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不无心疼道:“皇爷,当心伤神啊。”
“你给朕读就是了。”
“遵命。”
黄锦挑了一本李春芳的贺表,袁炜,严讷去后,李春芳在马屁精里面熬出了头,写出来的东西总是让嘉靖眼前一亮。黄锦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乐曲一般,嘉靖竟然不自觉颔首微笑。
“赏玉如意两对。”
嘚,李春芳又捡了一个便宜。
接着念的是郭朴的,老天官也是写青词的高手,文章碰到了嘉靖的痒处,又赏了郭朴儿子一个锦衣卫千户。
黄锦很懂得分寸,又念了两本不怎么样的,嘉靖懒懒摆手,“算了,都抬下去吧。”
小太监忙跑过来,往下抬走,谁知手脚不利索,把奏疏给碰倒了,黄锦一瞪眼,“都是一帮废物,要你们什么用。”他连忙过来收拾。
“慢着。”嘉靖突然一指地上的一份奏疏,“拿过来。”
黄锦也是一愣,贺表都是用大红大绿,喜庆的颜色,这一本却用的是黑色的封面,很是扎眼。
“皇爷,准是不懂事的言官,回头奴婢去责备他们。”
“拿来!”嘉靖把眼睛一瞪。
黄锦不敢违抗,只能把奏疏捧起来,他还多了一个心眼,送到嘉靖面前的时候,先展开了,只是扫了几眼,顿时脸色惨白,手脚都跟着颤抖起来。
“皇爷,别,别看了!”
他越是如此,嘉靖就越是气愤,“哼,又借着贺表闹事了吧?朕就知道,他们不甘心,还要和朕作对!打狗看主人,他们就是弹劾大臣给朕看,还不给朕拿来!”
黄锦颤颤巍巍,把奏疏举了起来,嘉靖闪目看去。
第一句就出现了“正君道,明臣职”的字样,嘉靖满是鄙夷,好大的口气,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玩意。
再往下看去,先是说了皇帝的职责,又举了汉文帝的例子,语气有些冲,不过也还算老实,再往下看,嘉靖的眼珠子就差点掉了下来。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疯了,疯了,接下来的更加刺激……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
“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不及汉文帝远甚!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
一句句酸爽无比的话,变成了漫天的雷霆,被嘉靖雷得外焦里嫩,骨酥肉麻,他的眼睛一翻,只说了一句话:“弑君啦!”就直挺挺昏了过去。
第792章查
“奇文,真是天下第一奇文!”王寅忍不住摇头赞叹。
在桌子上,摆着的正是《治安疏》的副本,海瑞仅仅是一个户部郎中而已,没有人暗中援手,又如何能够把奏疏送到嘉靖的面前?贺表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实际上给嘉靖送的奏疏,即便通政司和内阁不知道内容,也万万瞒不过司礼监。
几个衙门同时出事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能让海瑞的奏疏顺利送到嘉靖的面前,唐毅是功不可没。可就算是早有准备,真正看到了海瑞的奏疏,唐毅还是大惊失色,冷汗津津。
海瑞骂得之狠,完全超乎了想象,他批评嘉靖一意玄修,避居西苑,大修宫殿,不视朝,不见二王……每一条都戳中嘉靖的软肋,全都是别人不敢说的,最后更是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盖棺定论,将嘉靖整个人都彻底推翻。
想当初唐毅仅仅是劝谏嘉靖不要大兴土木,爱惜民力,就被赶出了京城,当时人人都说唐毅仗义敢言,忠心国事而遭贬谪,把他和阳明公相提并论。
和海瑞放在一起,唐毅的敢言,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差之千里。
以往的大臣敢劝谏一样两样的事情,还要用最委婉的语气,最谦卑的态度,去哀求嘉靖,可海瑞竟然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痛斥嘉靖的错误,一丝一毫都没有客气,唐毅读来,满纸的文字都仿佛变成了一把把犀利的匕首,刺向了对手,隔着纸,都能感到强烈的杀机,让人不寒而栗,文字如刀,当真厉害!
惊骇之余,唐毅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爽快。
没错,跟三伏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一般,从里到外,爽透了心!
该!
骂得好!
坦白讲,嘉靖不是崇祯那个傻缺,他在大事上面,还能把持得住,比如在东南任用胡宗宪,推行开海,关键时刻拿下严嵩,任用名将名帅,杨博,王崇古,江东,马芳,戚继光等等,抵御俺答入侵,压制内廷,大明朝在他的手上,乱而不亡。
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发可恶!
