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胡宗宪,每年都要进京,而且他进京的动静还比别人都大,携带的礼物要装好些船只,气势汹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天下首牧!
“我说胡老哥,您眼下执掌东南半壁,几十万大军,小弟呢,就管着一府两县,和您是云泥之别,我实在是不知道能帮上你什么忙?你要是饿了,渴了,酒菜我还是请得起的。”
胡宗宪老脸一沉,怒道:“行之老弟,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你何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一句老交情!”
唐毅针锋相对,“我说胡老哥,你没事找过我吗?现在跑来了,肯定是遇到了麻烦,你这叫做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心塞了,没心情了,不想帮忙了,行不行?”
这话有劲,问得胡宗宪脸涨得通红,他和唐毅之间,只怕比起唐毅和徐阶还要复杂一万倍。
两个人惺惺相惜,对待倭患的看法又出奇的一致,战略上配合无间,彼此知根知底,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可是这俩货都不是好鸟,胡宗宪有枭雄之姿,而唐毅呢,更不甘人后。实际上,胡宗宪和唐家父子一直在争东南的主导权力。
表面上看胡宗宪身为总督,是占了上风的,可是唐慎不但坐拥一省,老亲家王忬还是南京兵部尚书,再加上唐毅留下来的那些势力,比起胡宗宪,不差太多。
他们之间,互相挖坑,互相争锋,那是家常便饭,只是双方都十分懂得分寸,不会让外人察觉而已。
胡宗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这下反把唐毅给弄糊涂了,不会这家伙真翻脸吧?
“行之,既然你不愿意帮忙,我也不强求,不过要是有什么事情查到了你的头上,也别怪老哥骨头软,自求多福吧!”
说完,胡宗宪迈步就走。
这下唐毅可傻眼了,难不成胡宗宪要倒台了?那可不行啊,两面虽然暗中斗争,可是一起发财的事情也不少,交通行里,除了唐毅主导的江南士绅之外,最大一股外界的力量,不是晋商,而是徽商!都是胡宗宪的乡党!
两个人是剪不断理还乱,要真是掀出来,唐毅可就彻底完蛋了。
一个健步飞出,急忙扯住了胡宗宪的袖子,唐毅陪着笑脸,说道:“老哥还是这么有个性,几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放心吧,有什么话,只管和我说,保证替老哥办到,咱们谁跟谁啊!”
唐毅那个亲切劲儿,恍若两人。
胡宗宪相当无语,心说要不是老子真遇上了麻烦,转头就走,多待一会儿,都胃疼!当然了,他也只敢想想,如今的乱局,真正能帮上自己的屈指可数。
其实胡宗宪每年述职都携带好些礼物,给这个送礼,给那个上供,他也是无奈。由于没有在京为官的经历,胡宗宪并没有强大的人脉网络。
这些年他能稳坐东南总督的宝座,除了本身战功卓著之外,就是嘉靖的赏识,再有赵文华死后,他不计代价,巴结严嵩和严世藩,尤其是严世藩,美女,金银,奇珍异宝,送了一箩筐。
正是靠着严党的支持,他才稳如泰山,可是如今严党出了问题,变得风雨飘摇,胡宗宪就坐不住了。
“行之,我今年进京,先派人给徐阁老送了一份大礼,其中有我精心挑选的一套白玉杯,一共九个,每一个都价值连城,其余的礼物更是不计其数,和严阁老那一份是同样的。”
唐毅听着,淡淡说道:“怎么,老哥是准备教材两条船了?”
“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胡宗宪丧气道:“徐阁老是收下了礼物,却让人给我送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噗!
唐毅一口老血喷出,他都不由得给徐阶伸出了大拇指,徐阁老可真够腹黑的。
这句话是怎么思考,怎么有理,不过显然,胡宗宪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默林兄,你是不是觉得徐阁老要把你拿下啊?”
“难道不是吗?”胡宗宪提高了声音,沮丧道:“人人都说我胡宗宪是严党,可实际上我对他徐阶可从来没有不敬,该送的礼从来不断,徐家在东南兼并了那么多田地,有多少人告徐家,我都给压了下来。行之,你是知道我的,我只想着把倭寇平了,恢复东南太平江山,我就退隐林泉,甘老一生,严徐之间的事情,我是不想掺和的。”
这话唐毅一万个相信,实际上他也不想掺和,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唐毅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思索了半晌,突然一拍脑门。
“哎呀,默林兄,你好像领会错了徐阶的意思?”
“哦?”胡宗宪顿时好奇问道:“怎么讲?”
