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敢律馈
百姓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默默在心中祈祷,希望老将军能快点康复。
过了几天,老将军走的速度明显快了,一个时辰,能走一个来回,大家伙欢喜的什么似的,又过了几天,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从福建赶来了。
俞咨皋才十二三岁,是个很木讷的少年,小脸蛋晒得黑黑的,和普通农家的孩子没啥区别,事实上也是如此,俞大猷早年家贫,后来他虽然发迹,可是朝廷的赏赐,甚至俸禄都用来接济战死和受伤的兄弟,家里头还是老妻带着孩子,靠着几亩茶园过日子,事实上俞咨皋再进京的前一天,还跟着母亲采茶叶。
俞咨皋接过了四轮车,担负起照顾老爹的使命,唐毅通常还会跟着,而且还带着儿子平安,以及戚继光的儿子戚安国。
有孩子跟在身边,心情会好很多,恢复也快,俞大猷渐渐的可以放开竹竿,晃晃悠悠走几步。每当这时候,平安就会从怀里掏出一块糖,塞进俞大猷的手里。在家里他就是这么训练弟弟走路的。
俞大猷只有这时候,才会由衷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毅一眼,分明是说不愧是你的儿子,这么点就懂得诱之以利。唐毅也只能无奈笑笑。
除了练习走路之外,还要恢复听力和言语能力,故此唐毅请来了琉璃苑最有名的老生夏月山,他最善于唱萧何的戏,比如《月下追韩信》、《斩萧何》等等。
由夏月山带着俞大猷喊嗓子,渐渐的老将军说话的能力也恢复了很多,甚至能唱两句苍凉的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俞大猷通常只唱到这里,人们最初都以为这首歌只有六句,后来人们在报纸上才看到,原来还有两句: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大家伙总算是恍然大悟,壮士报国,为君杀敌,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斩尽东南的倭寇,安定天下苍生。得到的结果不是升官晋爵,封妻荫子,而是无辜蒙冤,身体残疾。
难怪老将军唱不出口,如此下去,大明朝只怕再也没有忠臣良将了。
查,必须彻查!
事到如今,任何的花招都没用了。
每拖延一刻,名望就跌落一分,这个案子就像是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丝毫不会因为时间而愈合,反而越来越大。
以往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把戏根本不管用了。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徐阁老都被弄得焦头烂额,他当然想快点结束,可是要让谁去审理,又审到什么程度,徐阶实在是拿不准。
这些年来,由于徐阶隐忍深沉,不相信别人,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幕僚,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就是张居正。
偏偏徒弟又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徐阶很腻歪。
不过事到如今,能分忧的也只剩下张居正了,徐阶只好让人把他叫了过来。相比以往,张居正收敛了无数倍,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刚拜师的时候,恭恭敬敬,一点不敢马虎。
此前的张居正像是拔出了一半的宝剑神兵,光华夺目,杀气初现。徐阶看得没错,张居正的确是个人物,奈何压抑的太久了,初露锋芒,就伤人伤己。此刻张居正再度恢复了到了之前的状态,宝剑归鞘,一切的荣耀都属于老师。
只是有些刺儿种下了,就没那么容易拔除……
徐阶沉默了许久,张居正就弓着身体等着,一点没有不耐烦。
“叔大,你以为该如何收场?”
“启禀师相,弟子以为舆情滔滔,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不然这一关不好过。”张居正小心翼翼斟酌着,顿了顿,又说道:“无论如何,火不能烧到师相,只要有您老坐镇,我们这些人就能保得住。”
言下之意,除了徐阶之外,连他自己都是可以牺牲的棋子,必要时候,要抛出去,平息唐毅的怒火。
张居正老实谦卑的态度让徐阶很满意,只是张居正是他衣钵传人,在徐党内部,也不算是秘密,一旦张居正有事,他也会落下一个教导不严的罪名,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故此还是要保的。
“叔大,你以为唐毅的目标在为师吗?”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师相,弟子觉得难说,按理讲,现在舆情都在他那一边,他想什么好处,六部科道,只管开价就是了,可他偏偏不言不语,天天陪着俞大猷去做什么康复训练。无非就是渲染悲情,继续制造舆论,所图者大啊!”
