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把事情交给茅坤处置,没过多久,从江陵竟然传来了一封密信,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元辅,这是湖广巡抚洪朝选手书,说是务必要送到您的手上。”
唐毅迟疑一下,洪朝选啊,他是何人呢?
……
湖广江陵,张家府邸。
“洪朝选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入朝为官之后,依附严党,平步青云,严党倒了之后,又依附徐阁老,后来又攀上了高拱的门路,被超擢为湖广巡抚。”
张居正看着吏部的档案,十分感叹,洪朝选能在三位性格迥异的阁老手下,都得到重用,实在是道行不浅。
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办事狠辣,手段残酷,是一条非常好的狗,他在刑部的时候,正好有个徐阶的仇人下狱,当时内阁之中,高拱坚持充军发配,徐阶没有和高拱争,就按照高胡子的意思拟票。
结果刑部愣是压了三个月不办,把徐阶的仇人活生生关死在了刑部大牢,弄得高胡子一点脾气都没有。洪朝选因此得以升任湖广巡抚。
张居正和巡江参将徐邦阳一起,带领大军五千杀到了江陵,张家在江陵是大族,加上城中还有长江航运公司的产业,里面有不少护送船只的保镖。
他们和里面的人联络之后,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了江陵,辽王朱宪以下,参与谋反的五千多人,除了被打死的三千多之外,剩下的都被俘虏了,前后造反,一个月出头,而真正打仗的只有三天,比起伊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辽王被抓之后,不停大喊“洪朝选误我,洪朝选误我!”
张居正就皱了眉头,一旁他的父亲张文明丝毫没有迟疑,相反,显得兴奋无比。
“叔大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张文明想起老父惨死,泪水横流,“你爷爷是横死的,死后都不能入祖坟,当年火化他老人家的时候,骸骨都是黑的!爹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报仇雪恨,可是老天爷都站在咱们家一边。三十多年了,我儿入阁拜相,辽王叛逆作乱,成了阶下囚。儿啊,无论如何,也要杀了辽王,替你爷爷讨回公道啊!”
张文明一边哭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张居正满心烦乱,他当然想报仇,可是他也拿不准主意,洪朝选到底在叛乱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如果只是洪朝选还好,万一他背后牵连到了什么大人物,只怕就麻烦了。
“儿啊,你是不是不想提你爷爷报仇了?”张文明沉着脸怒道:“要是这样,为父可不答应!”
张居正思量再三,说道:“爹,孩儿自有主张,来人,立刻传我的命令,将巡抚洪朝选囚禁在巡抚衙门,不得见任何人。”
洪朝选身为三品封疆,要处置他,必须请旨定夺。
就在张居正向朝廷具本上书的时候,一封用鲜血写就的奏疏已经摆在了内阁诸公的面前。
“臣湖广布政使司参议董文寀冒死陈奏:阁臣张居正,罗织罪名,暗害宗室,辽王骤然听闻大罪十余项,惶恐惊惧,仓促起兵,张居正假借平叛之名,公报私仇,囚禁辽王一脉。巡抚洪朝选揭发张居正不臣之事,引来张居正记恨,罢官囚禁……臣以身家性命担保,所言无一字不实,恳请朝廷立刻罢免张居正,严查其罪!”
唐毅看完之后,脸沉得和秋水一般,莫非张太岳真的如此胆大包天?
第986章唐毅的判断
前有洪朝选的密信,接着又有董文寀的血书,都指向了张居正,说他在辽王谋反一事上,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
一个湖广巡抚,一个布政使司参议,两个都是红袍大员,分量不比寻常。
按理说唐毅还不至于如此轻信,只是他知道了张居正和辽王的旧怨,而且他也清楚张居正的为人,那家伙下起黑手,比自己还要狠辣决绝,区区藩王,根本不会放在他的眼睛里。而且别忘了,唐毅能想办法逼着伊王造反,张居正未必不敢对辽王下手。
要知道此时张居正担负着清丈田亩的重任,士绅这边徐阶被干掉了,如果再拿下一个辽王,整个东南的局面就会好很多。
于公于私,张居正都有足够的动机。
只是伊王先叛,接着辽王再叛,动静太大了,一个处置不好,内阁就会饱受责难……唐毅悚然一惊,莫非张居正还有第三个目的,他想要对自己下手?
想到这里,唐毅的心猛地一缩。
他和张居正之间,貌似推心置腹,实则只是针对新政变法,必须结盟合作而已,纯粹的利益结合。张居正有没有想法推翻自己,取而代之,还真不好说……再回头看看洪朝选还有董文寀的消息,唐毅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
“高阁老,赵阁老,陈阁老,你们怎么看?”
