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没有急着点头,而是俯身低头,盯着唐毅,缓缓说道:“你可愿意?”
这四个字只有他们明白,不只是拜师,更是加入心学一脉,从此之后,唐毅就是有组织的人,当然也要承担弘扬心学的使命,为阳明公正名,为生民立命。
唐毅咬了咬牙,郑重说道:“学无止境,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后人未必不如前人,前人未必不希望后人超越自己,学生能拜在先生门下,自当弘扬学问,不辱先生英名。”
几句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只当唐毅是年轻气盛,憋着劲头要超越老师。可是唐荆川和魏良辅听得明白,这小子要超越的人是王阳明,要更新改革的是心学!说到底他还是不太认同现在的心学,那也好就看你能改到什么程度!
“上泉公,既然如此,咱们就收下这个弟子吧!”唐顺之欣然应允。
魏良辅笑道:“也好,既然做了我的徒弟,老夫就赠你个字,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叫弘远吧!”
“多谢老师!”
唐顺之也笑道:“上泉公对你的期许何其之高,为师只盼你真正做事,胸有万千不如行之一策,成功成仁,贵在行之,我给你的字就是行之!”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唐顺之经过和唐毅的相处,他的思想已经转变很多,由知行并重,变为更重行,不做事知道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如果能再进步一点,说不定就能冲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至高境界。
他给唐毅取了“行之”二字,也含着他的名字,师徒情深,不言而喻。
赵文华欣然笑道:“义修兄喜得嘉徒,可喜可贺,对了,有酒吗?”
唐秀才急忙站出来,说道:“大人,早准备了美酒,还请大人品尝。”
有侍女托着托盘上来,清一色的玻璃酒具,晶莹剔透的杯子,装着艳红的葡萄美酒,离着老远,香气就让人醉了。
“哈哈哈,早就听说江南有美酒,今日一见,果不虚言!”
赵文华拿起酒杯,满饮一口,香醇的味道在舌尖绽放,顿时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他喝过不少葡萄酒,可从没有如此香醇的。
“唐巡检,如此仙酿琼浆,怕是得来不易吧?”
“回禀钦差大人,此酒的确需要选用上好的葡萄,精心酿制,不过关在还在酒桶之上,卑职已经准备了两桶酒,给大人慢慢品尝。您若是喜欢,等今年秋天,葡萄丰收之后,还有更多美酒。”
“好,本官等着品尝!”
这边喝酒,那边乐队齐鸣,悠扬的声音宛如天籁。早就准备好的厨师刀勺齐动,很快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送上来。今天的菜式还有些不同寻常,每一道菜极为精致不说,还只有小小的一口,每人一份,让人回味悠长,新鲜感十足。
从本心讲,唐毅更喜欢热热闹闹的一大桌子,无奈人都有猎奇的心思,为了让赵文华高兴,只能这么做。当然了,他也考虑过弄几个美女,摆上美味佳肴。
美食美色,估计赵文华一定喜欢,不过别的人不好说,就算唐顺之和魏良辅不下手,老爹都能把他扔进盐铁塘,淹死混账儿子!
酒到酣处,赵文华更新对着河水,欣然吟诵:“桥低红板,正江南水长,绿杨飘撇。管领春风陪舞燕,带露含凄惜别。烟软梨花,雨娇端阳,芳草催时节。画船箫鼓,歌声缭绕空阔。
究竟盐铁古河,世间岂少,色艺称双绝?一缕红丝偏系左,闺阁几多埋没。假使夷光,苎萝终老,谁道倾城哲?清歌一曲,千秋艳说江辑。”
一首《念奴娇》,的确做得不错,惹来马屁声不断,拍出了花,拍出了高度,只是唐毅怎么听都有点燕语莺声的味道,莫非还想要姑娘?
幸好今天没有让琉莹来,不然赵文华这个臭流氓不定干出什么事情呢!
唐毅暗呼侥幸,眼看着日过中天,赵文华带着七分醉意,恋恋不舍,登上了座船。唐顺之用力拍了拍唐毅的肩头,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从唐毅今天的举动,唐顺之已经看得明白,或许这小子不是自己能看透的,但他重情重义,尤其是当众拜师,还袒露心声,就代表他没有对自己隐瞒,这样的好孩子绝不会变成大奸大恶,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行了,我去不了京城多久,还要回到东南为官,咱们师徒很快就能见面的!”
唐顺之说完就头也不回上船,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转身的一刹那,一滴泪却从他的眼角流过。
“起航了!”