其实张居正早就想说,唐毅的举动非同小可,奈何他因为和唐毅较劲,弄出了这么多麻烦,再说唐毅的坏话,徐阶只会认为他不甘心失败,还想要逼着徐阶出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不能不说。
徐阶脸色凝重,他也不迟钝,通常神仙打架,都是高来高去,羚羊挂角,轻易不会亲上火线。
而且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徐阶几次派人试探,唐毅都是说相信朝廷,相信内阁,相信阁老,只求秉公处理,绝无怨言……
唐毅迟迟不肯开价,就代表火会一直烧下去,这才是老徐烦恼的根源。
“师相,弟子有个提议,只是不知道成不成。”
“说吧。”
张居正沉吟一下,“师相,事不宜迟,要快刀斩乱麻,赶快把案子结束了。”
“老夫何尝不知,可是眼下刑部,都察院,甚至是大理寺,都被人弹劾,三法司几乎都废了。唐毅迟迟不肯开条件,老夫也不好随便推选人上去,谁又愿意接这个案子啊?”
“弟子有一个人选,只要他肯出面,唐毅也不好说什么。”
“谁?”徐阶惊问道。
“杨继盛!”
三个字吐出,徐阶突然眼前一亮,竟然有一种便秘一个礼拜,突然通畅的感觉。
真是该死,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啊!
三法司臭了,没法接手,如果徐阶再用自己的人去审讯案子,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包庇纵容,都会被骂得臭头,激起更大的风波。
连续处置失当,即便他是清白的,也没脸留在内阁,更何况徐阶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好人根本不沾边。
可要是用了唐毅那边的人,保证会大开杀戒,到时候手下的党羽又会反弹,认为被徐阶抛弃了,甚至弄得四分五裂,分崩瓦解。
当然,还可以从第三方选出来一个人,本来徐阶和杨博通气,就是希望晋党能出面帮忙化解,可问题是唐毅在第一天审讯的时候,就来了一场好戏,把都察院彻底弄成了煤球,刑部和大理寺灰头土脸。
当天的下午,杨博就派人找到了徐阶,委婉告诉老徐,宣大和蓟辽的总督哥们不要了,东南水师我们也不想染指了。
他娘的,唐毅就是个疯子,这时候刺激他,不一定怎么发飙呢!我们不想蹚浑水,还是您老先生自己解决吧!
徐阶愁的头发都白了,不得不说,张居正给了他一个最好的选择。徐党不行,唐党不行,晋党不行,唯有既是唐党,又是徐党,才能把担子担下来!
杨继盛是徐阶的徒弟,还是非常铁的那种,在嘉靖三十二年之前,他都是徐党身份,自从那一年他上书之后,唐毅用计救下了杨继盛,并且到了泉州担任知府。
从此之后,杨继盛就和唐家父子搅在了一起,重开市舶司,抗击倭寇,杨继盛和唐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后来唐毅接替兵部右侍郎,杨继盛是左侍郎,两个人又在一个战壕,更妙的是杨继盛还曾经是俞大猷的上司,胡宗宪的手下。
用他去审案,只怕唐毅和胡宗宪都不好说什么。
但是呢,杨继盛又是徐阶的徒弟,张居正的同科好友,有了这一层羁绊,杨继盛也没法对徐党开刀。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在两头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徐党可以接受,唐毅也不会继续闹下去。满天的云彩就散了。
多么美好的结局啊,徐阶真的忍不住给张居正竖起了大拇指,看起来自己的传人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欠缺的就是机缘,让唐毅甩开太多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招都没了用处。
看起来等风平浪静之后,还是要栽培张居正,让他拥有和唐毅真正抗衡的本钱!
徐阶如是想到,“叔大,既然如此,就麻烦你去一趟仲芳的府邸,请他过来一叙。”
第698章活死人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会有一个,或几个伟大的女人,杨继盛不知道算不算成功,但是可以确定的说,他的媳妇很伟大。
张贞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她的爹爹是杨继盛兄长的叔丈,算是沾点亲戚,知根知底。出嫁那一年,杨继盛十九岁,她十七岁,在农家已经算是很大的岁数了,由此可见,张氏也绝非倾国倾城,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子。
当初第一支船队从泉州出发,唐毅宴请文武官吏,那一天杨继盛喝得酩酊大醉,破例提到了当初的亲事,杨继盛十分得意,简直要笑了出来。
他从小读书耗费钱财颇多,哥哥嫂子都不喜欢他,要是随便娶一个女子回来,妯娌大战在所难免,可是张氏就不同,论起来她是杨继盛嫂子的堂妹,既然是亲戚,自然是妯娌和睦,他在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唐毅第一次知道杨继盛如此心机深沉,真是人不可貌相!
杨继盛一边喝着酒,一边得意,“我本以为娶了她,能帮我挨骂就好了,哪知道我可真娶到了宝,她给我生儿子,操持家业,十多年间,要不是她,我这辈子也考不上进士。我这个臭脾气啊,当了官也好不了。果然,后来被贬到了狄道,那块胡汉混杂,百姓困苦,难以治理。幸亏她给我出主意,又召集当地的妇女,教给她们织布做衣,百姓们只知道杨夫人,不知道杨大人……”
提起来往事,杨继盛满脸自豪,要不是有媳妇帮着,他根本爬不起来,后来在狄道励精图治,开垦农田,挖掘煤炭,老百姓的日子越发好过,杨继盛重新升官,进入了武选司。
本以为苦尽甜来,只是谁知道杨继盛一本弹劾严嵩,险些丧命。
唐毅救人的时候,张氏已经求人写好了奏疏,她在奏疏里面只求天子能让她代替丈夫去死!
