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相,徐家在华亭几十年,根深叶茂,树大根多,弟子不把他们迁走,就没法推行清丈田亩,不管师相原不原谅,弟子都只有如此。”
张居正躬身侍立在徐阶的身边,低声说道。
老徐躺在一张竹椅的上面,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仿佛老了二十岁一般,脸上爬满了老年斑,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能挽成一个可怜的枣核,挂在脑后。
“你被人利用,还很高兴,自豪吗?”徐阶幽幽说道:“自古以来,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和那些泥腿子!”
徐阶突然瞪圆了眼睛,厉声怒骂:“蠢材,早晚有一天,你会尸骨无存,粉身碎骨的。不只是你,还要躲在你背后的唐毅,那个畜生处心积虑,先是派出海笔架,接着又派出你,无非就是想让老夫难堪。”徐阶气得笑了,充满荼毒地诅咒道:“放心吧,老夫不会舍得死的,我要好好活着,活到他被大卸八块,万剐凌迟,活到他们唐家户灭九族!”
多大的仇恨啊!
徐阶疯狂叫着,张居正深吸口气,默默从房间退了出来。
他真的想不到,师相的格局竟然如此之低,眼睛里面只有个人恩怨,只有权谋算计。他突然觉得徐阶败给了唐毅,一点都不冤。
师相,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失败的,我们失败了,大明也就败了!
张居正用力握紧了拳头。
第978章官绅一体纳粮
两朝元老,威望泼天的徐华亭,在下野两年,就家道败落,虽然没有人亡,可是三个儿子发配天南海北,举家迁移,还是极大地震撼了东南的士绅,谁也不敢拿朝廷的话当玩笑。
趁热打铁,张居正不会在乎区区骂声,更何况背后还有唐毅撑腰,他只管放手大干就是了。
此刻张居正倒是觉得不当首辅也不错,至少他不用承担各方压力,想骂,想闹,你们找唐毅去,老子不管。
张居正从松江和苏州下手,严查各级在职致仕官吏,还有进士举人,家中有多少田亩,必须如实上报。
强行兼并,或者各方投献的,必须归还原主,确实属于官员家产的,也要核实数目,自一品以下,免粮二十但,免役二十人,许多大家动辄几万亩,十几万亩,早就超出了减免数额,只是以往没人敢查而已。
这一次张居正不但查了,还上书请求,废除免粮免役的优待措施。
张居正认为法贵简省严明,不能留有漏洞后门,二十石田赋,究竟能折合多少亩田,各地情况不同,上等田和下等田也不一样,操作起来,十分困难,干脆直接免除了。
反正官宦世家,没几个穷人,不会在乎那一点田赋。
他写了一封万言书,送到了内阁。
如今唐汝楫在九边考察,整顿军制,张四维在天津研究商税,内阁只剩下四位阁老。
拿到了张居正的奏疏之后,高拱大喜过望,通篇奏疏只有一句话:官绅一体纳粮!
高拱研究财政多年,当然知道大明府库空虚的原因,立国二百年,丁口繁衍数倍,天下能耕之田尽数开垦,商贸繁荣,数百倍于明初。
按照道理,财政也该成倍增加才对,结果却是大不如前,穷困到了极点。
毛病出在哪,多半就在士绅上面。
士绅不纳粮,携带货物,也不用交税,本来只是老朱给士人的优待,可是士绅不断将之扩大,已经完全失去了优待的本意,变成了他们牟取暴利,盘剥百姓,窃取国库的手段。
高拱深恶痛绝,他兴冲冲找到了唐毅。
“元辅,这一条无论如何,您都要答应,只要做成了此事,户部必定十倍于前,从此不用担心国用枯竭了。”
好厉害啊,到底是什么办法?
唐毅好奇接过来,才看了一半,额头上就冒冷汗了。
我的天啊,张太岳,高肃卿,你们两个混球,真会给我找事,你们是恨我不死啊!
官绅纳粮,那不正是那位被一众穿越美女环绕的“四爷”干的好事吗?
雍正多遭读书人恨啊,哪怕文字狱那么厉害,还满世界编排雍正的,说什么吕四娘刺雍正,皇帝丢人头的段子!
坦白讲,满清的十几位皇帝里面,唐毅能看得上的,几乎没有一个,唯独雍正,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还有改土归流等等……
他虽然在位时间不长,但是比起不要脸的“圣祖”,还有更加不要脸的“十全老人”要好得多。
官绅一体纳粮,的确是一项非常好的政策,直接让满清的岁入从七百万两,暴涨到三千多万两以上。
眼下财政困窘,用这个办法,的确能解决问题,高拱如此兴奋,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唐毅迅速思量一下,就觉得不妥当。
雍老四干这些事情,受到了多大的阻力?几乎就是拼了命!别忘了他是皇帝,而且权力还来自于八旗贵胄集团,和士绅集团对干,还几乎失败。
唐毅,高拱等人,论起地位,不如人家皇帝安稳,又出身士绅集团,要指望着士绅支持。一旦搞官绅一体纳粮,势必沸反盈天,天下大乱!