明明有聪明才智,明明知道问题所在,有本事中兴社稷,却贪图个人的享受,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万民于不顾。
宠信权奸,任用佞臣,搜刮天下,大兴土木,挥霍无度,他的心比日月都明亮,也比煤炭都黑!竟然痴心妄想,要修出个长生不老,永远皇帝,连儿子都不让,海瑞说他薄于父子,要唐毅说,简直就是灭绝人性,自私自利到了癫狂!
面对着如此的君王,哪怕他给了唐毅天大的恩典,唐毅对他都不会有半点的感激。人心都是肉长的,终究不是没有血肉的棋子,唐毅都如此想,其他人呢?天下百姓呢?
或许早就有无数人盼着,等着,望着,能够出来一个真正的猛士,好好痛骂嘉靖一顿,出一出心中的恶气。
海瑞看似迂腐固执,不通人情事理到了极点,偏偏他这偏《治安疏》戳中了所有人心底深处,把大家伙想说和不敢说的话搬到了台面上。
李贽这些人热情倡导童心说,一个人年纪渐长,经历的事情多了,更容易变得圆滑,自欺欺人,明明是简单明了的事情,非要搞得复杂无比,来回绕圈子,费工夫。海瑞就像是一把钝刀,抛开了所有没用的花招,直指核心,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一再刮目相看,也包括唐毅在内!
骂得痛快,说得在理!
赤子之情,冰心铁胆!茅坤手捻着胡须,微微含笑,“大人,依我看,只要这份奏疏能大白天下,让所有人都看到,海瑞就不会死,除非咱们陛下不想要他的天下了。”
王寅搓着手,连连点头,海瑞犀利勇猛,超出了他们的估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海瑞要是挑挑拣拣,言语绕圈,委婉柔和,激不起天下人的共鸣,他还真就死定了,可《治安疏》比什么都犀利,闹得越大,嘉靖越要思量,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法说服自己,“大兴土木,一意玄修”是对的,群臣更是如此,大家火要是连海瑞都不保,百姓会怎么看,若干年后,史书会怎么写?
也不知道海蛮子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天下人都被他看透了。
“鹿门先生说的没错,不过,要先让咱们的陛下恢复理智才行。”唐毅酌量着说道:“我估计陛下看到之后,第一反应就会气得发疯,而且他一定认为这是个阴谋,要去找幕后的黑手。”
“大人说的没错。”王寅道:“眼下就是要拖过几天的时间,给陛下冷静思考,让他脑筋凉快,免得做出什么鲁莽的举动。”
茅坤和王寅一起看着唐毅,笑道:“大人,这个担子怕是要落在您的头上了。”
“我?”唐毅摸了摸鼻子,心说不会那么倒霉吧?
……
西苑如今乱成了一团,嘉靖要搬去圣寿宫,徐阶带领着百官,要恭迎圣驾,大过年的,放着团圆日子不过,竟然要跑到宫里受罪,大家伙的肚子里都是怨气。
加上这些日子京城纷纷扰扰,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件件都没有交代,京中的百官,尤其是中下级官吏,个个如同愤怒的牛蛙,身体膨胀老大,就差爆炸了。
面对一帮炮筒子,徐阶也是满心为难,可他又没有别的主意,只能拖着,拖到了年后,就有一匹市舶银解送进京,有了钱就能支持一阵子,小车不倒往前推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徐阶正在闭目沉气,等着嘉靖传旨,眼看着吉时到了,怎么还不起驾?他们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还好,能在偏殿等着,那些小官都站在万寿宫的外面,冻得鼻涕老长,小脸青紫,回头还不得把气都撒在首辅的头上?
徐阶起身,就要去求见嘉靖,他刚走出来几步,突然从万寿宫里冲出一帮太监,看他们的装束,大家伙就是一愣,所有人都戴着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的衣服,系着小绦,东厂的人,他们从哪冒出来的?
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吴太监到了徐阶面前,这位在司礼监排名第三,平时看到了徐阶,都是笑脸相迎,不敢造次。
这一回却是冷若冰霜,“徐阁老,有旨意!”
徐阶连忙带头跪倒,其他人也都跟着,呼啦啦跪倒一片。
“圣上口谕:今日有妖星犯紫薇,不利移驾,百官暂居无逸殿,听候旨意,不得擅自离开。”
不得不说,嘉靖真是一个天才,竟能找出如此清新脱俗的借口,徐阶当然不能答应,开什么玩笑,好几百官员,都被安排到无逸殿,拉屎撒尿都没地方,要干什么啊?
“吴公公,老夫以为是不是让五品以下的官员先返回衙门,由老夫等恭候旨意?”
高拱,郭朴,李春芳等人纷纷点头。
吴太监却把眼珠子一瞪,“徐阁老,皇爷的旨意,咱家要是违抗了半分,一时三刻,就要把脑袋扔在这!让诸位大人都去无逸殿,难免有所得罪,日后要杀要剐,咱家都认下了,不过今天却要得罪了!”