赵贞吉脸色阴沉,他大声说道:“我以为董文寀素有清名,是个很守规矩的臣子,他上血书,非比寻常。而且辽王仓促举兵谋反,甚至连江陵都没有控制住,大军一到,土崩瓦解,显然并非蓄谋,如此看来,有人在里面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也就可以理解了。”
赵贞吉和张居正素来不睦,徐阶的案子张居正阳奉阴违,明着去慰问徐阶,实则把徐家弄得凄惨无比,从松江迁到了江西,背井离乡,多狠的心肠!老赵对张居正是一肚子火,不过他也不是信口胡说,董文寀很规矩,那不规矩的人就是张居正。
朝廷打官司素来如此,由于没法及时通讯联系,掌握不了最新的情况,结果就是谁都品行好,谁的评价高,谁就占着优势。显然张居正在天平上,不占任何优势。
高拱沉着脸,思量再三,“张太岳身为内阁大学士,执掌东南事务,位高权重,非比寻常。断然不能因为董文寀的一道弹章,就随意处置,我以为当立刻发急递,让张居正解释清楚。”
“高阁老,你觉得张子能解释清楚?”赵贞吉不无讥诮道。
高拱不甘示弱,“赵阁老,事关内阁颜面,我们可不能意气用事。”
赵贞吉把眼睛瞪圆,就要反驳。
唐毅摆摆手,“两位阁老少安毋躁,我看就按照中玄公的意思……”
还没等唐毅说完,突然墙上的铜铃急促响起。
按照唐毅制定的规矩,内阁是军机重地,每位阁老的值房,除了几个心腹的中书舍人之外,其他人不准随便走动。
至于阁老会议,只有专职记录的官员可以参加,遇到了紧急情况,可以在外面拉响铜铃,只拉三遍,由主持会议的大学士决定是否终止会议,处理紧急情况。
唐毅眉头深锁,闷声道:“进来吧!”
大门打开,罗万化急匆匆跑进来,脑袋上都是汗。
“张阁老的折子到了。”
“快拿过来。”
几位阁老凑到了一起,快速浏览,张居正倒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提到巡抚洪朝选可能与辽王谋反有牵连,现已将洪朝选囚禁,请求朝廷立刻下旨,严查洪朝选的案子。
“果不其然!”
赵贞吉一拍桌子,“元辅,高阁老,这回还有什么说的,张居正都承认董文寀的奏疏是真的,他果然囚禁了洪朝选!”
老夫子胡须乱抖,怒不可遏,“元辅,老夫当初就说过,张居正是个干吏不假,可是此人心术不正,做事不择手段,他挟怨报复,逼反了一镇藩王。有清正之臣,不满他的作为,就囚禁罢官,陷害忠良。如此小人,岂能容他,我提议立刻派人南下,押解张居正回京,听候发落。”赵贞吉顿了顿,又说道:“老夫不才,自告奋勇,还请首辅准许。”
高拱看了看张居正的奏疏,也傻眼了,好巧不巧,董文寀的话让人不能不信。朝廷要处置藩王不假,可是不能吃相太难看,逼着藩王造反,然后再把人家干掉。天下的宗藩还会有安宁之日吗?皇帝那里又怎么交代?
张太岳啊张太岳,你太冒进了。
“元辅,赵阁老执掌科道监察,公务繁重,不便离京,老夫提议让右都御史刘体乾去宣旨。”
刘体乾是高拱的人,显然高胡子还是要帮着张居正的。
只是赵贞吉颇不以为然,“高阁老,张居正乃是当朝大学士,内阁辅臣,一个区区右都御史,如何能让张居正低头,若是不让老夫去,不如请陈阁老跑一趟。”
皮球提到了陈以勤身上,他这个糟心啊,我惹着谁了,要接这个山芋!
“唉,若是元辅同意,那我就走一趟。”陈以勤不敢推辞。
现在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唐毅的身上,就等着他下决断了,正在此时,另一个中书舍人沈一贯也跑了进来,在他的怀里抱着好几本奏疏,全都是弹劾张居正的。
其中有湖广按察使庞尚鹏,湖广巡按何宽,甚至还有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竟然是和张居正过从甚密的耿定向,他揭发江陵张家和辽王府因为湖广食盐销售的问题,起过冲突,张居正借着阁老之尊,压制辽王府,逼得辽王放弃食盐销售,张家霸占湖广食盐销售的七成,几年时间,积累巨万,富可敌国。
别人还好说,耿定向本是徐阶死党,又是名闻天下的鸿儒,他说话由不得别人不信。张家侵吞盐利,这也是唐毅早就知道的事情。
现在各种情况汇总,脉络越来越清晰,张家和辽王新仇旧恨,张居正就借着朝廷整顿宗藩的时候,想办法逼辽王造反,然后再公报私仇。
高拱无话可说,赵贞吉振衣奋袖,就要亲自出马,替朝廷铲除奸佞,陈以勤唉声叹气,没有主意……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张居正在劫难逃。
唯独唐毅,他看看这本奏疏,又翻一翻那一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事情实在是太巧合了,顺理成章得不用费一点脑子!