唐毅仰头望着外面的天空,浓云翻滚,霎时间占据了半边天空,又黑又浓,要不了多久,一场大雪又要来了。
“默林兄,我大明朝能呼风唤雨的只有皇帝,至于让风雨吹到何人?唯有内阁!徐华亭是要告诉你,严党必然倒台,他们倒台掀起的大风浪,是会吹到东南的,你难以幸免,但是你要做得好了,有别人帮着你说话,不至于身败名裂。”
听唐毅这么一分析,胡宗宪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喜交加,问道:“莫非说徐阁老是答应让我倒过去,他就保我的平安?”
唐毅突然促狭一笑,“也对也不对,总而言之,看你自己领悟了,我也说不好。”
不带这样的!
胡宗宪简直要哭了,他久在东南,和倭寇之间尔虞我诈,整天斗心眼,胡宗宪是驾轻就熟。可是到了京里,这些大人物高来高去,跟猜谜似的玩法,他就适应不了了。
就拿徐阶这话来说,你往好处想,往坏处想,都有道理,究竟该怎么选择,真是让人为难。
看到胡宗宪可怜巴巴的样子,唐毅不由得叹口气,“默林兄,咱们掏心窝子说一句,严徐之间的事情,你身为疆臣不该掺和不进来的。最多就是等待两方决出胜负,你表示表示也就是了,毕竟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只要陛下倚重你,或许麻烦还不大……”唐毅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想起胡宗宪历史上的凄凉下场,他不由化为一声长叹。
胡宗宪脸色铁青,咬了咬牙,“行之,我非是不舍权位,奈何倭寇未平,心有不甘!只是这一次,老哥真的遇上麻烦了,我给徐阶送礼的事情,让严世藩知道了!”
“啊?”
唐毅惊呼了一声,“我说默林兄,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啊,严世藩多小心眼的一个人,他肯定要报复的!”
“他已经报复了。”胡宗宪无奈道:“严老夫人去世,我本来是带着厚礼,前去吊唁,结果被严世藩赶,赶了出来!”
胡宗宪满腔悲愤,把拳头攥得咯咯响,他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连续碰壁,一张老脸往哪里放?
更令胡宗宪难堪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徐党态度晦暗不明,严党那边又怨恨自己,不论谁出手,都够他喝一壶的。
和唐毅不一样,胡宗宪虽然位高权重,可是他的根并不深,加上这些年他做事不够小心谨慎,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大帮言官磨刀霍霍,想要对胡宗宪下手呢!
失去了严党庇护,他瞬间就会沦为靶子。
而且在严徐交锋的关键时刻,朝廷新旧交替,最重要的就是兵权,千万不能出乱子,拿下胡宗宪,斩断严党一臂,徐阶不会放弃这种好事情的。
唐毅闷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不由得摇头苦笑,“我说默林兄,你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啊?”
“嗯!”
胡宗宪沉着脸,不说话。
满腹的韬略,领兵打仗的学问,面对着朝局,全都一点用处没有。
无力,就是无力!
自古以来,带兵的论心眼,就是玩不过文臣。立地成圣的王阳明如何,还不是被吃得死死的,再往前算,岳飞啊,狄青啊,不都是被人家活活玩死了。
官僚体系的进步是非常快速的,领兵大将已经没有了成功造反的可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无可奈何的事实。
尤其是胡宗宪,他爬得太高了,下场几乎是注定了。
任凭唐毅有通天的本事,想要帮他,也是难上加难……不对,等一等!
唐毅突然想起了刚刚见过面的老严嵩,他说要把严党的力量交给自己,如今胡宗宪又出现了。
是巧合,还是有意设计的?
唐毅凑到了胡宗宪面前,凶巴巴说道:“默林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不是严阁老让你来的?”
“严阁老?怎么会?”胡宗宪惊讶道:“行之,你莫非以为我要算计你?”
唐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不是默林兄算计我,而是严嵩把我给算计了!”唐毅又沉思了许久,虽然他很不情愿被人家利用,可是严嵩这步棋走得太高了,他不得不接下来。
胡宗宪只见唐毅拧眉瞪眼,一脸的苦大仇深,心说进了京,怎么都神经质了,说出来的话奇奇怪怪,摸不着头脑。
屋子里压抑得让人窒息,突然唐毅开口了,“默林兄,有没有兴趣接兵部尚书?”
第617章驱虎吞狼
胡宗宪本身就是少保兵部尚书,回到京城接兵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无数前例可循,有很大的成功可能。
唐毅稍微一琢磨,他发现运作胡宗宪回京,简直好处多得说不完,是一步妙不可言的好棋!