伴随着船工的喊声,两岸鞭炮齐鸣,欢呼不断,盐铁塘运河终于启动了,载着财富,载着梦想,驶向远方。
第113章富可敌国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悠远凄凉的歌声,送着唐荆川,三度北上,唐毅的心中五味杂陈,一位可亲可敬的师长离开,没人逼着自己苦读诗书,没人天不亮就叫自己起来扎马练功。唐毅突然有种刚刚从大学校门出来的感觉,身在里面,怨声载道,出来之后,无比向往。
“唉,以恩师的性子,他应该在象牙塔里修炼,不管什么领域,凭他的聪明才智,都能拔得头筹。唯独是非混淆的官场,对他来说实在是折磨。”
想到这里,唐毅变得意兴阑珊,等到官员散去,他早早回到了书房,和平时一样,提起毛笔,静心凝气,刷刷点点,开始临摹字帖。
按说科举考试是要糊名誊录,只要字迹工整也就行了,其实不然。就像考秀才的三道关,县试府试院试是不进行誊录的,县试和府试甚至不用糊名,直接由知县,知府和提学评卷。
要是在偏远地方还好说,苏州可是有名的科举坟场,学子数量多到令人发指,更有白了头发还跟着孙子一起考试的执着老童生,阅卷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当考官看得头昏眼花,目呲欲裂,眼睛流泪的时候,一份字迹工整,文理通顺的卷子,就仿佛沙漠中的甘泉,让人欲罢不能。
只要做到眼前一亮,那么恭喜你,差不多就能过关了。想想老爹唐慎迷迷糊糊的,凭啥考中秀才,不就是靠着一手漂亮的书法吗!
实际上只有乡试和会试需要誊录,殿试也没有誊录。想一想,那些阅卷官,个个都是进士出身,书法名家,要是写一笔狗爬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下场会怎么样。虽然殿试不会黜落,但是排名总有个先后。
而且这个排名还涉及到后面的馆选,差个几名,就有可能失去成为庶吉士的机会,没法进入翰林院,那么恭喜你,内阁的位置基本和你绝缘了!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想把科举路走顺了,好的书法是必然的,而且还要看是什么字体。
小唐毅以往跟着老爹学的是瘦金体,固然字迹飘逸洒脱,可是个性飞扬的东西注定不讨喜。自从跟着唐顺之学习,唐毅就转而练习台阁体,方正,光泽,乌黑,大小一致,宛如印刷出来的一般,端庄大方,同样毫无特色可言。好在唐毅也没想过靠书法活着,一切为了科举!
一口气写了半个时辰,唐毅抬起头,扭了扭脖子,突然目光落在了桌边几天练字的纸张上,本来都是废纸,攒几天就要扔掉,可在纸张的中间竟然多了一本厚厚的书籍。好奇心驱动之下,伸手拿了过来,一看封面上的字迹,熟悉异常。
“是老师留下的!”
唐毅急忙翻开,里面还夹杂着一封书信,展开之后,上面写道:唐毅小友,见信如晤。你我虽无师生之名,却又师生之实。以小友之才,一入官场,便如鱼得水,龙入沧海,虎归深山,不可限量。然科举一途,尤不能松懈,我朝取士,名曰为国取才,实则黑幕重重,两榜进士,尽是乡愿。江西人做首辅,江西的才子多,浙江人做阁老,浙江的进士多。朝中有人,家乡有才,“人才”二字当作如是解!
看着熟悉的字体,唐毅渐渐双手发抖,眼圈通红,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噼里啪啦落下。
“师父啊,师父,这些话该烂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说出来!天高地厚之恩,弟子何时能报答啊!”
唐毅感动不是没有道理,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正式拜师,唐顺之就把科举的黑幕和盘托出,每一句话都是犯众怒的,一旦流落出去,唐顺之立刻就成了士林的公敌,甚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可他依旧毫无保留,按照唐顺之所讲,每一科进士当中,只有一甲二甲的前五十名比较安全,算是有真材实料。不是说后面都是饭桶,只是说文章做得可能差不多,但有的人高中二甲,有的人屈居三甲,更有人名落孙山,并非学问不够,而是门户和朋党瓜分利益所致。没有靠山,就要黜落。
当然,个别时候捞过界,连三鼎甲也出了问题,捅出来就是科场风暴,要人命的。
要想能稳当考取进士,最好要冲到前五十名,而考虑到庶吉士的问题,必须冲进三十名以内。但是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视成绩好坏分配职务,这三年对于新科进士来说,是最好的休息时间。可是对唐毅来说,简直就是浪费生命,因此更稳妥的则是冲击三鼎甲,就像徐阶和唐顺之,都是探花郎,能直接进入翰林院……
一字一句,都是替唐毅考虑,把科举之路写得明明白白。既然把目标定在了三鼎甲上,难度就可想而知,面对全国最顶尖的人才,想要从中脱颖而出,没有充足准备是绝对不成。
除了正儿八经的学问和书法之外,还要一本《唐氏应考宝典》!