刚刚拿下了徐阶,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内阁能承受得住吗?
唐毅思量许久,将张居正的奏疏缓缓放下,摇了摇头。
“中玄公,太岳的想法很好,只是此时未必合适啊!”
高拱阴沉着脸,闷声道:“元辅,恕老夫直言,要是不做,永远都没有合适的时机。”
“唉!”唐毅苦笑了一声,“我也明白,可是太招人恨了,我真怕消息抛出去,天下立刻大乱,到时候,你我的椅子都坐不住了。我非是贪恋权力,奈何肩上担子太重了,我们不能失败。”
高拱点了点头,两个人默默无语,正在这时候,陈以勤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刚刚去看了赵贞吉,老夫子因为徐家下场凄惨,自己救护不利,气得请病假,正在家中调养呢!唐毅没办法,只好让老乡陈以勤去看望老夫子,别让他跟着起哄,不然徐党的那帮人趁机闹起来,朝堂又要乱套了。
“大洲公还是顾全大局的,他不过是自责而已。”陈以勤苦笑着说道:“张太岳的这一道奏疏,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方法做,只怕要天下大乱,我也不是不赞同的。变法已经太快太急,如果再躁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连陈以勤都这么说,高拱也没了刚开始的锐气,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要走。
“中玄公,你先等一等。”
唐毅眼睛发亮,似乎有了主意,高拱和陈以勤都满怀期待。
“是这样的,免粮免役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我们不能更改,可正如张太岳所说,二十石粮食,要折合多少田亩,各地情况不同,操作起来,非常不方便,我看不如改变一下方法,按照官员品级,一品发二十石,二品发十八石,以此类推,咱们先把田赋发下去,返还给官员,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陈以勤愣了一下,“元辅,先发和后发,有什么区别吗?”
他没想明白,高拱却激动地一拍大腿,喜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行之啊,你可真是高手中的高手,我高拱服了!”
要不是在内阁,高拱都想跪下大呼三声英明万岁了。
唐毅这一招明着没动免粮,实则却是真真正正把刀砍下去了。
一旦官员接受了朝廷返还的税粮,就等于说他们家里的田亩需要按照正常纳税。
至于那些田地十几万亩,几万亩的超级大户来说,只拿到了区区十几石的粮食,却要正常缴纳田赋,无疑是亏大了,亏到了吐血。
再说明白一点,按品级返还粮食,完全可以看成是俸禄之外的津贴,拿了津贴,免粮的优待就没有了。
这不完全是朝三暮四,拿官员当猴耍吗,他们会答应吗?
陈以勤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自从上次金殿辩论一条鞭法之后,不少人都学会了沙盘推演这一招。
陈以勤立刻以自己家的情况算了一下,他是从一品的阁老,能免粮二十石,以四川的民田计算,亩税是三升多,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一亩田税五升多,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二十石大约相当于四百亩的田税。
那陈以勤有多少田呢?说来惭愧,陈家虽然世代耕读传家,但是极为清廉,家中的田只有三百八十多亩。
这么算下来,陈以勤不但不吃亏,还略微有些赚头。
高拱微微一笑,“其实你是赚大了。”
“为何?”
“这还不简单,返给你二十石粮食,是在京城发,收你家的田赋,是在四川,我问你,四川老家的粮价和京城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最多时候,差三四倍哩!”
陈以勤终于恍然大悟,唐毅的主意恐怕不只是朝三暮四那么简单,里面有着非常大的学问。
高拱脑筋很快,他在新郑老家,差不多有八百多亩的田,如果按照唐毅的办法,他大约需要缴纳四十石的田赋,但是京城退给他二十石,折合成白银,他也不吃亏。
真正算起来,北方,包括湖广,江西,乃至四川等地,兼并都不算最严重,哪怕是官绅之家,能超过几千亩,上万亩田产的并不多。
要是换成海瑞那样的穷鬼,家里头只有几亩田,他身为三品官,却能得到十六石粮食返回,他的赚头儿更大。
这个办法真正动摇的只是南直隶,山东,浙江等地的豪绅,那些动辄几万亩,十几万亩的大族才会受到强烈冲击,其余的官员没准还能小赚一些。真正赚最大的还是朝廷府库,东南乃是财赋重地,按照这个办法,虽然每年要多拿出几十万石粮食,可却能增加数百万石的岁入,一进一出,有多大的差别,高拱最清楚不过。
高胡子欣赏张居正的勇毅和魄力,可是他也清楚,按照张居正的办法,只会得罪天下士绅,和整个官僚集团作对,下场肯定不会好。
可是事情到了唐毅这里,高拱却是耳目一新。
举重若轻之间,就把打击的对象缩小了数倍,而且还保留着祖制,没有违背朱元璋的恩待士人的初衷,稍微在运作上改变了方法,就收效惊人。
什么叫宰辅之才,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高拱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彻底叹服唐毅的奇思妙想。
“中玄公,此事你去找张守直,商讨一下,再拿出一个方案,另外,近些年物价飞涨,朝廷的俸禄却是不变,都说民不聊生,不少京官也活得挺难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一点补贴,把日子过得体面了,才能好好当官,你说是不?”