他说完,一招手,东厂的番子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手里头各个都拿着木棒绳索,虽然没有刀剑,依旧杀气十足。
徐阶伺候嘉靖也有小二十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可眼前这一幕,他还是从来没有见过。
不用问,一定是出大事了,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的事情都大!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忍了。
“既然如此,大家就遵照旨意办事吧!”
徐阶和几位部堂高官带头,算是把所有人带到了无逸殿,吴太监偷偷摸了一把冷汗,悬着的心一点没有放松,他还记得,嘉靖那一张吃人的脸,还有黄锦身下的一摊液体。
此时吴太监一点和黄锦别苗头的心思都没有,能把十万太监的老祖宗给吓尿了,是何等大事,简直不敢想象啊!
“黄锦,朕最后问你一次,这个姓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谁致使他上书的?”嘉靖的眼睛血红,好似受伤的野兽,言语之中,透着滔天的杀机,黄锦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恶狼盯上的小白兔,随时会被撕成碎片!
“唐兄弟啊,唐兄弟!咱们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你何必害咱家啊!”
黄锦在心中暗叫,只是他脑袋还算清醒,尤其是他扫了几眼海瑞的奏疏,不管生死,海瑞这家伙都必将名垂青史,要是不想成为日后戏台上的小丑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个人!
想到这里,黄锦咬了咬牙!
“皇爷,都怪奴婢蠢笨,奴婢该死啊!”
“说!是谁指使的!”嘉靖强撑着身体,怒火不可遏制,直扑黄锦。
“奴婢有罪,奴婢两天前就得到了下面的密报,说是有个户部的郎中,把妻子老母送走了,又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放在了家中,奴婢只当他染了恶疾,谁知道,他竟然是,是……”黄锦说不下去了,趴在地上,汗水把蟒袍都湿透了,金砖上留下了一个水印。
他这两句话不起眼,却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如果黄锦随便歪歪嘴,嘉靖在盛怒之下,就连裕王都没准给砍了。
海瑞竟然是自己做好了准备,冒死上书的,朕不信,朕死也不信!
“查,给朕一查到底,不管牵连到谁,都给朕抓起来!”最后一句话,嘉靖吼着出来!
说起来容易,百官都给软禁了,谁能替嘉靖干活呢?
第793章不按套路
黄锦替海瑞说好话,嘉靖首先就不相信他,至于官员们,还都在无逸殿蹲着呢!依嘉靖的想法,里面稍微有点分量的,都有可能是幕后的黑手,至于其他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又怎么把如此大事托付给他们?
几十年来,嘉靖最信任的一柄刀就是陆炳,偏偏几年前陆炳走了,锦衣卫也半废了,指望不上。
倒是东厂听话,只是那帮蠢货能斗得过奸狡如狐的大臣吗?嘉靖一点也不看好。
自从严家父子倒了之后,嘉靖就彻底失去了自信,朝堂之中,妖孽太多,嘉靖的花招都被人家研究透了,与其跳出来丢人,还不如躲在西苑,保持神秘,让下面人琢磨不透呢!
这也是数年来,不轻易露面的原因。
包括唐毅和徐阶斗法,嘉靖都只是冷眼旁观,只是这一次却不行了,海瑞将矛头直指嘉靖,批得他体无完肤,一钱不值。
嘉靖想要反击,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手?真是气死个人!
“黄锦。”嘉靖幽幽的声音飘来。
“奴婢在。”黄锦连忙跪爬了两步,身后留下了一道水印。
“嗯!”嘉靖重重出了一口浊气,“在京的文武,有谁可用?除了无逸殿的那些!”
黄锦跟吃了苦瓜似的,他已经犯了一回错误,要是举荐的人不成,神仙都救不了他,偏偏眼下京城够分量的人不多了。
次辅唐顺之财政会议露了一面,就抱病在家,据说染了重风寒。成国公朱希忠骑马摔断了腿,英国公张溶修道修得糊里糊涂,还剩下的,就是右都御史唐慎,前几天发饷银,徐阶担心出事,让唐慎去京营坐镇了。
按理说唐慎不错,可是他是唐毅的老爹,把他推出来顶缸,万一惹恼了唐毅,那可比惹恼嘉靖还糟糕……
黄锦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嘉靖等得不耐烦了!
“没用的奴婢,你不想处置那个畜物是吧?”
好家伙,嘉靖都不愿意叫海瑞的名字了,黄锦吓得手脚哆嗦,连忙说道:“奴婢不敢啊,奴婢在想着谁才有本事对付那个,畜,畜物!”
“谁?”嘉靖凶恶地追问道。
“唐,唐大人。”黄锦被逼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启奏皇爷,前些日子唐大人从小站进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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