首先,胡宗宪的危局自然解除了,从东南第一人,变成了六部尚书之一,没那么显眼,也不那么招人嫉妒,说不定就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悲剧命运。
其次,胡宗宪接了兵部,就把杨博挡在了外面,经过唐顺之和胡宗宪的经营,唐毅有把握在兵部种满自己的庄稼,掌控兵权,无疑是非常诱人的。
第三,胡宗宪作为一个严党的指标人物,能把他保护下来,其他的严党成员就会更加有信心,在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他们会争相归附到唐毅门下,形成一个强大的势力。
第四,胡宗宪入京,东南就会彻底落到唐毅的手中,再也没有人可以遏制他,上至督抚,下至普通官吏,唐毅就有了源源不绝的后盾,以东南的人力和财力为基础,和谁拼斗,都不会吃亏。
第五,把胡宗宪弄到了京城,严党就失去了一条臂膀,严世藩想要折腾,也折腾不起来,倒严就会变得更加容易。
第六……
唐毅掰着手指头算,至少能找出十几条理由,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被严嵩设计了。
老家伙一定知道胡宗宪去找了他,也知道严世藩没有让胡宗宪见他,严嵩为什么没有越过儿子,把胡宗宪叫去呢?
道理很简单,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见到胡宗宪,他能给什么承诺?什么都给不了,相见不如不见!
倒不如逼着胡宗宪,另想出路。凭着两个人的交情,胡宗宪找唐毅帮忙是最好的选择,而唐毅又在积极布局,想要招兵买马,胡宗宪主动投靠,正中下怀。
单凭这一手算计,严嵩独霸官场二十年,就不是浪得虚名,如果他不是太老了,徐阶根本没有本事挑战严嵩。
明知道被算计,却无法拒绝。
唐毅好像吃了苍蝇,很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块肉,他闭着眼睛咽下去!
“默林兄,回京接兵部,这是小弟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胡宗宪脸色凝重,不停攥着拳头,又缓缓松开,反复好几次,他微闭着眼睛,满心纠结。
“行之,我只想平定倭寇,等到胜利那一天,解甲归田,我什么都不要,还不行吗?”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他的肺腑之言,让人听得心痛心碎!
唐毅眼圈泛红,“默林兄,小弟知道你的想法,道理我不想多说,当年我在东南,市舶司何等兴旺,一年数千万的贸易量,有多少油水,老兄心知肚明,我不一样被调到了京城。退一步海阔天空,老哥还不到六十岁,忍过了最难受的一段,还有你大显身手的机会。”
胡宗宪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的难题唐毅早就遇到过了。
是啊,以市舶司的权力,几乎就是东南的户部,唐毅刚刚二十出头,执掌大权,几乎能和自己这个总督分庭抗礼。
结果呢,被稀里糊涂调到了京城,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官职。
看起来唐毅是损失了,可是正因为他蹲了下来,才积蓄足够的力量,下一步跃升在即,进入部堂一级,他就有资历冲击内阁,从此成为最有权势的寥寥几人。
唐毅能做到,自己做不到吗?
胡宗宪思量了半天,却只是一声苦笑,“我只是三甲进士,不是翰林出身,没机会入阁的。最多做几年的兵部尚书,就致仕回家,终老泉林……”胡宗宪说的落寞伤心,唐毅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书房中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只能听到唐毅和胡宗宪的呼吸声,一直闷坐着,外面浓云密布,一阵风过后,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没有多大一会儿,遍地都是白茫茫的。
胡宗宪起身向外面眺望,一阵欢笑声,平安和戚安国跑了出来,两个小家伙穿得和棉花包儿似的,带着鹿皮的帽子和手套,欢快地奔跑着,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又被雪给覆盖上了。
胡宗宪似有所悟,自己的最为看重的建功立业,其实和孩子们留下来的脚印没什么区别,时间长了,脚印就会被覆盖,就会暗淡下去。
留在史册上,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段文字而已,何必那么介怀。
自己完成了大半,剩下收尾的事情,交给别人,也未尝不可……
“行之。”胡宗宪打破了沉寂,“我想通了,总督我可以让出来,只是想要运作我进京,没那么容易吧?”
唐毅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胡宗宪这么快就能想通。
“默林兄,你怎么知道不容易呢?”
“呵呵,兵部尚书,那可是大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要通过廷推的,我恶了严党,徐阶又不喜,他们都不支持,就凭着行之,我看难度不小!”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这话就错了。正因为他们都讨厌你,才有机会,不然哪里轮到咱们浑水摸鱼啊,你放心就是了,这个兵部尚书,还就当定了!”
胡宗宪好奇,唐毅却是三缄其口,再也不肯多说,只是让厨房准备晚宴。又把徐渭和茅坤请过来,四个人凑成了一桌,天南地北,聊得十分开怀。
转过天,唐毅就开始跑胡宗宪的事情了。
别看严世藩张牙舞爪,他纯粹是狐假虎威,只要老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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