欲取先予,首辅大人真是做生意的高手啊!
高拱欣然领命,“老夫这就去办。”
第979章宗室冒出来
唐毅针对官绅纳粮的改革,精髓有两条,第一,是依旧披着祖制的外衣,第二则是保护一部分官僚的利益。
说实话,官员虽然普遍富裕,可是人分三六九等,动辄几千亩田产的官员并不是很多,不少的京城官吏,沦落到清水衙门,甚至衣服都带着补丁,也雇不起马车,请不起佣人,租着房子住,可怜兮兮的。这帮人主要集中在科道,还有国子监,鸿胪寺等衙门。
按照新法,他们普遍能得到八石粮食,可别小看这点粮食,足够一家三五口吃一年的。京城活着不易,粮贵米贵,什么都贵,在俸禄之外,白得了这些粮食,那可是捡着了。
故此科道之中,反对的声量不大,当然也没有人上书支持,生怕被人说是为了得到粮食,才支持新法。
当然了,那些家资巨富,田连阡陌的大户子弟,名门之后,他们对这项政策是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但是也没人立刻出来反对,因为唐毅的主意太缺德了,按照祖制免粮,朝廷不在征收的时候少征,而是集中发放,原则上你们该得的一点没少,还要吵什么?
这时候谁跳出来反对,不等于承认我们家田产无数,以往我们家都少纳了粮,占了朝廷的便宜?
谁有胆子承认这个啊?岂不是自己找一个屎盆子扣在脑袋上。
沉默了几天之后,还是有人比较聪明的,比如兵部右侍郎王国光就上书,他认为国用艰难,府库空虚,骤然拿出几十万石粮食给付百官,恐怕户部承受不住。而且官员俸禄,乃是祖制,多给粮食,岂不是善改祖制,万万不可推行……
王国光煞有介事,说了一大堆,可是说一千,道一万。他家中是山西富户,田产无数,比起张四维,杨博等人,也差距有限,如果真按照唐毅的主意办,他家每年要上缴几千石粮食,从谁身上割肉都不痛快。
有人带头之后,随后跟进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唐毅这是标新立异,以财货收买百官,居心叵测,请皇帝立刻罢黜唐毅首辅位置,另择贤能云云。
奏疏送到了隆庆面前,他匆匆翻了就气得扔在了一边。今天伺候在身边的是滕祥,自从京营的事情之后,他就对内阁颇有想法,认为是唐毅算计他。
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滕祥能不灌迷魂药吗?
“皇爷,奴婢听人家说,恩自上出,首辅大人给百官发粮食,难免有人说是收买官员,结党营私,奴婢虽然觉得唐阁老持重谋国,可是难免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想要说下去,却发现隆庆的眼睛冒火,他啪得一拍桌子!
“滕祥,朕问你,是谁让你说唐师傅的坏话的?”
滕祥哪见过隆庆如此愤怒,吓得忙跪在地上,磕头作响。
“回皇爷,奴婢哪敢说唐阁老的坏话,不过是听到宫外有人议论,就上奏皇爷,怪奴婢多嘴,都怪奴婢这张破嘴,奴婢该打!”
他哭天抹泪,抡起巴掌,给自己先来四个,隆庆是个心软的人,放在以往,只要玩这手,多大的事情都过去了。
哪知道在这一次隆庆没有说话,滕祥只能继续抽,越来越用力,抽得嘴巴都肿起来了。
“滕祥,你不是多嘴,而是爪子伸得太长了!”隆庆幽幽说道。
滕祥吓得脸都变色了,“皇爷,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不要说了!”
隆庆一挥衣袖,怒气冲冲道:“唐师傅不过是把本该减免的田赋给发了下去而已,一没有过多支出,二没有违背祖制!谁反对唐师傅,才是居心叵测,滕祥,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还有孟冲,陈洪,你们这几年到处强卖土地,置办家业,日子越过越好。朕可以念在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朝廷大事,你也敢掺和,就别怪朕无情!”
滕祥的大白脸都变得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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