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铜子大量流通在民间,流通在农村,原本收租的地主士绅就受到了冲击。
实际上很多的士绅早就不再征收实物地租了,储存粮食是很费功夫的,一座庞大的粮仓,甚至比里面的粮食还要值钱,万一漏了一点雨,一仓粮食就废了。因此他们收取田租是折成铜钱的。
眼下铜价崩盘,可是以铜钱计价,佃户的收入却没有增加,换句话说,地主不能靠多征收铜钱来填补损失。
这东西像是什么呢?有点像后世各国的汇率,比如种花家的汇率暴跌百分之十,同时要求老板给工人增加百分之十的工资,如果以红票子计算,工人涨了百分之十的工资,好高兴,好开心啊!
可是站在绿票子的角度,增加的工资被货币贬值抵消了,也就是说种花家的人工没有上涨,物价没有变动,该投资还是投资,该雇工还是雇工,十分正常。
眼下大明的情况就是类似,只不过结果反了过来。
铜价暴跌,造成以使用铜钱结算为主的地主农户损失惨重,直接结果就是兼并土地,收取地租,变得获利越发微薄,甚至遇到了荒年,还要赔本,传统的士绅集团实力大幅度削减。
而以白银计价为主的城市,相应的购买力大幅度提升,工商获利骤增。
一来一回之间,严重冲击的是传统的观念。
以本守业,以末致富,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越发维持不下去了。
要想发财,就必须投资工商,赚取银两之后,再去买土地,收地租,只会被人家耻笑,没有经营头脑,是十足的傻蛋。
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西方,被称作价格革命!
只不过西方是因为金银大量涌入,使得物价膨胀,传统的地主被削弱,新兴的工商集团实力大增。
大明正好倒过来,是白银流入减少,迫使银铜比价骤变。
二者的效果却是差不多,都极大地理顺了价格扭曲,原本的男耕女织,无论是怎么勤奋,从早干到晚,挣来的钱也不足以过上安宁的好日子。要想活得好,就要从事工商,就要加入商品经济的大潮。
价格变化,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明朝的社会结构快速改变,城市越发成为财富中心,成为人人向往的所在。
这种时候,唐毅的投资计划,就充满了吸引力。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晋商该如何处置!
“虞坡公,大明储蓄银行,纳入了合盛元,也纳入了晋商四大钱庄票号,就表明了我的态度,我无意和晋商作对,也无意把晋商消灭,只要大家伙秉持合作态度,在未来的金融系统当中,晋商依旧会发挥重要的作用。”
唐毅淡淡笑道:“我想虞坡公应该清楚,能谈到这一步,已经竭尽所能,他们很多人可都想吞了晋商的产业啊!”
杨博诚惶诚恐,抱拳拱手,“多谢元辅周全,老夫心领了,王国光马上就会回到京城,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他会和交通行的朋友谈的。”
……
从唐府出来,杨博一步一跌,走到了马车的旁边,突然身躯一晃,幸好儿子杨俊民一把搀扶住他,不然老头子就要摔倒。
回到家中,杨博瘫在书房的椅子上,痛彻肺腑。
“唉,晋商的荣耀,在老夫手上,彻底断送了,怎么就不让我死啊!张允龄,你太坏了,你怕看到这个结果,就提前死了啊!干什么让我一个人承受屈辱啊?”
杨博哭得稀里哗啦,真疼啊!疼到了骨髓!
各大银行帮助合盛元,可不是白帮忙的,他们提供了不到两千万的银子,却拿走了晋商近一亿六千万两的田产作坊,还有三千多万两的股本票券,加上之前的应付挤兑,晋商整个损失超过了两亿五千万两!
张家、杨家、王家,原本处在食物链最顶端的晋商豪族,一下子财富荡然一空。
最令人可气的是晋商付出了无与伦比的代价,好不容易保住了金字招牌,结果唐毅组建了大明储蓄银行,把他们的努力彻底据为己有。
你小子吃干抹净不说,还跑来欺负人,老夫和你没完!
第1003章偏执狂
杨博虽然发狠,可是他老人家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从唐毅那里回来,没有三天,杨博就昏迷了。
身为吏部天官,责任至重,分管吏治的高拱又是个工作狂、急脾气,哪怕着急白银危机的事情,吏治这块也从来没有放手。
越是灾祸临头,地方的官吏就越容易上下其手,戕害百姓,高拱必须把这帮人都盯住了。杨博病倒,没有办法理事,到了第五天,高拱就亲自造访,仔细打听,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和往常专横跋扈的作风一点不一样。
杨博都成了精,哪里看不出高拱的算盘。
他把儿子叫到了身边,“吏部尚书是做不下去了,爹要给人家挪窝。”
杨俊民眼圈发红,惊得手脚无措,“爹,您老是大家伙的顶梁柱,这种时候,没有您老护着,可怎么办啊?”