“元辅,张居正虽然是干吏,可是您不能再包庇他了,必须严惩才行!”赵贞吉再一次逼唐毅表态。
“大洲公,你先等一等,两个时辰,我给你答复。”
唐毅抱起所有奏疏,匆匆回到了首辅值房,他又把洪朝选送来的密信拿出来,都摆在一起,越看越疑惑。
“快去把陆侍郎叫过来。”
不到半个时辰,陆光祖匆匆赶来,他现在已经从苏州知府升任吏部侍郎,没办法,吏部管人事,高拱和杨博又是两个强悍的人物,唐毅不得不安插人手,保持影响力。
“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你清楚吗?”
陆光祖看了一眼,他久在吏部,朝廷大小官吏的履历都装在肚子里,洪朝选,董文寀,何宽,庞尚鹏,耿定向……这五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陆光祖看了一阵,却眼前一亮。
“启禀元辅,这个何宽是洪朝选的小舅子。”
“关系如何?”
“非常亲密。”
“那其他人呢?”
“庞尚鹏是徐阶的弟子,据说就是他引荐洪朝选进入徐党的,两个人算是忘年交。董文寀此人吗?他和洪朝选倒是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有个仇家,叫刘存德,此人和洪朝选是老乡,洪刘两家因为开赌坊的事情,发生过冲突,还死了人命。刘存德当过广东布政使,他在任上,办过一个案子,是董文寀兄长的,人被发配到了辽东,在十几年前死掉了。”
陆光祖又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耿定向倒是和他们没有多少交情,只是在两年多之前,耿定向牵头,设立一个崇正书院,规模很大,有十几个大家族出资,貌似洪家就是拿钱最多的。可耿定向身为名儒,仅仅因为一点钱,就替洪朝选陷害张阁老,怎么都有点不合常理。”
不愧是官场的“三只眼”,陆光祖几句话,就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果然他们是有非比寻常的联系!
“不合常理的事情还多了呢,比如这几份东西,前后相差的时间不过三天,就好像约好了一样。再有张居正在东南这些日子,清丈田亩,得罪了不少人,弹劾他的奏疏也络绎不绝。可是为何这几位攻击张居正,都没有提到清丈田亩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奇怪?”
陆光祖突然眼前一亮,“元辅,一点都不奇怪,洪家,董家,何家都是东南大户,至于耿家,据下官所知,他家和江陵张家也争夺过生意,这里面唯独庞尚鹏不是大户,他还积极推行清丈田亩,不过下官以为独木难支,他多半是迫不得已。”
清楚了,终于清楚了!
唐毅总算醒悟了,这根本不是张居正发动的,相反,是那些因为清丈田亩利益受损的大户,利用宗室,甚至是自己,对张居正下的一记闷棍!
第987章辽王
一般情况下,谁的获利最大,谁的嫌疑就最高。
以张居正的实力,不过是排名第五的阁老,就算干掉了唐毅,也捞不着他上位,更何况唐毅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即便是张居正有些动作,也不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显然,是有人想要借着辽王的事情,借着自己的手,铲除张居正,太岳同学这么招恨吗?还真别说,他推行的清丈田亩,紧接着到来的官绅一体纳粮,已经撼动了大多数豪绅官僚,世家大族的根基,明刀暗箭,多如牛毛。所幸,张居正的背后,还站着唐毅,站着庞大的唐党,正是唐毅在背后保驾护航,张居正才能在前面冲锋陷阵,所向睥睨。
两个人合则两利,斗则两输。
唐毅迅速想明白其中的关键,整个大局就了然于胸了。
世家官绅无力正面抗衡朝廷的国策,只能通过宗藩的事情,来搅乱一池浑水,引诱内阁大乱,引诱宗藩和内阁之间冲突,来缓解他们的处境。
此前那么多宗室子弟跑到京城来闹,还砸了礼部,打了阁老。唐毅最初只以为是宗室癫狂,不自量力。
可是此时看来,没准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说是皇天贵胄,宗亲子弟,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下棋的人,从头到尾,都被各方利用,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
唐毅很愤怒,一直以来,他都以最大的boss自居,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有人潜藏背后,把他都给算计进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有多少事情是巧合的,这段时间以来,环环相扣,算计深沉。能有如此功力的,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个人。
首先让唐毅怀疑的就是徐阶,老家伙虽然被打掉了九成功力,可是他毕竟是徐党的领袖,在东南士绅中间,有着极强大的号召力,他垂死反扑,的确可能做到这一步。
只是唐毅又想到了山西的代王,他和辽王一起造反,也徐阶的实力,哪怕全盛的时候,也伸不到九边,代王造反,是凑巧了,还是另有其人?
能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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