生死与共,四个字说的容易,可做起来难。
杨继盛能有张氏相伴,何其幸运。
“老爷,你这愁眉苦脸的,又有事情了?”张氏一边纳鞋底,一边问道。
杨继盛又叹了口气,“夫人啊,难,天底下就没有这么难的事情!”
“还能比狄道更难?”张氏笑问。
杨继盛也想倒一倒肚子里的苦水,凑到了妻子面前。
“夫人,俞老总的案子你听过吗?”
张氏把鞋底放下,叹道:“怎么没听说,去街上买菜,就有人发报纸,上面写的都是,想不知道也不行。唉,说起来俞老总也真是无辜,那么大的功臣,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莫非朝廷真的出了奸臣吗?严嵩父子不都倒台了,怎么奸臣就杀不完啊!”
杨继盛听到这里,除了苦笑,就是苦笑。
就连只是操持家务的妻子都知道俞大猷是冤枉的,可见这一轮的舆论之强大。
做了十几年的官,尤其是在东南历练了一趟,杨继盛不再像以前那么单纯。要说起来,俞大猷还活着,他的冤案说大也大,可是这些年比俞大猷更冤枉的人比比皆是。
比如夏言和曾铣,再比如张经,杨宜,周铣等等,往前面说,还有左顺门事件,自从嘉靖登基以来,被陷害的忠良就不在少数。
那些人都是文官,而且官职还都不小,按道理影响力都比俞大猷大,为什么他们的冤案没有掀起狂澜,为什么俞大猷的案子就没完没了?
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直指核心,其实是两股超级势力的碰撞。
以东南抗倭为契机,崛起了一批以军功立身的文官武将集团,这些人包括胡宗宪、唐慎、谭纶、刘焘、杨继盛、戚继光、汤克宽、卢镗、俞大猷等等。
同时东南开海,七大姓海商覆灭之后,又重新崛起一大批世家豪商,有玩银行的,有开作坊的,有经营船队的,这些人作为东南新进崛起的工商金融集团,掌控着江南的经济命脉。
偏偏伴随着经济发展,以阳明学会为代表,心学大兴。
文官、武将、商人、世家,本来是松散的个体,只能依附京中的权贵,靠着上面的庇护,才能安稳守住位子。
可是由于心学的传播,给予了新兴势力归宿,他们迅速找到了共同点,并且牢固契合在一起,皈依到阳明公的旗号之下,形成了牢固的利益联盟。
吸收内部的意见,提出了共同的政治主张。
包括提升武将地位,工商皆本,开拓海洋,打破理学一统江山,给予阳明公应有的身份和评价……
蓬勃发展的东南集团,对于陈腐老朽,不思进取的京城官吏有着强烈的不满。本来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徐阶的身上,可是他推翻了严党之后,迅速变成了第二个严嵩。所奉行的政治方针是“三还”,要把权力膨胀的内阁还原成曾经的模样,变成皇帝的秘书。
匡救时弊,中兴大明,说穿了,就是开倒车,重新恢复道国初的状态。
开玩笑,东南的集团希望朝廷往前冲,替他们发展扫清障碍,结果徐阶非要开倒车。
双方南辕北辙,冲突不可避免。
而俞大猷案子,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之下爆发的。
当然杨继盛本来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看不到这一点,可就在数日之前,几位心学大佬相继到了京城,其中就有徐阶的师父聂豹,还有季本,王襞等人。
这几位年纪一大把,平时轻易不出头,这一次一起到了京城,可不是游山玩水啊,杨继盛见过了聂豹,老先生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说的都是心学如何如何,作为心学弟子,又该如何如何……
虽然没有挑明,可是杨继盛不傻,聂豹强调心学,故意忽略徐阶,意思不言自明。心学对徐阶越发不满,看起来距离撕破脸皮也不远了。
杨继盛是重感情的人,徐阶在自己落第的时候,毫不犹豫点播了自己,并且一再鼓励教育,才有了自己的今天,师徒如父子,并不是一句空话。
可东南呢,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自己的十年心血,换来泉州开海,后来又担任苏松巡抚,东南的发展让杨继盛惊叹欣喜。
他无比确认,东南孕育的新事物就是大明的未来,作为一个心学弟子,他必须为了这个集团服务。
一边是三纲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