杨俊民说的声音很大,外面隐隐传来哭声,都是晋党在京的官吏,还有张允侠和王崇观等人,见杨博倒下了,一个个哭得和泪人似的。杨博听在耳朵里,无比的烦躁,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
缓了半天,杨博才断断续续说道:“眼下朝堂,虎狼横行,没有一个善茬子,老夫知趣一点,还能给你们留一点香火,要是我死赖着不走,连这点香火人情都没了,你懂吗?”
杨俊民惊得说不出话来,迟疑了半晌,才试探问道:“爹,高胡子会保着咱们?”
“你太嫩了!”杨博哀叹一口气,“高拱没有那个本事,眼下谁也保不了咱们,你记着,咱们只有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别挡着人家的路,坏了人家的事,他们想要什么,就让人家拿。”
“爹,那不是砧板上的肉吗?”杨俊民都快哭了。
杨博凄惨一笑,“不这样还能如何,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什么苦没吃过。你记着,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不要和唐毅斗,你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等!”
“爹,唐毅才三十出头,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莫非咱们永远都出不了头儿?”
杨博老眼闪光,压低了声音,对儿子说道:“陛下非是长寿之相,唐毅也没有胆量取代大明。等着,等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唐毅就完了,他是人,不是神,他斗不过皇帝的,斗不过的……”
杨博喃喃自语,真的斗不过吗?其实他的心里也没有数,可没有了这点念想,晋党还剩下什么了?
六月末,杨博上书,说是中了暑气,老病复发,不能视事,恳请回家休养。
隆庆象征性地挽留杨博,等到杨俊民带父上书,隆庆不得不同意,派遣锦衣卫,护送老天官回家。
杨博离开了京城,作为两朝元老,嘉靖的托孤重臣,他在这时候离开,对于处在低谷的晋党,又是沉重打击,这一年的时间,兵部丢了,吏部丢了,内阁大学士也失去了,遍观整个台面,只剩下一个并非晋党核心的葛守礼,勉强能扛起大旗,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已经无足轻重。
曾经能和唐党分庭抗礼,到如今星落云散。
潮起潮落,兴衰轮回,就是这么奇妙。
杨博离京的当天,唐毅亲自去送了,回来之后,没去内阁,直接回到了家中。他想安静一下,没想到琉莹带着女儿回来了。
前些日子到处闹得凶的时候,唐毅把妻儿都送了出来,后来局面控制住了,王悦影就带着两个儿子搬了回来,只是小女儿却病了,琉莹只能守着闺女,晚了许久才回到京城。两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妻子,三个欢蹦乱跳的孩子,唐毅越看越高兴。
看着看着,唐毅突然起身,直接往书房里走去,平安在背后叫他,竟然都没有应。
“老爷这是怎么来?”琉莹惊问。
王悦影迟疑一下,“你先带着孩子们玩,我去看看。”
从房间出来,穿过游廊,绕过一层院子,到了唐毅的书房,她犹豫一下,咚咚敲响了房门,没人应,她又敲了两下。
反正她想好了,你不开,我就敲个不停,咚咚,咚咚,咚咚……吱呀,门开了。
“别敲了成不,我不心疼门,心疼你的手。”唐毅抓着媳妇嫩葱一般的指头,瞧瞧,都红了!
两口子到了书房坐下,王悦影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唐毅下意识用胳膊挡住。
“都是朝廷的破烂事,没什么好看的。”
王悦影捂嘴一笑,“老爷,要是让我猜中了,您可不准生气。”
“哦,说吧?”
“是不是要对张家下手?”
唐毅笑道:“什么张家啊,张居正不是好好的吗?”
“还跟我打马虎眼,是那位刚刚丁忧的张四维,张阁老!”王悦影面沉似水道:“老爷,您是要找他们家算账吧?”
“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唐毅吃惊了。
“我不但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张允龄死在了谁的手里。”王悦影扬起小脸,盯着唐毅,“老爷想不想知道?”
唐毅真的惊讶了,他对张家没什么好看法,除了张允龄算计他之外,还有张四维在历史上,反复无常,迎合张居正变法,后来又尽数反对变法,张居正死后险些鞭尸,家人死的死,发配得发配,落得凄凉收场,他就是罪魁祸首!
