隆庆执意要去琉璃厂,唐毅也拦不住,只好随着。
君臣两个,很快杀到了琉璃厂,结果到地方,两个人就傻眼了,天气冷,出摊的人不多,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走了好些,剩下的摊位也都懒洋洋的,爱理不理。
走了几家,也没啥好东西。
就连隆庆这个白痴都看不上眼,“唉,真是扫兴,我还以为能看到点好东西呢!这不白来一趟吗!”
唐毅也连连苦笑,“在家的时候,光听说琉璃厂好东西无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失望,失望得很!”
他们转身,就要走,没出来几步,突然有个穿皮袄的汉子跑了过来,迎着他们陪笑道:“二位,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唐毅是苏州来的,隆庆倒是京城长大的,无奈皇家要学《洪武正韵》,说出来的口音怪怪的,这位也没听出来。
“怎么,你是干什么的?”唐毅警惕问道。
“二位爷,别害怕,小的姓赖,就是这琉璃厂的人,听您二位说琉璃厂没有宝贝,这小的可就不服气了,摆在台面上的没有好东西,铺子里还没有吗?”
唐毅笑道:“这么说,你知道哪有了?”
“那是自然,别的不敢说,商周的铜器,唐宋的画作,前朝的官窑,古籍珍本,什么没有!”
唐毅把脸一沉,“你这么牛皮吹得大了吧?”
“不大,这还搂着说呢,再说句不客气的,哪怕是宫里的东西,皇帝佬用过的,咱们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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