唐毅缓缓翻开书卷,里面都是唐顺之整理的朝中官员曾经做过的文章,有资格当会试主考的官员不多,但是唐毅由于母丧,已经赶不上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因此最近的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四年之后,放宽标准,差不多有十几位位官员入选,另外加上蛰伏可能被起复的,唐顺之选定了二十八个可能的人选。
把他们从县试以来的八股文章都搜集起来,后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评语,总结他们文风如何,喜好如何,当官之后,有无变化……经过唐顺之的介绍,一个个官员的风格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投其所好变得容易无比。
一句话,这本宝典就是迎合主考官的红宝书,游戏通关的神级攻略!
真是难以想象,一生奉行君子之道,讲究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的唐荆川,竟然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捧着书卷,唐毅泪水满面,他深深体会到了先生的殷切期许。在最后面,唐顺之甚至提醒唐毅,因为他少年成名,难免有些小人因为嫉妒从中作祟。必要的时候,要动用一切力量,把考官摆平。
连贿赂的话都说出来,唐毅简直无话可说。
“师父放心吧,弟子一定堂堂正正考上三鼎甲!”
唐毅小心翼翼,把书放进了抽屉,用锁锁好。突然听到了两声咳嗽,一回头,老爹正站在门口。
“能进来吗?”
“您客气什么,快坐吧!”唐毅擦了擦眼泪,把老爹拉过来,父子对面坐下。
唐秀才看了看儿子的泪痕,忍不住叹道:“荆川先生走了,把你给闪着了,爹的心里也挺不好受的。本来我是不想打扰你的,可是有件事情爹不能不说。”
“爹,咱们父子无话不谈,您只管说就是。”
唐秀才愣了一下,叹道:“今天吴天成送来了账本,说是要给你,本来我是不想看,可是我又想知道儿子有多大的本事,你猜爹看到了什么?”
“账本?盐铁塘的账本?”唐毅瞪大了眼睛,突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老师一走,弄得他心神不宁,早早回家。要是知道老爹会看到账本,他多等一会儿啊!
唐毅做了这么多生意,账目都是瞒着老爹,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他接受不了。毕竟那么多的银子流动,实在是有些吓人。没想到瞒来瞒去,还是让老爹知道了。
就听唐秀才咬着牙关说道:“毅儿,你怎么弄到那么多钱?五百多万两银子啊!比大明朝一年的国库收入还多!你想吓死你爹啊!”
唐毅挠挠头,“爹,那些不都是孩儿的,其中只有三成多的股份在孩儿名下。”
“那也是一百五十万两!咱们家一年不到的时间,竟然富可敌国。你到底给我说说,这些银子是哪来的?要是说不清,你爹都睡不着哩!”
第114章暴怒的卢镗
相比起拥有,我更喜欢支配,用别的人钱,替自己做事,爽快胜过隔壁老王——唐毅的理财观。
唐毅最初的三大财源是酒坊、纸店、家具,在救济难民的时候,唐毅就说过,如果能做成,将狠狠捞一笔,事实证明,不但是赚了,而且还是赚大了!
靠着从难民中吸纳的劳动力,原本的作坊成倍扩大,又新建了琉璃、葡萄酒、火药三个作坊。这六个作坊都生意兴隆,平均每个作坊价值都在十万两以上,还在快速扩张中。唐毅拥有一半的股份,就是三十万两。
运河票号由于参与的商人和士绅家族众多,唐毅的股份只有百分之十五,可工人占据一层,钱胖子,雷七他们又占据半成,加上周沁筠的二成五,已经稳稳当当过半。加上唐毅又是创始者,所有参与的商人都惟命是从,乖乖听话。
在运河票号之下,还有仓库、船队、当铺等等,林林总总全都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两左右。
唐毅给老爹讲解一笔笔的账目,唐秀才默默计算着。
“不对啊,毅儿,这才只是一半而已,还有一半呢?”
唐毅没说话,而是指了指地。
“什么意思?埋起来了?”唐秀才惊呼道。
“孩儿说的是地产!”唐毅干脆和老爹直说:“运河没疏通的时候,沿途都是荒地,不值一分钱。可运河修通,地价就十倍百倍增加,孩儿提前买下了土地,现在算起来,也有七八十万两,若是再过几年,涨到一两百万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别涨了,我这都受不了!”
唐秀才彻底被打败了,当师爷的时候,他就知道太仓州号称富庶,一年下来预算也不过五万两出头,苏州府几乎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下属六县一州,可支配的财富也不过二三十万两。
宝贝儿子折腾了一年,竟然弄出了五个苏州府,这是何等妖孽,何等疯狂!
难怪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呢,是要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