唐毅可不想留一个妨碍变法新政的危险分子在身边,找机会除掉张四维,是唐毅早就确定的。
不得不说,经历了嘉靖朝十年的鏖战,唐毅和严嵩徐阶斗了那么久,也染上了他们的毛病,比如唐毅学会了严嵩的拉帮结派,吸收了徐阶阴重不泄的优点。
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他这一次废掉晋商势力,已经是赚大了。至于杨博和张四维,他都不想动,甚至希望他们留在台面上。
好对外显示,他唐阁老是多么宽宏,多么大度,等到事情淡忘了,唐毅在晋商内部拉拢过来强大的内应,再把杨博掀翻,张四维干掉。
不声不响,谁也怪不得他的头上,完美!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张允龄死了,杨博病了,晋党一下子没了当家人。
事到如今,哪怕唐毅想要不声不响,也不行了,尤其是看到妻儿,他突然心生愧疚,做人家的丈夫,做孩子的父亲,有人要伤害他们,自己却不能报仇雪恨,快意恩仇,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反正做了就做了,还能把老子怎么样?
唐毅就准备动用力量,彻底剪除后患,让张四维和杨博都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王悦影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她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还说张允龄是有人弄死的,那是谁下的手?
唐毅眉头紧锁,“不会是——沈梅君——吧?”
轮到王悦影惊讶了,“老爷,您真是当世诸葛,料事如神啊!”
唐毅苦笑了一声,“我可比不了诸葛,能混进晋商的圈子,又能暗中下手,还和你认识,能说得上话,除了沈梅君,也没有别人了。”
“老爷猜中了,我就不瞒着了,沈妹妹已经到了咱们府上。”王悦影说着,走出书房,换来一个下人,没有多大一会儿,就领来了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轻移莲步,微低着头,走进了书房。
“沈妹妹,坐吧!”
沈梅君抬头看了眼唐毅,坚定摇摇头,她咬着嘴唇,怒目而视,突然大声质问,“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张允龄干的事情,为什么不替影姐姐报仇?”
王悦影一脸尴尬,埋怨道:“沈妹妹,朝廷的事情,老爷心里有一笔账,你不要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他们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心里头只有自己,连结发妻子,都满不在乎。我说得没错吧?”
沈梅君扬起面孔,充满了鄙夷。唐毅一时竟然找不到驳斥的词汇,愣住了。
“哈哈哈,没话说了吧,你爱惜羽毛,我不在乎,张允龄是我下药弄死的,不但如此,我还买通了一个大夫,张四维的老娘很快也会完蛋了,接着他的两个兄弟,张家上上下下,一个都不会留下!”
她笑呵呵道:“影姐姐,别看你把我送到了白云庵,可是我不怪你,这么多年,只有你真心对我好,在泉州的时候,你悉心照顾我,这份恩德,我永远铭刻肺腑。听说张家人暗算了你,我就想尽一切办法,在他们身边安插人手,好些年过来了,总算有了机会,小妹不欠姐姐什么了!”
王悦影的心突然仿佛被扎了一下,她伸手抱住了沈梅君的肩头。
“傻丫头,你从来就不欠我们什么,要说欠,也是我们欠你的,都怪老爷当年行事鲁莽,把你送给了杨博当徒弟,好好的大活人,哪有当成东西一样,送来送去!”王悦影说着,狠狠瞪了唐毅一眼。
这回弄得唐毅更尴尬了,怎么成了我的错?
沈梅君抹了抹眼泪,陪笑道:“影姐姐,谁也不怨,怨命!我一直就想不明白,我爹清正廉洁一辈子,反被罢官发配,险些丧命;晋商勾结蒙古人,大赚其利,无人敢管。他们这些当官的,人人皆知,人人不言!我一介弱女子,没本事讨回公道,我就给他们添乱,捣蛋,让他们狗咬狗,谁倒霉我都高兴!”
第1004章真正的桃花源
“一轮明月挂在当空,秋风送过一片歌声,虞美人暗吃一惊。轻移莲步走出帐中,立身月下仔细听,歌声在军营之中。悲声凄凉令人酸痛,俱是那楚国歌声,凄凉凉好不伤情。虞姬听罢长叹一声,军心已散再战不能,大势去恐难争衡,回帐中禀报大王听……”
歌喉婉转,身形曼妙,一曲军乐歌,唱的是被困垓下,乌江自刎的段子。英雄与美人,从来都是最动人的,唐毅听得很入戏。
王悦影却摆摆手,“妹妹,还是别唱了,太伤情了。”
琉莹吐了吐小舌头,忙退到一边,不敢多说话。王悦影思忖道:“老爷,自古红颜薄命,虞美人也是可怜,能得一有情人,却难相守白头,真是可惜啊!”
唐毅没有回答,只是听着,王悦影咬了咬嘴唇,又说道:“男人之间,夺江山,争霸业,与女子有何干系,偏偏要女人承担后果,实在是不公平。”她低声说着,仔细观察唐毅的神色变化。
“哈哈哈,你这是话里有话啊!”唐毅笑着看了看琉莹,“你呢,有什么想法?”
琉莹正在喝着梅花汤润喉,把口里的汤咽下去,才缓缓道:“奴家一介女流,哪里有什么看法,我都听老爷的。”
“你啊,就是在耍滑头!”
唐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